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人一起在府內亂逛,珠翠還帶了糕點提在一個小籃子裏跟著她一起出來。準備找一處好風景的涼亭裏歇下。


    也不知走了有多久,途經了洗硯池,顧雲芝看到這個地方就會回想起弟弟落水之後的種種,心裏頭又是一梗,叫珠翠跟上,兩個人再換一個地方。


    不遠處的地方忽然傳來腳步匆匆的聲音,顧雲芝本在走著,不免犯了好奇心,略略側過頭,就看到隔了一座獨釣台的水岸對麵,一個玄衣男子跟在府內家仆的身後,匆匆路過的情景。


    那人長眉入鬢,身材修長,隻穿了一件最簡單的玄色衣袍,身上沒有多餘的紋飾,但他氣度非凡,英俊出眾,堪比得上之前她曾見過的侯府小世子藺紹安。隻不過兩個人又有很大不同,藺紹安是長得俊秀,像女人那般貌美,皮膚白皙,唇紅齒白,而此人是一副英氣與淡漠並重的模樣,說是沉穩還不足以形容,仿佛什麽對他來說都是過眼雲煙,不會停留在心裏。


    他的眼神那麽的冷,冷到不透露感情。顧雲芝看了他這一眼,他似乎也意識到什麽,偏頭轉向這邊的時候,紀涼州也看到了水岸對過的顧雲芝,但隻是匆匆一眼,沒有停留,也當真沒有想法地離開了。


    顧雲芝還看到他的身上有塊腰牌,形狀很奇特。好像是什麽王孫貴族身邊重要的人才能持有的特免牌。


    但她隻看了這一眼,就一直注意著他離開的背影。


    珠翠輕輕問她:“小姐,您是不是看上那位公子了?”


    那人生得是很不一般,像顧雲芝這種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深閨小姐,自然沒有瞧過幾個外男。


    顧雲芝瞪了她一眼:“你胡說什麽,我隻是好奇他是哪裏來的。”


    珠翠笑道:“那小姐,咱們跟上去不就好了嗎?依奴婢看,他們是往前廳的方向去,您去了以後就當不知道有外賓在,若是二爺也在那更好了,您便說是有事找二爺。”


    顧雲芝不動聲色地看了看她,心裏想著,倒也不是不可為。前段日子她盯上藺紹安的事,還沒如何,就被父親以“敗壞家風”為由給扼殺在萌芽裏,此番過去瞧瞧情況,應是像珠翠說的那樣,隻不過是碰巧有事找她父親罷了,並不是特意去瞧瞧那人的情況。


    顧雲瑤早就到了前廳,聽說是譽王身邊來的人,顧德瑉自然也不敢怠慢,和她一道過來。


    有丫頭已經布置好茶點,顧德瑉顯得很緊張,畢竟是王爺那邊的人,誰知道是不是想要監視他或者要做什麽事?


    他走來走去,走來走去……


    家仆領著一個玄衣男子終於到了。顧雲瑤正坐在椅子上慢悠悠低頭喝茶,家仆把人領過來以後,就先下去了。她一直覺得茶葉一根根的浮在水麵上很好玩,特別是拿熱水衝泡的那一瞬間,從最底層慢慢掙紮著搖身上來。茶蓋掀了幾分,她露出兩隻眼睛,正好就看到正廳外跨門而來的那個人。


    他眉目英俊,唇形還有下巴的線條有如刀刻,高大且沉穩,表情很淡漠,初看到她的一眼時,無波無瀾的雙眼裏似乎映了她的樣子。旁人總是不知道他在想什麽,顧雲瑤也不知道。


    紀涼州慢步走了進來,顧德瑉上前與他寒暄了幾句,他還是那麽的言簡意賅,濃眉星目,隻靜靜看著顧德瑉,簡短的三言兩語中表明了自己的來意。


    真的是來找顧雲瑤的。


    顧德瑉從來不知道顧雲瑤什麽時候與譽王身邊的人關係也那麽好,不敢得罪他,紀涼州看起來也不像是好得罪的樣子。身穿的常服很簡單輕便,不是官場中人,顧德瑉還是趕緊與他比了個“請”的手勢,讓他入座。


    立即有幾個小丫頭上來,奉茶的奉茶,上糕點的上糕點。


    紀涼州卻說不用,顧德瑉隻好作罷。


    他看到顧雲瑤正在看他,細致的眉眼已經有了超脫同齡孩子的美豔,有點逼人心魄的那種美,譽王曾與他說笑過,說這孩子長大了,絕非池中物。他不是很懂這句話的意思,但若這層意思會為她招致禍端的話……


    紀涼州淡淡地看了她兩眼,旋即與顧德瑉說道:“我能和二小姐單獨說幾句嗎?”


    這是要他下去的意思。


    顧德瑉略顯得尷尬:“不知這位公子要與小女說什麽話?”


    紀涼州還是話不多,隻四個字交代:“隻能她聽。”


    顧德瑉竟然被年紀尚輕的紀涼州的氣勢攝住,他看起來並不好說話的樣子,隻斂了眉眼,靜靜等待顧德瑉的答複。


    顧德瑉隻好鬆了口,這是在顧府前廳,且顧雲瑤還是個孩子,料這位公子也不可能做出什麽齷蹉的事來。一般情況下,深閨中的女子是不可能單獨與外男在一間房中相處,可這人是譽王派來的親信,顧德瑉隻好無奈地笑著退了下去,還把一幫本該留下來奉茶的小丫鬟帶下去。


    顧雲瑤才把茶盞放到旁邊,他確實是沒想過男女有別的事情,隻是湊近了她,湊得那麽近。


    顧雲瑤放茶盞的手還沒收回來,就看到紀涼州高大的身影已經近在眼前,他的影子幾乎罩住了她!


    她被迫仰頭望向他,冬季已經進入蟄伏期,春日的暖陽開始遍灑大地,花木將要逢春了,其實他們顧府裏頭,已經有一些二月開的花俏生生地長了出來。


    日頭正高,有一些暖光從槅扇裏麵穿入內廳,在地上橫橫豎豎擺布了許多影子。紀涼州在暖光的籠罩下,是襯得更加眉目英挺了。


    顧雲瑤知道他是要借一步說話,可貼得也太近了一些。就像是隨時都能壓下來,把她扯進懷裏那樣。


    好在她如今的年紀還不夠大,紀涼州應該也沒有那種心思,但是還得提醒一番,顧雲瑤態度端然了起來,伸手推了推他。正好按在他的胸膛上麵,很硬實,顧雲瑤發現竟然分毫都推不動他。


    她隻能又仰起頭。


    紀涼州的手忽然就罩下來,按在她的腦袋上。他的雙眼很淡,卻盯著她,在問:“你哭過了?”


    顧雲瑤出來時沒照鏡子,也不知道自己的眼睛目前看起來什麽樣,用手揉了揉,好像有點疼,有點腫。


    先前祖母醒了以後,她看著祖母能好,是哭得太厲害了,若是因為在侯府養病而耽誤了見祖母一麵,若是顧老太太有個什麽閃失,顧雲瑤估計能自責一輩子。


    畢竟上一世顧老太太的身體很康健,遭受的最大的重創大概就是認祖歸宗後的顧崢,被斬首且剝皮於午門,顧老太太去瞧了以後差點當街昏倒。被人扶回來以後精神就不好了。不過皇帝也沒能給他們顧府任何喘息的機會,立刻遣了人過來斬盡殺絕。


    紀涼州的手略有些冰涼,還按在她的頭頂,忽而竟然轉到了她的臉上,眉目一低,臉頰的觸感是一片溫軟,他的指尖不禁收了回去。


    顧雲瑤清晰無比地聽到他說:“誰欺負你了?”甚至從他的眼裏看到了一樣不該出現在那裏的……


    第67章


    是殺意。


    顧雲瑤從他的眼裏居然看到了平淡感情以外的東西, 就是殺意。


    這讓她很意外, 紀涼州平時鮮少會表露出其他神態,他的心裏好像什麽都裝不下,也什麽都沒想。但忽而顧雲瑤又覺得這麽想的自己有些可笑, 一個人再如何, 也都是凡夫俗子,會有七情六欲。估計紀涼州也不例外,隻是他還沒遇到能令在意的人或者事物。譽王算是其一。她親眼目睹拔足狂奔的紀涼州,有多麽想追上譽王的車隊。


    垂著眼眸,看了一眼被掀開幾分的茶蓋, 裏麵雲雲嫋嫋的有霧氣升騰, 顧雲瑤凝眸看了片刻以後, 終於笑了起來:“沒有人欺負我,是祖母她病重了, 我擔心她, 可能哭得有些久了。”


    顧府裏的家事還是不要叫一個外人卷進來吧。


    紀涼州看她笑得有點勉強,還是說道:“抱歉,是我會錯了意。”


    她的笑臉在他的眼瞳裏定了片刻, 紀涼州才略略收回了眼眸。


    顧雲瑤見到他慢慢恢複如常,卻還是不太明白男女之間不應該靠得如此近的道理,哪怕他壓根沒把她當成一個女孩子……


    被他靠得如此近,反而成了一種煎熬。


    顧雲瑤如坐針氈了一會兒, 想到如今紀涼州都沒有想什麽, 她胡亂緊張反而引得人遐想非非。想明白了以後, 忽而眉目就舒朗了起來,趕緊說道:“不知紀大人此番找我又有什麽事?”


    果然說話還是有點生疏,紀涼州發現顧雲瑤與外人講話時很老道,對她的祖母等人則十分的親昵。尤其是對藺紹安……從懷裏掏出一樣東西,高大的身影重新罩了過來,紀涼州慢慢走近她,顧雲瑤的雙手忽然被他捧進了手心裏麵,大掌包小掌,幾乎能握成拳頭。


    很快手心裏多了一個木雕刻的小兔子。


    顧雲瑤見到手心裏的小兔子,有點哭笑不得。這個木雕應該也是親手刻的,紋路不怎麽清晰,勉勉強強能分辨出一個兔子的形狀。耳朵略短,刻意刻了兩隻大板牙。估計是以防別人看不出這是個什麽動物。上次送的是紙燈,這次送的是木雕,都是兔子,以後是不是還得送幾隻真兔子過來?


    紀涼州怎麽篤定她喜歡兔子?可能是它們軟綿綿的很可愛,與小孩子相稱……


    就是不知道這次又有什麽理由,顧雲瑤猜測過,上一次也不過是因為紀涼州認為自己辦事不利,沒能將她安全送到表哥身邊辭別,就是不知此番前來的用意又是如何,而且他還……


    顧雲瑤來了興致,當真問了一句:“紀大人真的在我們府前等了一夜?”


    他望著她,不明白這樣有什麽問題:“府內有事,不敢貿然打擾。隻是一夜而已,我可以等。”


    顧雲瑤:“……”好吧,其實他這個人,比他看起來要呆多了!


    見她此番收下小兔子木雕,沒有和起初收燈時那樣抗拒了,紀涼州漸漸安心下來,譽王曾經說過,沒有什麽辦不到的事情,隻有不肯用心去辦這回事。雖然他不知道總是過來叨擾她會否不好,想賠罪的心思倒是沒變過。


    顧雲瑤慢慢也能接受他的接近了,紀涼州才說明了來意:“我要走了,今日就要啟程。這個你收下吧,當做賠禮。”


    顧雲瑤聽後心裏歎息一聲,終於又要走一個嗎?


    原來他這麽急著過來,是為了說這件事,和之前的表哥一樣,顧雲瑤勉強地笑了笑,終於又要走了啊。


    顧雲芝帶著丫鬟珠翠才來到前廳附近,就看到自己的父親在外麵走來走去。


    她身邊的珠翠先和顧德瑉問了一聲安。顧雲芝才走近和顧德瑉說話:“爹,剛剛管事不是帶了一個貴客去往前廳了嗎?您怎麽在這裏?”


    藺紹安之前來顧府登門拜訪,也是三個月之前的事了,再者顧雲芝的念頭早就被打消在起初的時候,她以為顧德瑉不會記得那樣的事,豈知聽到她問什麽貴客的事,顧德瑉的臉色冷了下來,心中還有點抑鬱:“不在閨房裏學習女紅,倒是問起貴客的事情來了,你心裏又安了什麽心思?”


    顧雲芝的臉色也徒然變了,她一直不覺得自己該是一個庶出的身份,且在過去,父親確實偏愛她的生母與她多一些,含在嘴裏怕化了的那種,顧德瑉做得倒也小心翼翼,沒能叫其他人抓到把柄,告他一個“寵妾滅妻”的罪名。顧雲芝才知道,顧德瑉確實偏愛自己的生母,也曾經愛過二太太藺氏,隻不過女人對他來說,到底還是玩物罷了。倘若有個不喜,隨時可以找人取代。


    如今他漸漸開始對她不耐煩,就是最好的證明。


    顧雲芝被說得幾乎憋過氣去,顧德瑉連帶了把她身邊的丫鬟珠翠也教訓了一遍:“你既是小姐身邊的丫鬟,該明白自身職責,為了顧府的臉麵,哪有帶小姐在男人麵前輕易拋頭露麵的。若是芝姐兒不小心見到了外男,你應是帶她避開才是,如今非但不避,也不勸阻,還慫恿她過來瞧瞧情況,你這樣的丫鬟,如此胡作非為,何以配在主子的身邊?”


    珠翠被說得心裏一酸,連連說道自己錯了。


    珠翠平時是她們屋裏的得意丫頭,是顧雲芝的心腹,此次居然也被連累到了,顧雲芝還想為自己辯解幾句。還期望於曾經在顧德瑉心中的地位,讓她說話有些分量。卻又不小心惹怒到他的逆鱗。


    顧德瑉冷了眸子,疾言厲色道:“夠了,不要再說了!珠翠,你還不快點扶大小姐回文軒閣去?”


    珠翠隻好應了聲,腳步一轉,拉著還有點委屈的顧雲芝要回去。


    顧德瑉又把她們叫住:“等等!”


    顧雲芝知他還有話要說,站定了片刻,仔細聽父親的交代。


    顧德瑉看向這個女兒,她清麗明豔的容顏與惠姨娘生得七/八分相像,雙眉微微蹙了,那股子一旦犯了委屈時,顯露出的楚楚可憐惹人心疼之相,也承自惠姨娘,真是得了惠姨娘全部的真傳。往常的他看到她們娘倆如此,都會心裏放不下也舍不得,可上次去了侯府之後他就不敢了,雲瑤那個孩子如今有了侯府這個助力,不單單是顧老太太給他施壓,侯府那裏他也不敢得罪。事到如今,連譽王府也開始插足進來。


    就算他懷疑過,雲瑤是個不足月的孩子,會不會不是他的親生女兒。這種話也僅限於懷疑,他不敢輕易亂問,若是叫老太太知道了,一準把他的腿要給打斷。


    月柔那裏……月柔臨死前對他懷恨在心的眼神不含半點虛假,終究是他負了她。其實他是個懦夫。


    顧德瑉雖然做過不少糊塗賬,有時候還有自知之明,上一次顧雲芝與他爭吵時說的話,他始終記得,說什麽倘若惠姨娘還是那個首輔林泰家的千金小姐,她也不至於淪落到顧府裏給他做一個姨娘。


    是啊,給他做姨娘,確實自降了林明惠的身份。


    身為女兒的顧雲芝,都能這麽看他,何況林明惠呢?


    同時顧德瑉也還記得當日顧雲瑤與他說過的話——“惠姨娘肯定希望芝兒姐姐和教書先生好好學習,這樣嫁到侯府裏去,別人就會知道是出自我們家的大小姐,不會看不起”。


    怎麽可能看不起?別說侯府了,就是其他的世族大家裏,也不會看在惠姨娘是原先林泰的女兒,就抬舉她庶出女兒的身份!


    顧德瑉冷笑一聲,原來林明惠纏著他想讓他請個好的先生回來教授功課,為的是這種齷齪的想法。


    顧雲芝靜靜等他說話,卻發現顧德瑉忽然變了臉色,她心裏微微有點不適,總覺得接下來又要惹禍上身。果然,顧德瑉細細沉吟了片刻,與她說道:“你祖母如今身子不好,雖然杜老先生在年後已經來我們府裏先住下了,以你祖母的身子為先,進學的事情就先推遲了吧。雖說女兒家讀書,為的不是考取功名,也不是信手拈來就能與人吟詩作對。我們顧府,在京中立足了這麽多年,也是書香門第之家。你們去學習,自然是要明白一些處世之道,書中自有許多的道理可供你們去深思。我叫你們讀書,也不是讓你們因此有了其他的心思。嫡庶終究有別,我平日疼愛你還有你的生母惠姨娘不假,你可別在我的麵前擺弄其他的心思,將來嫁人也是要聽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是我的長女,我自不會虧待你。但若想與嫡女的身份比肩,你且收了這份不該有的心思。”


    顧雲芝聽著聽著,是越來越委屈。這個嫡女的身份始終是在講顧雲瑤。


    她還是比顧雲瑤矮很大一截。


    顧德瑉不會再因為這個庶長女的眼淚動容了,此番老太太發病,確實因文哥兒所起,雲瑤那孩子說的沒錯。事後大爺與他相商過,先緊著老母親的身子要緊,若是老母親不小心走了,說不準他們會冠上不肖子孫的名號,若是真的回家丁憂三年,那更是麻煩!


    顧德瑉冷了聲音道:“芝兒,你也要明白,你下麵還有兩個妹妹,瑤兒和梅兒將來也要嫁人,若是因你的舉動敗壞了家風,你可知道影響的是整個顧府?”


    顧雲芝已經完全震驚了。


    她可沒想到父親對她說話的語氣會這樣重!


    簡單聊了一會兒,紀涼州本身話便不多,要交代的事交代完畢以後,他即將要走。


    顧雲瑤左等右等,不見父親回來,便親自叫了管事過來,想讓管事再把紀大人送到大門。當然她也要跟著去,沒準在路上還能遇到父親。


    幾個人才踏出前廳,走了不久,還真的碰上了顧德瑉,同時還有顧雲芝和她的小丫鬟珠翠。


    看顧雲芝的模樣,眼眶都紅通通的了,定是被顧德瑉說了什麽話。顧雲瑤想假裝看不到都不行,但凡有惠姨娘和她的兒女被管教、受擠壓的時候,一定要上去湊一份熱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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