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那殘存花本上的每一根頭發絲細的編織線,一一對應的連接在了數萬絲線之上。此時秋涼拂麵,外麵的槐樹已經開始落葉,營內營外供奉了秋社尊神。


    潔白的絲線像瀑布,從花樓的頂端傾瀉而下。遠遠望去,宛如白發三千丈,俯仰天地間。


    羅敷輕輕摸摸自己的秀發,覺得大約也快累出白頭發了。


    羅敷左右看看,也覺得沒什麽可推讓的餘地。從胖嬸手裏接過鉤子和繩套,慢慢上了踏板。


    花樓本來是一堆爛木頭,比尋常織機要嬌氣得多。被她重量一壓,又有些搖晃的勢頭。


    好在它似乎也敬佩羅敷這些日子的努力,很給她麵子。直到羅敷登頂,也還是穩穩的立住,沒再發出哢嚓聲。


    底下一陣如釋重負的歡呼。


    她按捺住激動,小聲建議:“咱們先……織一寸試試。”


    她抬頭看了看花樓頂端。需要一個挽花工坐在那裏,在正確時間和位置,用的正確力度,操縱那一萬多根線。是個極費力氣,又需要體力的活兒。


    胖嬸捋起袖子:“我來!”


    羅敷笑道:“這花樓是東拚西湊起來的,沒那麽結實。得找個身子輕的……”


    眾婦紛紛笑道:“夫人身輕如燕,當仁不讓。”


    羅敷壯起膽子,往下看看。她上一次爬到這麽高,似乎還是四五歲時的爬樹。


    而她從上到下,頭一次立體俯視萬根絲線,整個花樓的結構,頭一次完整地看在眼裏。一下子生出許多頓悟。


    撥動纖線,提拉手柄,蹬下踏板。下麵的經線跟著跳躍舞動,美妙不可言說。


    在普通織機上,需要用多枚腳踏板來完成的操作,此時都在她的纖纖十指之上。其靈活程度,遠勝於她此前所能想象的極限。


    羅敷沉浸在馳騁的暢想裏,直到聽見底下人喚她。


    “夫人?怎麽開始啊?”


    胖嬸已經身先士卒地坐在了底下,手裏執了一根紅絲線梭子。


    羅敷盯著那已經裝載好的花本殘片,試探著,提出了第一組線。


    *


    羅敷從睡夢裏驚覺。睜開眼,茫然四顧。


    燈燭鮮亮,幾案整潔。眼前幾片竹簡,一支沾了墨的毛筆掉在右手邊。


    自己仍然是跪坐的姿勢,雙腿已經發麻了。一股子熱氣順著筋脈衝擊足尖,又是一陣刺痛。


    再一抬頭,臉頰火熱。王放依然跪在她對麵,笑吟吟的看著她,伸手指指自己左邊臉頰上的酒窩。


    然後提筆寫一個字:“黥。”


    轉半圈,推到她麵前。


    羅敷倒還記得學過這個字。黥者,墨刑在麵也。


    她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這是“終朝理文案,薄暮不遑眠”讀著讀著書,睡著了?


    自從韓虎被捉,秦夫人院子裏的重重守衛,也慢慢的撤了。王放也就順理成章的重新開始造訪,雖然不敢讓他來的太頻。


    她趕緊伸手擦臉。看看手指肚,並無墨跡,又從袖子裏抽出絲帕,手忙腳亂的再擦。


    王放眼看美人拭麵,兩隻手癢癢,特別有衝動想伸手給她抹掉。忍了又忍,想起第一次“雞鳴狗盜”時的“折戟沉沙”,還是決定規矩,起身給她取了麵鏡子。


    鏡子拿在手裏,故意舉得高,讓她湊近半尺,探身來照。果然嗅到一絲絲熟悉的清香。


    羅敷懶得理會他的這些小動作,快速檢查一下自己領口袖口,謝天謝地。還好沒流口水。


    她低聲問:“我……睡了多久?”


    王放掐指一算,實話實說:“也就半本《道德經》的工夫吧。”


    她耳根又有點發熱。他就一直看著?簡直丟死人。


    “怎麽不叫我?”


    他板起臉,一本正經地說:“我是那種沒人情味的先生嗎?你知道睡著半截覺,讓人拎起來,有多難受?我從小便下決心,以後要是有機會教別人,我的學生愛睡多久,便睡多久,我不管……”


    羅敷抿嘴一笑。看來讀書犯困是學生通病,不止她一個。


    訕訕提起筆,思忖一刻。方才學到哪兒了?


    王放卻輕輕一揚手。拈住她的筆杆上端。


    “阿姊,今天到這兒吧。你白日辛苦,也該早點歇。”


    從清晨到下午,他在侍弄牛馬的間隙,也時常踅到織坊門口瞧。


    不光是他。白水營裏不少年輕小夥子,也開始找借口經過織坊,來來回回的往裏頭瞄。


    纖纖靜女,經之絡之,動搖多容,俯仰生姿。實在是不可多得的美景。


    王放看在眼裏,也不得不心疼敬佩。自古都是男耕女織,天經地義。以為男子多賣許多力氣,女人們不過坐在家裏動動手而已。


    孰料織造之事,又何嚐輕鬆了?他有自知之明,要是讓他在那花樓上懸空勞作一整天,估計不到傍晚,就得倒栽下來。


    她把自己弄這麽累,晚間的識字功課,是不是相應的,可以停一停?


    但他也不敢對她關心過甚。知道羅敷好強,要是被她誤解成“瞧不起人”,那雙杏眼兒那麽一瞪,王放就覺得自己罪孽深重無地自容。


    他沉默一陣,又旁敲側擊地建議:“其實現在大夥都真真正正的服你,把你當主母,也不需要太辛苦的讀書了……”


    羅敷很領情地沒瞪他,但還是搖搖頭,微笑著拒絕了他的好意:“現在是我自己想學了。隻要你不嫌累,就請繼續吧。”


    頓了頓,怕他搖頭,又補充:“看在我為了幫你尋阿父,也辛苦出力的份上。”


    以前讀書識字,都是為了冒充主公夫人,不得已做的功課。她還因此而挑剔嫌棄,覺得《論語》不實用。


    可才過了短短幾個月,她還真對讀書起了興趣。書中的世界大無窮,她在枯燥的穿梭織布的間隙,都忍不住回味那些鮮活的文字和故事。


    也要歸功於王放選教材選得好。要是讓她天天讀女誡,估計也堅持不了幾天。


    她簡簡單單一句話說出來,卻見王放雙手捂臉,肩膀沉重一顫,似乎是要掩麵而泣。


    她慌忙問:“你怎麽了?”


    王放誇張地一歎氣:“我羞愧啊!我阿父要是有你這麽個敏而好學的學生,估計當場要把我趕出去,收你當女兒……”


    羅敷忍不住一笑,作勢啐一口。千穿萬穿馬屁不穿,明知他說笑,卻也心裏受用。


    輕輕叩桌子,提醒一句:“我不是女兒,是他夫人。”


    王放張口結舌,似乎這才想起來她的身份。笑容淡了些,“嗯”一聲。


    羅敷莞爾。八字沒一撇的事。他是有多怕憑空多出一個繼母管束他?


    “你阿父的留書上不是說了嗎?許是他被別的女郎吸引走了,這才樂而忘返。你要討好,也得討好那個人去。”


    王放假裝一擦眼淚,裝小白菜:“她搶我阿父,我才不認。”


    羅敷嗤的一抿嘴。不跟他開玩笑,低聲通報:“織錦已有一寸七分長了。暫時沒看出有什麽像樣的花紋。這個線索要是行不通,咱們還得從頭開始。我看你別抱太大希望,還是每天求求神,讓先生早日自行回歸吧。”


    他臉上忽然閃過緊張之色,隨後撚自己手指頭,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低聲問:“要是找到阿父,你不會真嫁他吧?”


    她不假思索地回:“東海先生哪裏看得上我。”


    王放輕輕咬牙。這話說的!


    “要是他看上了呢?”


    王放細細琢磨這兩句話,不滿意。眨巴眼,悄悄給她拱手,幾乎帶著撒嬌的口氣,求她:“阿姊,再織快些嘛。”


    但那織造的樣子有多美,織造時便有多辛苦。眼見那花樓工作得緩慢而困難,一天能織出半寸算是順利。


    況且還時有跳線脫線的錯誤,需要拆開重織,每一次投梭,都是一次摸索。


    底下的投梭工,隻管穿梭,不太需要動腦,累了便換人。換下來的,尚且頭暈眼花。


    而羅敷作為唯一一個挽花工,不僅需要用力,更需要高強的的集中精神,和投梭工指點配合。一整天辛勤織造,從花樓上下來,她走路都發飄。遠遠一看背影,像株隨風搖擺的蔓草。


    她受不了。要是再不點頭,這豎子不定怎麽胡攪蠻纏。


    隻好應了,跟他保證:“最多一個月,給你織出一個循環來。”


    王放喜出望外,脫口道:“那我回來時就能看到了。”


    羅敷:“……你回來時?”


    他垂首,過了好久,才慢慢點頭,微微一笑,下決心開口。


    “嗯,今日前來,本也要告訴阿姊,我要……出一趟門。約莫會有一個月,你見不到我。”


    一麵說,一麵手底下不停,在竹簡上刷刷寫了幾行字:誦讀篇目若幹,抄書若幹,習字若幹。


    “這是一個月裏的功課,我回來檢查。”


    他輕聲說畢,毛筆放回筆洗,輕輕涮幹淨。水麵擴散出墨紋,透出帶著寒意的清香。


    第40章 磨蹭


    羅敷吃一驚, 第一反應是擔憂。


    “你……要走?要去哪兒?出什麽事了?”


    平日裏, 王放閑呆不住,也偶爾會出營開小差。不是去集市踅摸新東西,就是放牛睡在了山坳裏。但最多消失個一兩天, 還沒等大家發現他不見,他便會笑嘻嘻的重新出現。


    但他從沒離開過一個月之久。


    羅敷沒出過邯鄲, 於地理上不甚熟悉,不知道一個月的工夫, 他能走到哪兒去。


    他的心思機巧百變,雖然語氣恭順,但顯然去意已決。便如當日,說帶羅敷逃回家,就帶她逃回家,一點也不計較後果。


    這一點,和東海先生頗有些相通之處。


    羅敷隨口“嗯”一聲,偶然抬頭一看,他神色居然有九分半的凝重。並非狡猾頑童的那種“這是我倆的小秘密誰也別告訴啊”。


    而是頗有些負圖之托的意味,讓她平白覺得,此一去,不知是福是禍。


    她不由自主問:“去做什麽?真不能說嗎?”


    他半開玩笑:“說了就不靈了回來再告訴你。總歸不會是去殺人放火。”


    羅敷點頭,心裏暗暗埋汰,要殺人放火,你也沒那個能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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