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放聽她問得急切, 雙眼一眨,隻嚴肅了那麽一刹那,隨即笑道:“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裏路, 我們讀書人也得出去遊曆山川, 不能總是憋在家裏啊怎麽,羨慕了?我也可以帶你一塊兒出去, 但你眼下有任務在身, 不能遠遊,甚憾矣……下次,下次有機會再說……”


    羅敷皺眉看他。幾個月來的點滴相處,已經讓她練出了“從王放的東拉西扯裏迅速提取重點”的本事。


    見他不語,又低聲催問:“你總得留個聯絡的地址,萬一你逾時沒回,我得派人去找你。”


    王放很不爭氣的,雙眼發熱了一刻,隨即揚起嘴角,笑笑。


    “不遠,也不危險……”


    他睫毛閃爍,忽然極其自然地捉過了羅敷的右手。幾個月以來頭一次。


    然後用戴手套的食指,不疾不徐地在她掌心寫了兩個字。


    羅敷覺得掌心輕輕的癢,直通手腕肩頭。她摒除雜念,用心看著他手指的軌跡。


    “兗州?”


    皺眉咂摸一刻。她草包一個,也不知多遠多近,也不知東南西北。一個地名說了等於沒說。


    這才聽到他後半句話:“……你可別跟別人說……我連子正兄都沒告訴,就告訴你一人,怕你擔憂……”


    本能地想要再囑咐兩句風起漸涼,小心生病;路途不平,小心盜賊卻又最終什麽都沒說。他又不是小孩,眼界見識比她不知高多少。


    平日裏,十九郎在她眼前沒少晃蕩,有時候逗她樂一樂,有時候惹她生個氣。現在突然他要消失了,怎麽覺得有點……


    羅敷咬下嘴唇,答非所問:“有點心虛。”


    十九郎倒瞧得起她。此後一個月,她在白水營中,便是孤立無援。


    她自忖也不是沒腳之蟹。根基已經紮穩,至今無人生疑。心虛歸心虛,卻也沒到心慌的地步。


    王放笑了,囑咐一句:“和以前一樣,你該怎麽過,就怎麽過。最近外麵亂,莫要隨意出門。遇事聽子正兄的。”


    羅敷追問:“要是出事了呢?要是我露餡了呢?要是讓他發現我不是他主母呢?萬一……萬一東海先生突然回來了呢?”


    王放撇撇嘴:“這叫杞人憂天。你……”


    羅敷一愣,後頭的話都沒聽見。閉目回憶這個典故。講的什麽來著……


    王放哭笑不得,拿起筆,筆杆子輕輕敲她手背,讓她別糾結這個。


    “好好,萬一真的那樣,我教你一招萬全之策,是我多年的經驗心血集成……”


    他目視羅敷,認認真真地一字一頓,“裝病。等我回來。”


    他朝她作揖告別,站起來,慢慢走向外間,套上鞋子,側耳聽了一會兒,確保巡夜的哨兵不曾經過。待要溜走,又忽然踟躕。


    他回來,聲音帶委屈:“阿姊,你不送我?”


    羅敷覺得也該盡盡地主之誼,掌燈起身,微笑道:“我最多送你到門邊啊。”


    他唱不出反調,磨蹭再磨蹭,就是不動,最後目光定在她臉上,不敢看那雙弧度優美的杏眼兒,隻好看她鼻尖。


    羅敷被他看得有點窘迫,低聲問:“還有什麽事?”


    “有一件……”他語氣十分誠懇,“我是在想,若暫時停課,以前的那些規矩什麽的……還算數嗎?”


    羅敷想了好一陣,才記起來跟他定過什麽“規矩”,無非是不許他趁著為人師表的機會,亂觸亂碰討人嫌。


    她有點緊張,生硬問:“你問這個做什麽?”


    突然她一個激靈。鬢發被吹起,耳邊一聲低低的:“院中有人。”


    ……


    羅敷重新點上燈燭,迅速收拾筆墨簡帛,攪亂床上被褥,換上睡袍,再披一件外衣,套上木屐,故意篤篤走出聲響。


    然後持燈,走到門邊,睡意朦朧地自語:“誰家的貓……”


    她猛開門。門內門外同時一聲輕叫。


    門外涼風拂麵。羅敷鬆口氣:“……明繡!你來做什麽?”


    明繡眼中有些慌亂,脖子僵成個伸長的形狀,還沒來得及收回來。


    她支支吾吾:“我……”


    明繡自覺十分輕手輕腳,連呼吸聲都壓著。夫人是如何聽見的!


    經曆過兩次深夜不速之客一次是明繡,一次是韓虎羅敷和王放早就製定了一套緊急方案,以應對第三次突發情況。


    秋風漸起,寒氣遍生。羅敷用夏天收獲的絲和麻,織成厚絹細布,給自己添了幾套秋衣,也自然而然地添了個榆木衣箱請木匠小夥子們幫做的,放在內室最裏麵。


    王放幹脆利落的藏進她衣箱裏。她在箱蓋上虛虛掛了把鎖。


    不太會有人敢直接搜秦夫人的房若真有,那也顧不得什麽名聲了。王放在衣箱裏藏了一把小匕首。


    羅敷板起臉,沒問幾句,她就招了:“譙、譙公子讓我來留意著,夫人還有沒有再失眠……”


    羅敷臉色微微一白,明繡那張質樸秀氣的臉蛋,忽然讓她多了些戒備。


    譙平會何時單單關心起自己的睡眠質量了?


    就算她沒有那些夜裏的隱秘事,就算她毫不心虛,此時也覺得這理由有些牽強。


    她心裏通通跳,追問一句:“果真?”


    明繡也知道,深夜偷聽秦夫人房間動靜,不是什麽上得台麵之事。


    她臉色脹紅,快哭了,隻是說:“夫人沒、沒失眠就好,我……我是不是吵醒你了,實在對不住,告辭……”


    羅敷半是氣惱,半是後怕,腦子裏一團漿糊,衝口就想斥責。


    好在讀過的書都沒忘,開口之前三思了一下。


    她平平淡淡地說:“好了,知道你是一片好心,以後我若失眠,第二日會跟你說,不必你熬夜守著。若是嚴重了,自然會叫大夫。今日之事,我不生你氣,你也別告訴子正。否則他要怪你擾到我了。”


    明繡急忙點頭:“謝夫人……嗯,我不跟公子說……”


    羅敷目送明繡離開,閂上門,跪坐在軟墊上出神。擦擦鬢角,方才的冷汗還沒下去。


    王放從內室裏出來,神色複雜,看她一眼,徑直跪坐下來,提筆勻墨,又慢慢寫起了字。


    羅敷忍不住問:“寫的什麽?”


    他專心致誌的運筆,也來了個答非所問:“常在河邊站,哪有不濕鞋。有人開始疑你啦。”


    羅敷不自覺地咬著嘴唇。其實她早就知道,這種日子多過一日,風險便多一分。在“開蒙”初始,她根本不曾想到,自己能堅持上這麽久的夜課。


    “如果他真的有心刺探你的隱秘,並且有心將你蒙在鼓裏,為何白水營這麽多身有武藝的壯士不用,非要依靠一個毛手毛腳的阿毛?”


    一連三個“毛”字,說得王放心情舒暢,低聲笑起來。頰渦裏調皮閃現。


    羅敷呆住。這算是……君子間的心有靈犀?


    她磕磕絆絆說:“這麽說,是……是不介意、讓我發現阿毛……哦不、明繡?隻是……提醒我、收斂、一點?”


    王放收了笑容,聳一聳肩,表示隨她怎麽理解。


    羅敷心頭忽然湧起一抹古怪。他如此處變不驚,思路清晰的給她分析利弊,簡直像個小陰謀家,比起平日裏那個大大咧咧隨隨便便的十九郎,似乎平白長了十歲。


    她心裏刮起一陣野風,低聲問:“那你還出遠門嗎?”


    即便剛剛囑咐過她“最近外麵亂,莫要隨意外出?”


    “照常。”


    王放終於撂下筆。他密密麻麻的寫了十餘枚竹簡,正麵反麵滿滿當當。然後摞在一起,轉半圈,朝她一推。


    王放一句話說得凝重,神色卻並不怎麽凝重,反而朝她微微一笑:“好在他疑的是你的行止,不是你的身份。你也別怪他。主母要是有什麽品行不端,頭一個被恥笑的就是他。我阿父餘下的威名,也就成了笑話。他不得不防。”


    羅敷想不出反駁他的道理,但又禁不住想冷笑,斜眼瞟他,輕聲道:“你方才說,讓我遇事聽他的。”


    王放麵不改色,“這話不變。譙子正的人品你可以放心。我阿父的親眷,他就算是性命不要,也不會生出加害之心。”


    羅敷幾乎要冷笑出聲:“所以他派人來監視我?”


    “不能再拿阿姊的名聲冒險。今日怕是最後一次給你上課了。這些書目,以後你可以自己找來按順序讀。有不認識的字,阿父書房裏有一套《說文解字》,你慢慢摸索,別嫌麻煩。”


    羅敷鄭重收好,瞟一眼,夠她讀三年的了。


    忽然眼酸,想來他也有些舍不得。


    王放再次站到門邊,環顧她房間裏的各樣物件,逛市集似的,一件件的打量。


    梳妝台上的紅漆木胭脂盒,一把小木梳,一把小篦子,都插在竹筒裏。銅鏡子擺在當中,旁邊還有幾束五色絲帶。


    床頭暗格裏藏著帛書、簡牘和筆墨。屏風後麵是青銅博山薰爐砸韓虎砸碎了一個角,修補過後,加了個虎頭的裝飾。還有那香爐旁邊地上,雖然看不見,但他知道放著什麽……


    羅敷問:“找什麽?”


    他沒答,目光投向外間。她的老織機上,掛著女工針黹的零零碎碎。幾個纏線板,兩個鞋樣子,還有……


    他眼一亮,終於發現了自己想要的。


    “阿姊,我的香囊太舊了,帶著逛街可以,若出遠門,定要漏。”


    說著腰裏摸出香囊,果然灰撲撲的,幾根線頭露在外麵,邊緣被磨得毛茸茸的,香味也幾近於無,不知多久沒換了。


    他用目光指著織機上一個新完工的小香囊,懇求道:“阿姊?”


    漢家風俗,男女老幼皆佩香囊,內裝蘭芷、茅蕙、椒桂、辛夷等物,作辟邪避穢之用。香囊式樣多變,倒也不太區分男女。


    羅敷剛做得的這個,是薑黃色絨圈錦打底,獸頭紋,墜一小塊黃玉。


    她看出他那點昭然若揭心思,笑道:“那是我打算自用的。”


    王放眼角哀傷,輕聲一歎:“就當借我,回頭我還,行不行?我沒有母姨姊妹,沒人給我做這些東西。我的這個舊香囊,還是自己在市場上胡亂買的,又不識貨,做工也不好……”


    羅敷默然。不得不說,他可惡的時候是真可惡,可憐的時候也真可憐。兩句話,幾乎要撩撥出她眼淚來。


    王放知她是許了,美滋滋朝她一作揖,把那新香囊捧過來,珍而重之地係在腰間。


    第41章 冒犯


    他心滿意足,這才朝她微笑躬身:“阿姊保重誒,我又不是不回來了,別這麽依依不舍的看我,不然我都不好意思走了……”


    羅敷覺得自己也沒必要瞎操心。每天吃飯睡覺夜深人靜之時,約莫有那麽幾分工夫,稍微思念一下十九郎。其餘的精力,都撲在那架搖搖欲墜的花樓上。


    花樓上繃著的織錦半成品,像一株脆弱的幼苗,每天半寸半寸的生長,逐漸煥發出生機和光彩。


    她心中也不確定,這些盤織複雜的花紋裏,會有東海先生出走的線索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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