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東海先生勾引走的那位女郎,難道也是位紡織高手?


    也不知王放如何透的口風。大夥過了兩天,才發現他沒回來睡覺。再過兩天,許多人口徑一致地開始猜測:“這十九郎,不會又去錦山摘紅葉了吧……唉,這麽大小夥子了,也不能整天想著玩兒啊……你看看,沒他,馬兒都瘦了……”


    說也奇怪,王放一走,整個白水營的氣氛,突然有些微妙的變化。


    羅敷很快發現這是個巧合。不光白水營,整個邯鄲,甚至冀州,似乎都和以前……不太一樣了。


    但很快又傳來了自相矛盾的謠言, 說天子已崩,眼下是大皇子二皇子三皇子四皇子一齊爭位, 後宮亂成一團, 說得有鼻子有眼。


    這個謠言也沒存續多久。一個據說是洛陽逃來的難民,說親眼見過天子,還是個十三四歲的小孩子哩, 被權臣挾持著, 過得與囚徒無異,三天吃不到一頓飽飯哪來的什麽皇子爭位?


    總之, 各路野心家蠢蠢欲動。每次或真或假的謠言, 都伴隨著戰亂的訊息:某人奪了某地,某人失了某城,某人宣布起兵“勤王”,又馬上被某人砍了腦袋。


    白水營中,女眷們的生活倒還是忙碌照舊。織縑帛, 染彩布,刈萑葦,收韭菁, 釀冬酒,作脯臘柴米油鹽的事兒都忙不過來,誰有閑心關心漢室氣運。


    圖案逐漸形成。胖嬸猜測:“是不是個地圖!待我看看……”


    說著用力躬下腰,從下往上使勁瞅。


    花樓工作的原理特殊,從織工的角度是看不見花紋的,隻能看到一團團錯雜的線。整幅織錦完成後,取下來,翻過麵,才是它驚豔滿堂的時刻。


    而現在,織錦仍在花樓上繃著。要查看花紋的完成進度,隻能撅屁股了。


    或者……


    羅敷忍笑,讓人給胖嬸拿來一麵鏡子,“用這個。”


    周圍幾個婦人哈哈大笑。


    胖嬸頗為不好意思,用鏡子照著花樓底部,看了又看,搖搖頭,否決了她方才的猜測:“不是地圖……”


    羅敷也仔細看了看鏡子裏的倒影。確實有些古怪,看不出任何的常見紋樣的走勢。


    胖嬸在趁機給自己捶腰。羅敷等她捶完了,堅定而溫柔地命令:“再織三寸看看。”


    明明說好織三寸,三寸之後又三寸。三寸之後又三寸。快一尺了,織錦終於顯出來一個循環。


    胖嬸的“自告奮勇”,眼下給她自己挖了個坑。誰知道夫人使喚起人來這麽不心疼!


    一匹織錦長四丈,經線顯花,花紋循環往複。循環的紋樣越大,織造時越慢越複雜。


    尋常的織錦花紋,不過是幾寸幾寸的循環。然而羅敷手下這一張神秘花本,織出來將近一尺的循環,也算是經世少見。


    已經失去了對時間的概念。羅敷心中有點不相信。


    從計擒韓虎,到發現殘破花本,到求助韓夫人,到組裝花樓、摸索操作為著這麽個鏡花水月的線索,已經折騰了好幾個月。


    她不知聽誰說過,其實還有一種花樓,頂端連接著複雜的機械裝置,隻要將花本按順序“移花接木”上去,再提供腳踏動力,就會自動提經揀線,百無禁忌地織出難以想象的花紋。但那種花樓,想必隻存在於皇家錦署裏,當做國之重器來珍藏著。


    於是眼下,用這架尋常花樓,隻能靠人工挽花,用肉眼和十指,精神高度集中,進行著機械性的翻揀工作。


    簡直比讀書寫字還累。她每工作一個時辰,都得閉著眼睛,休息一會兒。


    眼下終於大功告成。她如釋重負地吐口氣,在花樓上呆了好一陣,方才木愣愣的下到地上。胖嬸已經累得靠牆邊打盹。


    轉動杠輪,將織好的一尺成品輕輕卷入,然後固定剩下的經線入筘,最後隨手拿起一把裁衣刀,嗤嗤一陣輕響,一萬根經線盡數割斷。


    那錦帕光鮮亮麗,倒是不假,可偏偏紋路陌生,不是花草,也不是祥雲,更不是什麽瑞獸,而像是……四足站立的狼?


    不僅是狼,而且像是頭母狼。肚腹那裏能明顯看出兩排垂下的凸起。


    樣子醜陋歸醜陋,卻偏偏有一種肅殺之氣。


    一匹布斷了織,可就等於廢了,再也續不上了。


    但羅敷不心疼。她要的是紋樣,又不是一整匹織錦盡管後者才是值錢貨。


    再裁三五下,用針線利落鎖邊,成為一枚沉重的錦帕。


    她像進行什麽儀式似的,大氣不敢出,把那錦帕慢慢翻過來,頭一次親眼目睹自己親手織造出的彩錦。


    然後她徹底愣住。


    倘若哪個畫師畫出這麽一頭畜生,羅敷就算不好意思批評,但也是絕對不會笑納的白送她也不給。


    羅敷久識織造,知道織錦花紋中常有瑞獸。但尋常瑞獸,不外乎青龍、朱雀、玄武、麒麟、鳳凰、貔貅,可從沒聽說過把狼織在布匹上的。


    狼子野心、狼心狗肺、狼狽為奸、一片狼藉、豺狼當道、東郭先生和狼……在尋常人的印象裏,狼是招人厭的畜生,人們躲還來不及呢。


    而且由於花本殘缺褪色,現在的配色,是胖嬸拿梭子當鬮抓,隨便配的。但見綠底紅線,青紫相間,要多難看有多難看。


    她窮盡自己的想象,也猜不出這花紋的寓意。


    她被王放熏陶些時日,第一反應,決定從書海裏找答案。東海先生的書房裏浩如煙海,足夠翻閱個十天半月,光《山海經》就有三四個版本。


    但眼下沒這個時間。她想,最好找個學識淵博的先生直接問問。


    而她心裏早有個現成人選。


    “來人,去通報子正,就說我有要事求見。”


    她吩咐這一句,卻沒聽見女眷們像往常一樣殷勤答複。身邊隻有胖嬸輕微的鼾聲。


    羅敷眼睛不離錦帕,提高聲音,又吩咐一遍:“告訴譙公子……”


    她邊說邊抬頭,驚訝地發現,整個織坊,居然已經空空如也!


    隻有牆角一隻秋後的螞蚱,半死不活的蹦?兩下,應和著她的聲音。


    便是去年郎將們領著壯丁,打退過一撥幾百人的土匪,也沒用上幾麵戰旗啊。


    羅敷則心裏驀然一跳。環視空空蕩蕩的織坊。腦海中忽然閃過王放臨走前的囑咐。


    “外麵不太平,莫輕易外出。”


    “遇事聽子正兄的。”


    她輕輕咬嘴唇,問明繡:“那,我能見子正嗎?”


    明繡臉一紅,點點頭:“公子剛剛派我來請你。”


    人都沒了。除了跟她搭檔的胖嬸。還倚在牆邊打鼾。再就是空蕩蕩的織機紡車,上麵各種姿勢掛著半成品線布,幾根線頭靜悄悄的晃蕩。


    羅敷一瞬間有點心慌。揉揉眼。此時才有一個人聽到她的聲音,急匆匆地趕來。


    “夫人恕罪……”


    明繡。她因著夜裏偷聽的事兒,最近見到羅敷就臉紅羞愧。即使羅敷明明白白的表示不怪她。


    羅敷隻是奇怪:“大家哪兒去了?”


    明繡怯生生看她一眼,道:“夫人織錦專注,大夥都沒好意思打攪你。織工們……早就都被調走了,眼下在隔壁縫東西哩。”


    “縫東西?”羅敷有點好笑,“還沒過年呢,就開始忙做新衣?”


    明繡定一定神,搖搖頭。


    “不是……譙公子昨日下的令,還請織坊撥出人手,全力工作,縫,縫……”


    她認認真真,一字一頓地說:“縫戰旗。”


    胖嬸驟然驚醒,一下子愣了:“戰旗?”


    多久沒聽過的詞兒。


    羅敷還是第一次進入譙平的房間。外間是書房,家具典雅而精致,筆架和簡牘排得整整齊齊。跟東海先生那間風中淩亂的狂生陋舍,簡直是兩個極端。


    幾案坐榻上鋪著雜色羅綺並不顯得太華麗,因為那些羅綺都已陳舊。上麵的花紋狹長遊擺,明顯不是邯鄲、甚至北方流行的樣式。


    譙平在門口親迎,請她入內上坐,然後揮手讓明繡和幾個從人退開。隻剩身邊舒桐一人,輕手輕腳上了兩盞茶。隨後也十分識趣地背轉過身,慢慢退出去。


    羅敷突然沒來由的忐忑。袖子裏的織錦樣品,一時沒敢拿出來直接問。


    她忙著花樓織錦,好幾天沒出織坊一步。此時才發現,譙平沒比她好到哪裏去。他此刻臉色蒼白,眼角泛紅,宛若熬了三日的夜。


    她還沒坐穩,譙平整衣斂袖,重重跪在她麵前,慢慢叩首下去。


    羅敷慌忙起身去扶。除了王放,沒人對她這麽拜過。


    “這是幹什麽!有話好好說!”


    譙平抬眼,眼中閃過一絲古怪,隨後回複了平靜謹慎。


    “將夫人請出內闈,實在唐突。但……平有些話,不吐不快,怕是會冒犯夫人,還望海涵……”


    他的聲音比平時低,一個字一個字咬得困難,但眼光卻比往日更加犀利沉重。


    “夫人與主公,是何時相遇的?”


    羅敷萬沒料到他會是這個“冒犯”法。心咚咚跳,如同被狂風拂過屋簷下的一排風鈴。


    她回:“君何出此問?”


    “好奇而已。”


    譙平靜靜聽完,沒給她喘息的機會,又問:“那麽,三書何時下,六禮又為何?夫人家的長輩是如何應允的?”


    “婚儀是誰主持?”


    “主公與你成婚之後,居住何處?”


    “又和誰有過來往?”


    “他離家當天,是如何吩咐你的?”


    ……


    雖然答得禮貌,可目光的壓力仿佛有實質,催她回答。


    她心中隱約明白了什麽,鎮定著心神,答道:“三年前。邯鄲城外……”


    她不慌不忙地敘述下去。早就和王放對過口詞,一應細節早已編纂妥當,任何可能的漏洞都已想好了應對方法。但她仍舊說得有些音顫。


    不過她覺得這也無可厚非。就算她真是東海先生夫人,也是個二十尚不足的年輕女郎。麵對譙平這種不怒自威的詰問,慌亂也在所難免。


    羅敷答一句,心裏沉一分,額頭沁出密密的冷汗。


    聽譙平的語氣,對她生疑已久!


    倘若是她剛來白水營那會兒,譙平若是有心質問,不出三句,她怕是立刻露底。


    他為何會突如其來的詰問這些?何時露了馬腳?哪件事做得不對?還是……他根本從一開始就沒買她的賬,隻是出於某種原因,一直裝傻?


    愈發有些左支右絀,謊話說得捉襟見肘。羅敷不禁想,要是王放在旁邊,定能立刻猜出他的意圖來。可惜她自己沒這麽多見識本事,隻能一句句的被動應答。


    深秋時節,房內小涼風穿堂,吹得燈火搖晃,吹起落在地上的桌布角。她卻無端發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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