牆上掛著美人圖,窗上糊著綠輕紗,窗下案幾上擺著一大盆玉石雕的荷花。


    不過錢氏並沒有在這裏,芍藥領著他們繞到博古架後邊,這裏還是一間敞亮的屋子。屋裏擺著好幾盆盛開的鮮花,粉的紅的白的牡丹開的碗口大嬌豔無比,還有一盆火紅的石榴花。錢氏斜依在榻上,硬生生稱出人花兩相對。


    芍藥雙手合在腰間微微欠身稟報:“夫人,三少爺來了。”


    周清貞一臉平靜眼簾向下跪到地上,春花瞄了一眼站在一邊的張氏和周清玉,也跪到地上。


    “說吧到底是怎麽回事。”錢氏斜依在貴妃榻上,看著自己新染的指甲,慢條斯理的開口。


    春花不等別人開口,搶先快言快語“少爺好好的在學堂讀書,二少爺和三少爺縱容自己的小廝欺負他,把夫人給少爺新做的衣裳撕的稀爛。”


    說完瞪了一眼周清文,繼續告狀:“家裏誰不知道夫人是繼母,自來後娘難當,夫人就是一片心都用在少爺身上,也有那背後挑三挑四的刻薄夫人。他們倒好,讓少爺穿著一身破爛衣裳從園子裏過,知道的不說,不知道的指不定怎麽排揎夫人。”


    春花怒視周清文:“不知道我們夫人怎麽得罪了你,四少爺要這樣壞她名聲?”


    最後春花轉向錢氏說的義正言辭:“奴婢是夫人特意派去伺候少爺的,有人欺負少爺,奴婢自然要挺身而出,才不負夫人一片苦心。”


    周清貞跪在春花旁邊微微垂頭神色平靜,沒人知道他在想什麽也沒人注意他。


    沒想到這個野丫頭還有一張利嘴,錢氏勾起嘴角這事還牽扯周清玉,太好了。錢氏從榻上起身,吩咐:“去請大夫人和二少爺來一趟。”說完去了正屋。


    不一會正屋裏擠了很多人,錢氏和黃氏分主客坐在上首,周清遠坐在右邊第一個椅子上,張氏、周清文、周清玉站在兩邊,周清貞和春花跪在堂前,還有好些伺候的下人站在自己主子身邊。


    “妾身還沒進門,就聽說過大嫂的賢名兒,怎麽也想不到大嫂會縱著清玉清文,欺負三少爺,這是當我們二房好欺負嗎?”錢氏慢條斯理的發難。


    黃氏微微一笑:“小孩子玩鬧,那裏說得上欺負?隻是我聽玉兒說的有些奇怪,怎麽清貞的衣服碰一下就破了,倒讓我想起一個典故。”


    什麽典故黃氏沒有明說,不過錢氏卻暗自惱火,什麽典故不就是‘蘆花絮衣’麽!


    錢氏不甘示弱的開口:“妾身也奇怪,都是府裏發的衣料,怎麽別的少爺衣裳都很結實,到了三少爺這裏一碰就壞?”


    錢氏裝模作樣的讓芍藥去查,結果查來查去是漿洗院把周清貞的衣裳泡壞了,錢氏按耐住自己的欣喜,當麵嘲諷一通,轉天又告到老婦人麵前,奪了漿洗院的管理權。


    不過那是後來的事情,現在的情形是周清貞和春花還跪在大堂上,衣裳的事情查明了,不過是孩子們好玩。可四少爺被春花嚇到的事情,卻得有人認錯。


    錢氏沒有想到這麽件小事,能抓到黃氏的把柄,心情好得很。也不想再多看周清貞一眼,隻說他不懂友愛兄弟,罰到祠堂反思三日。春花和兩個小廝在學堂大打出手,每人五板子以儆效尤。


    一屋子人到廊下,院子裏擺開三條春凳,周清貞垂頭跪在一旁。


    打就打,五板子我不怕!春花抿緊嘴唇準備爬到春凳上,扶著板子等在旁邊的胖嬤嬤,卻冷言樂語的吩咐:“解下褲子。”


    什麽?什麽!春花驚的跳起來,她往旁邊一看,果然吉祥和富貴正死了爹娘般,解下褲子露出白花花的屁股。


    春花急忙後退拉住自己的褲子:“我不,我絕不!”


    跪在旁邊的周清貞忽然想起小丫鬟說‘我是好人家的女兒,將來還要清清白白嫁人’清脆的聲音似乎還在耳邊,小丫鬟卻要麵對這樣的侮辱。周清貞嘴唇哆嗦了下,心裏難過卻沒有一點辦法,他要求情隻能越求越糟糕。


    “你不什麽不?”胖嬤嬤扔掉板子伸手抓春花。


    春花多靈活,腰一扭身子一閃就躲開了,可是院裏不光一個胖嬤嬤,春花不服管教,其他的丫鬟小廝一起來圍堵。


    春花左閃右避衝出包圍圈,哧溜哧溜爬上院子裏一顆高聳的香椿樹。


    ……院子裏的人都傻了眼,這不是個丫頭是個猴子吧。周府這些主仆,第一次見識到鄉下野丫頭到底有多野。


    周清遠看著爬到樹上的春花,習慣性的清清嗓子;錢氏心裏輕蔑的一笑,還真會爬樹啊;周清貞抬頭瞄了一眼又垂下頭,袖子下的手慢慢攥成拳頭。


    春花站在高高的樹杈上朗聲道:“犯了規矩我認罰,脫褲子算什麽羞辱?”


    “搬梯子來,反了天了!”樹下不知是誰在叫囂。


    春花沒有一絲慌張,清清楚楚的說道:“你們也不必搬梯子來,如果一定要脫我褲子,我就從這裏跳下去。沒道理我一個好人家女兒,在周府好端端沒了清白。”


    這棵香椿樹有二三十年,長了六七丈高,要真從上邊跳下來不死也殘。


    “跳下去死了也罷,如果沒死我就是爬也要爬到周府門前上吊,”春花冷靜的目光掃過樹下院子的人,清晰的說道:“我劉春花說到做到。”


    春花並不是嚇唬人,如果真這樣丟人,她寧可一死。


    一院子的人抬頭看那丫頭慢慢撒開左手,隻用右手扶著樹幹在樹枝上站直身體,這要是一陣風過來……媽呀,院子裏的人嚇得大氣兒不喘。


    ‘光腳不怕穿鞋的’雖然是一著好棋,卻是被逼到絕境拿命搏,周清貞低頭握緊的拳頭輕輕顫抖。


    周清遠看著春花危險的樣子,差點不會心跳,他對自己身邊的黃氏說道:“娘!府裏丫鬟們除了犯奸的,也不必去褲子受罰。”


    說完不等黃氏回答,周清遠抬頭對春花大聲說:“你下來吧,原本就不必解褲子,王嬤嬤大概是看你和小廝們一起受罰,會錯了意。”


    “真的?”


    “你先扶好樹!”


    春花挪到樹幹邊上,兩隻手抱緊樹幹。周清遠見了從胸口裏舒一口氣:“真的,這麽多人,難道我還能騙你不成?”


    “哼”春花冷笑“我也不怕你騙我,真要受那樣的羞辱,我絕不活著,求生不易求死還難嗎?”


    周清遠看到春花下來,一顆提起的心才算落到實處,這丫頭好烈的性子。


    ‘啪’一板子打到屁股上,春花疼的渾身肌肉緊縮,‘啪’又一板子,春花疼的頭往上揚,旁邊傳來吉祥、富貴哭嚎的聲音。


    ‘啪’


    ‘啪’


    ‘啪’春花疼的渾身顫抖,長這麽大,從來沒有這麽疼過,春花眼裏泛起淚花。


    第11章 原委


    春花被抬回小院時間不長,小院裏來了一個十四五歲的姑娘。穿著夏綢衣裙,鵝蛋臉秋水眸,看起來溫柔可親,她淺笑著開口:


    “我叫金桔是大少爺屋裏的丫鬟,少爺吩咐我來給你送點傷藥。”一邊說一邊從袖子裏掏出兩樣小巧的東西“瓷瓶裏是三七粉溫水送服,玉罐裏是跌打膏外用。”


    春花趴在炕上揚起笑臉:“麻煩金桔姐姐跑一趟,也替我謝謝大少爺。”


    金桔笑笑繼續說:“午飯我叫院裏的小丫頭幫你送來,這兩天你好好歇著。”


    “那三少爺有人給送飯嗎?”


    金桔把水碗放在炕頭春花能夠著的地方,然後委婉的說道:“便是來這裏,少爺還吩咐我避著人……畢竟是二房的事情,全看二夫人怎麽安排。”言下之意有沒有,也不是大房能管得。


    周府的祠堂在花園東邊,老夫人院子後邊,離小院不十分遠。春花忍著疼痛抱著兩身棉衣,趁著夜色悄悄摸到祠堂外。


    祠堂的院門早已落鎖,春花轉了一圈找到一棵靠牆的樹。先把兩身棉衣披在背上,然後拉過袖子在自己脖子上打了活結,咬牙挺著疼順樹爬到牆頭,再趴著牆溜下去,跳到地上那一刻,身後的疼痛讓春花差點叫出來。


    祠堂的院子裏種了些鬱鬱蔥蔥的鬆柏,夜色裏黑乎乎一動不動,春花貓著腰隻覺得頭皮發麻,顧不上身後疼,三兩下拐到亮著燈的大屋門口。


    推開高大寬闊的門,昏暗的油燈裏,春花看見小孩細瘦的身子,直直跪在牌位前的蒲團上。


    “你傻了!又沒人,為什麽這麽老實跪著。”春花急忙拐著腿過去拉周清貞起來。


    周清貞身子晃了晃摔倒在地,他爬起來麵對排位跪好:“你還疼嗎?”


    聲音太低春花沒聽清楚:“你說什麽?”


    “你很疼吧。”嘶啞的聲音大了些。


    春花身後立刻一片火辣辣的疼,她一條腿一條腿趔趄著,跪到旁邊的蒲團上:“你就算跪死在這裏,我的疼也少不了一分。”


    “我陪你一起難受。”


    這話讓春花梗了梗,半晌一把推到跪著的孩子:“笨啊,你!”她把棉袍解下來放在一邊,從懷裏掏出一個小布包給周清貞。


    “我給你帶了兩個饅頭,還夾了點炒雞蛋。”


    周清貞挪動又麻又疼的雙腿坐到蒲團上,並不伸手接:“你有什麽本事弄來吃的,這是你自己那一份吧?”


    春花肚子確實餓可那又怎樣,她沒法看著隻比順子大一歲的小孩餓肚子,更何況是個挺乖的孩子。


    “給你,你就吃。”春花把小布包塞到周清貞懷裏“我答應會加倍對你好,我娘說過‘做人吐口唾沫到地上,也要砸個坑’,更何況是說過的話”


    說完春花就著跪姿往周清貞旁邊挪挪,輕輕的幫他揉膝蓋:“你說你咋那麽一根筋,我在外邊難受,你在裏邊折騰自己有什麽用?”


    “心裏好過點”周清貞一邊低聲說,一邊拆開布包“抱歉,我沒法給你求情。”


    春花明白小孩的處境,他能從二夫人那裏求到什麽情。不過春花自己做的事自己承擔,本身也沒指望‘泥菩薩過河''的周清貞。


    “我明白”


    那時候春花抱著必死的決心,她不覺得死有什麽好怕的,她娘說“人活臉,樹活皮”沒臉沒皮還活個什麽門道。


    一個饅頭遞到春花麵前“一人一個”小孩的聲音。


    “我吃了菜和稀飯,不餓。”


    周清貞也不多話,把兩個饅頭都放在旁邊的布包上:“那都別吃了。”


    “哎……你咋這麽倔?”春花瞪他。


    “我知道你的飯量你也知道我的,這兩個饅頭一人一半,咱們都是六分飽。”


    春花吸吸鼻子幹脆利落:“行,一人一個。”


    昏暗的長明燈,照著供台上周家列祖列宗的牌位,供案前兩個小孩一跪一坐在蒲團上,低頭吃饅頭。


    屋裏靜悄悄的,周清貞掰了一小塊饅頭放到嘴裏:“原先我父親要說親的時候,老夫人原本想娶娘家弟弟的嫡長女……”


    春花咬了一口饅頭,奇怪的看向小孩,說這個幹嘛?


    “我爺爺卻給我父親定了我母親。那一年我舅舅才二十多歲,在省府鄉試中了舉人看著前程在望。”


    周清貞又掰了一小塊饅頭到嘴裏:“因此老夫人自來就不喜歡我母親……”


    “老夫人的心思可以理解,可這事也不是你娘的錯。”春花點點頭咬了一口饅頭,就著周府的過往吃的津津有味。


    “我三歲的時候就能背出百家姓千字文,爺爺愛的不行把我帶在身邊教導,常常誇耀給我父親結了們好親,說是外甥隨舅,結果老夫人連我也討厭了。”


    春花……


    周清貞垂眼認真的掐了一小塊饅頭,放進嘴裏嚼:“周家出了三百畝良田,千兩紋銀和樊縣四間上好的鋪麵做聘,才定下我母親。舅舅家裏窮,爺爺原本想著銀子和鋪麵能做嫁妝帶回來就行,結果我母親勉勉強強十六抬嫁妝進門,連一百兩銀子都不到。”


    春花驚訝的忘了合上嘴,就算她不知道鋪子值多少錢,也知道一畝好地最少八兩銀子,三百畝得多少銀子。


    周清貞慢慢吃慢慢說:“母親因為不得老夫人喜歡,又因為嫁妝憂鬱在內……”


    春花咬了一口饅頭沒說話,大戶人家不知道,但村裏誰家媳婦的聘禮被娘家貪了,那是要遭人恥笑的。


    “後來爺爺過世,母親正好有七個月身孕,連番煎熬早產下妹妹……不到一月沒了,母親不久也跟著去了。”


    春花摸摸小孩的頭,想了想把他抱進自己的懷裏,輕拍他的後背。


    “後來大伯說起將來分家的事,說是我母親的聘禮要算到父親那一份家業裏。父親本來就隻能分到一成家產,母親的聘禮又在一成裏占大半。”


    春花默默輕怕懷裏細瘦的小孩,就好像哄順子睡覺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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