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涼州還算清醒,和他說話時都能應答,謝鈺已經喝得酩酊大醉。他坐在那裏,臉色緋紅,一動也不動,好像在低眉深思著什麽、考量著什麽。等到今日一起跟著來的丁一跑過來喚他時,他雙眼迷離地看了一眼天空。


    已經夜幕深深,天空高廣,上麵掛了一輪彎彎的弦月。謝鈺抬手撈了撈,那個月亮好像很近,伸手就能把它摘下來。


    紀涼州正在和謝禾源說話,這也是他的恩師,紀涼州長話短說,再次謝過謝禾源以後,就此要別過。目光不經意瞥向一邊正在伸手撈月亮的謝鈺,嘴唇一張一合,紀涼州想說什麽,最終還是把話壓在了嘴邊。他今日出來已經很晚了,怕是重回顧府有點不合適,還要去靖王那邊有點事要匯報。


    謝禾源多次想要留下他,不是客套之話,隻是紀涼州真的有事在身,再度謝過恩師,看了一眼謝鈺,他頭也不回地走了。


    丁一在旁邊也看到了紀涼州,努了努嘴,他們家公子向來不是嗜酒成性的人,相反謝鈺的酒量很差,今日就算是考中狀元了很高興,也不會喝成這樣。謝鈺做事情向來有自己的分寸。


    丁一拍了拍他的臉頰,謝鈺的眼神已經迷離了,端看了他兩眼,眼前隻有不停搖動的重影。


    看不太清楚。


    丁一一時有點急了,方才他看到紀涼州,就想撲過去咬紀涼州一口。突然聽到探花郎居然是紀涼州,丁一也傻眼了。若不是他突然冒出來做了什麽探花郎,他們家公子也不至於如此。


    他從來沒見過謝鈺會如此失常,會露出如此悵然若失的表情。


    謝禾源才送完紀涼州離開,又折返回來問謝鈺要不要宿在謝府,還有剩餘的客房。丁一深知他們家少爺,是不喜歡麻煩別人的人,且麵前這個人就是謝鈺的座師,他瞬間也對這位眉目平和的老人家肅然起敬起來,立馬說道:“謝謝大人,大人的恩情,公子他日後一定會全力報答。今日就不再麻煩大人了,大人已經夠辛苦了,籌備了這許久,也該好好歇息了。我們家公子他,若是清醒的時候,也一定會以尊師的身體優先,還請大人不要過於操勞,也去好好休息吧。公子他,有歇腳的地方,真的就不麻煩大人了。”


    謝禾源看丁一說到了這個份上,也就不再勸阻,他們來的時候準備了一輛馬車,也正停在府邸裏麵。


    謝禾源趕緊叫人去把馬夫喊出來。


    很快馬車在門口準備好。


    丁一扶著已經含混不清的謝鈺登上了馬車。再度替公子拜別了恩師,他放下了車簾。


    謝鈺高中狀元的事,已經有人快馬加鞭趕回謝巡那裏傳了捷報,整個江南謝家現在都知道家裏又出了一個大狀元,終於又可以再次光耀門楣,隻有謝巡本人心事重重。丁一還不知道有什麽在等著他們,但是他們家老爺肯定會為公子在京城裏置辦宅院,說不定以後致仕了,還會跟著少爺,一起重回京城裏養老。


    一登上馬車之後,馬夫在前麵問,是不是還回他們暫時住的地方——風味樓。


    丁一正要高聲回答,身邊一個人輕輕抓住了他的手臂,謝鈺的頭一歪,他已經神誌不清了,腦海裏渾渾噩噩,正好倒在丁一的肩膀上。


    他聽到少爺在講話,慢吞吞地張著口,說話有點不清晰,勉強之下,丁一才聽清楚究竟說了什麽。


    “去、去……顧府……”


    “什麽?”丁一情不自禁地問出口,驚訝了半天,其實他已經聽清楚了。


    謝鈺抬起臉,眼光裏有什麽在閃爍,狠狠抓住他:“去……顧府。”這次的聲音清晰得多了,丁一卻不忍心回答他。


    謝鈺還是說:“去……顧府。”


    “去那裏。”


    “我想……見到她。”


    “少爺,您非要如此嗎?”丁一皺著眉,歎息了一聲。


    謝鈺始終抓著他,眼睛定定看著他。


    ……


    今夜的月色很美,顧雲瑤用完晚膳以後就去老太太那裏看望了她很久,回文舒齋的時候,總覺得心裏很忐忑,好像又要有什麽事發生了。


    也可能是受了在宮中時,見到梁世帆的影響。


    她讓桃枝進房內替她準備了筆墨,每次心裏煩亂的時候練一會兒字,就能平心靜氣一點。


    正寫到《論語》裏裏仁篇的某處時,筆尖浸了墨,不小心手指僵硬了一瞬,墨汁滴落,染透了剛剛寫的部分。


    可能是這段話太過熟悉了,“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處也。貧與賤,是人之所惡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是以前謝鈺經常教她說的一段話。


    顧雲瑤想起了很久以前,前世的時候,謝鈺抱著尚還年小的她,坐在院子裏麵曬太陽,一邊曬,一邊聽他讀書。他的聲音很溫厚很沉穩,有種張力,她很依賴哥哥,特別喜歡他給自己念書,自從他來到身邊以後,前世連老太太都說他們兄妹兩個太過親密了。她卻仗著年小,覺得那樣也沒事,喜歡讓哥哥抱。


    因為太缺父愛了,謝鈺作為顧崢時,那麽溫厚如山,彌補了心裏缺失的那一塊。她才那麽的喜歡和他在一起。


    也不覺得時常讓哥哥抱有什麽害羞,他也很喜歡寵著她愛護她的感受。


    那段時日,是為數不多她很快樂的日子。


    卻從來沒有問過謝鈺有沒有快樂過。


    顧雲瑤覺得,謝鈺應該是快樂的,他的笑臉不會騙人。


    今生其實她想償還這份恩情,如果還可以的話,依然待在他的身邊,做他至親的妹妹。謝鈺說過,這世上,萬物都會跟隨年月在變,人會老,心會衰,河山會轉讓,朝代會變更,唯有一點不變的就是,血脈親情。不管有多遠,千山萬水,他在她的身後,永遠是那座不會移動的山。若是他日出嫁,別忘了,還有他在身後,想回來的時候,他就在那裏,沒有離開,一直等著她回來,是他至愛的妹妹。


    顧雲瑤一瞬間失了神,等回過神的時候才發現,整張紙都被墨汁染得看不出是什麽字跡了。


    隻好揉了揉,把這張寫壞了的字跡給扔了。


    顧雲瑤在練字的時候,不喜歡有人來打擾,房裏的丫鬟們都明白這個道理。這次卻是遇到了什麽要緊事,桃枝突然在門外通報,說是謝鈺來了,人正在府外的馬車裏麵。


    第216章


    顧雲瑤站起身來, 有點詫異, 還以為聽錯了。


    這麽晚了,哥哥怎麽會來?


    而且還是在她突然想到他的時候……


    桃枝又說了一遍:“是真的,謝家公子, 如今是狀元郎的那位公子, 就在府門外麵,他家的小書童說他家少爺特地過來,就是想見見姐兒您。”


    顧雲瑤心裏忐忑了一下,謝鈺怎麽會突然過來,而且還是這麽晚的時候, 還指名道姓說要見她?


    她都沒有做好準備, 夜已經開始深了, 如此這般直接地在夜深的時候,過來見未出閣的小姐, 著實不太妥當。顧雲瑤覺得這不像是哥哥的行事風格, 他向來做事穩重,會有諸多考慮,不免問道:“父親他知道了嗎?”


    桃枝聽到她在問二爺的事, 趕緊作答:“二爺自然知道的,謝家公子先讓他家書童去找了二爺……”


    說到這個事,桃枝也覺得奇怪:“奴婢也以為二爺會不同意,畢竟這麽晚了, 一個尚未娶妻的世家公子, 要求見還未出閣的姐兒您, 若是傳了出去,可能對姐兒您也有影響。”


    再說顧德瑉一直都很重視女兒的名聲問題,以前顧雲芝多看了兩眼藺紹安,都被顧德瑉叫進書房裏說了很多話。


    桃枝還有許多話不敢全部透露給顧雲瑤聽。


    就算之前二爺和謝家公子有了約定,也隻是口頭上的約定,並未簽字畫押,若想反悔,二爺也有可能會做得出來。


    顧雲瑤想了片刻,還是先去見見父親再說。


    沒想到她想見顧德瑉,顧德瑉也同樣在等著她。


    剛走出文舒齋不遠,遙遙地,看到有個家仆打著燈籠跟在顧德瑉的身後,朦朧的光暈將他的臉容隻照亮了半邊,還有半張臉埋在陰影當中。


    “你來的正好,為父正要找你。”顧德瑉示意她去屋裏說話。


    兩個人先回了文舒齋的顧雲瑤的書房裏。


    顧德瑉負手而立,站在書房的正中央,其餘的下人全部被屏退到屋外去了。


    他忽然麵色凝重,折過身來就抓住她的肩說話。


    顧雲瑤頭一次看到她爹這樣,說實話有點被顧德瑉嚇到了。他的動作太過突然,還有點猛烈,把顧雲瑤的雙肩都抓得有點疼了。


    顧雲瑤也跟著皺起眉,望著她的父親,神色十分的痛苦。因為已經預料到接下來她父親想要和她說什麽話,交代什麽事。


    謝鈺考中狀元了,他今天晚上來,可能就是剛從謝師宴回來,因為顧鈞祁也去拜謝自己在會試上點他名的恩師了,隻不過顧鈞祁的恩師和謝鈺的恩師不是一個人。顧鈞祁也是剛從外麵回來沒多久,如今大房那邊的人都還沒睡著,都在為顧鈞祁能高中榜眼而高興不已。


    白天的時候已經又放過了炮仗,肖氏一路歡歡喜喜地把顧鈞祁送出門,如今窗外似乎還飄進來一股白日燃放的炮仗味。


    顧雲瑤的鼻尖有點發澀,眼睛也有點酸脹。


    顧德瑉狠狠抓住她的肩,成敗就在今日一舉。


    之前謝鈺登門拜會,和他之間做了口頭約定,但那是建立在顧雲瑤被人擄走,沒能回來的前情之上。如今顧雲瑤回來了,不僅回來了,她很可能被皇上相中,他們顧府因此有可能真的要出一位皇後娘娘了。


    隻要太子順利登基,隻要顧雲瑤真的成為太子妃。顧德瑉可以不計前嫌,不在乎以前的任何事,顧德瑉知道,他的這個女兒性情比較剛烈,若是真的被人奪走了清白,一定不會像如今這般過得這麽踏實。


    他之前收到過謝鈺的書信,還惦記著一旦高中狀元,一定要把顧雲瑤許配給他的事。顧德瑉也有點發愁,在想該怎麽和謝鈺去說,以後大家都是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同朝官員,若是謝鈺有好的覺悟,沒準官職爬得要比他快。幾年下來了,顧德瑉還是正四品官員。大爺至少升了官,他還是原封不動。


    謝鈺才華好,說不定也有機會進入內閣。顧德瑉不敢輕易得罪這個才華橫溢的年輕人。正在愁這件事該怎麽交代,謝鈺居然主動登門拜訪了,指名要見顧雲瑤。一開始顧德瑉不想同意,反過來一想,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他望著顧雲瑤,壓抑不住心中的激動,說道:“瑤兒,你上次說得對,你的祖母若是真的有個三長兩短,萬一她駕鶴仙逝了,我和你的大伯就得從官場上麵退下來了。朝野之事和天下一樣,風雲變幻得太快了,在家丁憂三年,三年之後再回去複任,到時候就為時已晚了。”


    三言兩語當中,顧雲瑤已經聽明白顧德瑉的意思,就是叫她除了做太子妃一個選擇之外,和任何一個男人都要劃清界限。而顧德瑉一直擔憂的事情——老太太可能會走,這件事隨時都會發生,他必須要在朝野當中,在皇宮當中安排一個屬於自己的眼線。


    顧雲瑤笑了笑,把他的手慢慢拂開。若是祖母還清醒著,絕對不會強迫她做不喜歡的事情。


    會讓她做不喜歡的事情的人,隻有顧德瑉。


    顧德瑉好像有點魔怔了,一旦想到可能有機會進入內閣當中,他就變得無比的渴望,什麽想法全都寫在了臉上。


    顧雲瑤瞧著他的臉,覺得他這副貪欲權勢的模樣,真是滑稽可笑。還自詡什麽清流黨的官員,不過是也喜歡趨炎附勢的小人罷了。當朝真正為民造福的好官,在她的眼中,隻有像謝鈺那樣的人物才能夠擔當。


    顧德瑉看到自己的女兒,將自己的手指一根根扒開,唇邊帶了若有似無的笑,好像在嘲諷他。他的心瞬間跌落穀底。


    顧雲瑤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輕描淡寫的,壓根不把他放在心上,放在眼裏。


    她笑一笑,勾唇說道:“父親,和謝公子的事情,我會說清楚,但那不是為了你。你不配。”


    “……”


    他不配?


    不是為了他?


    難道還想說是為了自己,為了紀涼州?


    紀涼州考中探花的事情,顧德瑉也沒和顧雲瑤說,他以為她知道,榜單早就在幾日前被張貼出來。


    紀涼州隻是考中探花而已,難道她還想嫁給探花郎不成?


    顧德瑉無語了半天,伸手指著她,想叫她回來,顧雲瑤已經走出書房很遠很遠,轉過身就看不見人影了。院子裏麵隻有屋簷在地麵落下的影子,空蕩蕩的好像說一句話都不會有回音。顧德瑉懸在半空中,想伸手抓她回來的手,終於還是不甘心地放下了。


    桃枝打著燈籠跟在她的身後,兩個人從文舒齋裏麵出來,剛剛在書房外聽到顧德瑉激動的聲音,桃枝難免有點擔心,怕小姐有受了什麽委屈,顧雲瑤出來之後一路沉默,在屋裏麵和二爺兩個人到底聊了什麽,桃枝也很想知道。


    但她不便多問主子間的事,隻能一路擔憂地跟在她後麵。


    很快兩個人一起到了影壁前,顧府的門口果然停了一輛馬車。顧雲瑤認得這輛馬車,在今生第一次相遇,謝鈺遠隔千裏之外來到京城所乘的馬車,就是這輛。


    每次遇到與謝鈺相關的事情,顧雲瑤就會回想起很多前世往事,回想起謝鈺對她好的點點滴滴。


    馬車上有個小銅鉤,車簾用寶藍色所做,那車簾已經被撩開了,用小銅鉤斜斜地鉤出了一條縫。


    一眼看過去,丁一也提著燈籠,正站在馬車的一邊。看到這位顧家二小姐竟然真的肯來赴約,肯出來見一麵,原本還覺得她很薄情寡義的心情,瞬間消融了大半。但丁一也不想原諒她,每一次顧雲瑤出現時,在她見到他們家公子時,都會流露出一種讓人困惑的表情。


    好像隔著千山萬水,隔著前世今生,在茫茫人海裏,終於再次尋見了彼此的那種表情。


    戀戀不舍、意味深長,又飽含心酸難忍,刻意掩飾。


    就是這種表情,讓他們家的少爺產生了誤會。誤以為顧家的二小姐,也對他情意深重,一眼萬年。


    原本隻是想遠遠地看著就好,知道他過得好了以後就好,顧雲瑤不打算今生再與哥哥有所牽扯。本來是這麽打算的,但是當真正見到他人時,心裏的那股衝動,根本忍耐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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