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瓊腰背挺直,縱然知道是他人離間之計,仍麵如寒冰,低啞道:


    “原來你說的對質,便是爹方才說的這些。”


    王放沒有反駁。他向來愛潔,此刻卻任由衣上的血落在石階上,猶如一小朵紅蓮。


    “既然如此,何須與我通氣?”


    “河鼓衛連刀都不配,僅僅十人能做什麽?”


    “你有此意,我從未阻攔,卻不想你真的連一絲一毫情麵都不講!”


    “五年前你為太皇太後所抑心中不甘,今日我和父親盡數奉還。”


    “陛下請回。”


    王放忍著腰後劇痛,又喚了一聲:“宣澤。”


    方瓊倏地拂袖,抱起方繼冷卻的身軀大步向主屋走去。他左臂上被利器劃開的傷口隨之淌出一股鮮血,在光滑的石板麵上蜿蜒出一道長長的溪流。


    王放凝視著他的背影,直到屋門關上,身形才晃了晃。


    羅敷站在階下觀摩全場,等諸事完結,出聲道:“陛下腰上的傷不能再拖延,得盡快包紮上藥。”剛剛方瓊在時,他沒有表露出一點不適,算是忍功了得。


    王放一字未發,轉身走向方府大門。


    羅敷一愣,小跑著跟在後麵道:“陛下這樣,明日是上不了朝的。”何止明日,怕是躺上床就起不來了。


    她大致明白了今晚的事。方府與今上做了結,本想各退一步,方氏除爵,今上不再針對方氏,結果老侯爺自己竟是豁出一條命抵償愧疚。今上或許懂得老侯爺的心思,隻帶了寥寥幾人象征性的抵擋了一會兒,而府中的下人若不是事先接到指令,怎麽會在事發後散的一幹二淨?分明雙方都知道壽宴會出事,讓第三方勢力插入得簡直有恃無恐、肆無忌憚。


    今上默許了老侯爺的做法,但方瓊絕不能同意。不同意又能怎樣?他甚至頭腦清醒到連醫官都沒有召。


    “陛下的侍衛在府外麽?”


    “其中有會醫術的人麽?”


    她一路追一路問,不知不覺來到空蕩蕩的街口,哪裏有什麽黑衣侍衛。


    羅敷歎氣道:“陛下也應為百姓想想,就這麽倒在街上……不大好看。”


    她話音剛落,就見王放真的扶著牆倒了下去,驚得一跳——這要是死在她麵前,保管明日一早自己就出現在天金府的公堂上了。


    羅敷跺了一腳粉牆,環顧四麵,連半個人也無。方府是個侯府,在長青坊鶴立雞群占地很廣,她左右又不識這裏的住戶,隻能將這尊佛搬回方府再說。


    王放半倚著牆,月光照在他緊鎖的眉頭上,已是疼出了一層細汗。


    她不敢喊,誰知道那些刺客還在不在?按理說禦前侍衛不應離今上身邊幾步遠,他倒好,大手一揮就讓屬下消失無蹤,弄得她不知要怎麽辦。


    羅敷蹲下身說道:“陛下,恕下官無理了。”


    王放一張風華萬端的臉蒼白如雪,閉著眼也不知聽沒聽到。


    她深吸一口氣,毒性發作的強,必需趕緊醫治。本著醫德想將他攤在地上翻個個兒查看,手剛碰到他的肩,胳膊就驟然一麻。她抬眼望去,原來連個鬼影子都沒有的街道上,憑空出現了幾名黑衣衛,領頭的就是開箱子的那個人。


    她搶先道:“我是惠民藥局夫人,陛下的傷現在拖不得了,要先找個地方安置。”


    羅敷眼眸清澈坦然,注視著別人的時候,天生有一種叫人信服的氣質。


    卞巨早在鄒遠扮成金吾衛那會兒就見過她,略知她身份師門,又看自家陛下傷的這麽重,就開始後悔河鼓衛唯上命必行的作風,滿心滿臉的自責焦急。若是有個好歹,他就是有一百個腦袋也不夠掉的!


    就在他自責的時候,地上被他拿石子敲了一下的女醫師正好碎碎念道:


    “……走的真是及時,都看不到病人受傷了麽。”


    耳力甚好的一幹河鼓衛發自內心地慚愧。卞巨挨到牆邊,忙道:


    “回侯府良醫所,夫人一定要——”


    “回宮!”


    王放低聲打斷他的話,費力擠出兩個字,猛然睜開的眼睛裏都是倔強。


    羅敷暗罵一聲幼稚,跟兄弟翻了臉就拉不下麵子回去麽,方瓊能把他怎樣,他命都要沒了!


    “抬回府,他撐到現在已經是極限了。”


    卞巨為難地點點頭,上前扶起王放的半邊身子,被他喝令留在三步外。


    羅敷瞧了一眼,袖手旁觀道:“你們決定吧。”


    卞巨抿唇道:“陛下恕罪。”說罷連點他身上幾處大穴,暫時緩解毒素隨血液流動。


    “有勞夫人跟我等走一趟禁中!”


    羅敷跪坐在馬車裏,雖然好馬拉車又穩又快,她卻感到十分棘手。


    王放側躺在車廂裏的軟榻上,背後的衣服被血弄濕了一大片,她試著摸上去,一手暗紅,心裏發慌。


    羅敷所長是藥理,給受皮外傷的病人診治並不多,還是頭一次見到出這麽多血的。侍衛帶她回宮,就是說這一路馬車裏的人都不能有事,她不由壓力很大。


    她回憶著師父的手法,從腳邊的藥箱裏拿出一把銀剪子,在他外袍上剪了幾刀。箱子是車裏備的,裏麵有清水紗布藥瓶和一個用來養針的竹罐,她打開竹罐一看,九針俱全,散發著一股清淡的藥味。


    王放此時雙目緊閉,薄唇血色盡褪,麵容蒼白如冰雕一般,像是昏過去了。


    羅敷想起一個時辰前他站在樹下水邊,如月下的雲中君一攬清光聖氣,現在卻是這副半死不活的模樣,真是自作孽。


    她剪到一半扔了剪刀,拉起他的衣領,三兩下就將破掉的外袍剝落在軟榻上。


    卞巨聽到剪刀落地“咣當”一聲,刷地一下從簾子外探進頭來,不料一眼看見了女醫師滿手鮮血扒自己主上衣裳的凶殘畫麵,霎時驚悚得說不出話。


    羅敷咬著紗布操著藥瓶,仿佛沒見到他似的。她動作迅疾地扯掉最後一件裏衣,直直盯著腰後的傷口半天,方深深吸了口氣。


    卞巨剛想訓斥幾句,待目光觸及已然發紫的傷口和一截白森森的銀箔,也心中大震,急忙道:


    “夫人快些替陛下解毒!”


    銀箔上抹了劇毒,和奪走端陽候性命的是同一種。毒發作的快,老侯爺身子一直很虛弱,自然抵擋不住,但王放底子不錯,又運功將毒素壓製在傷口周圍,所以才能堅持到最後一刻不省人事。


    對比之下羅敷異常鎮靜,給他喂了顆自帶的黑色藥丸,丟下紗布道:“現在解不了,我先稍微處理一下,回宮再說。車能再快點麽?”


    簾子外傳來卞巨催促車夫的聲音。


    羅敷向來對趴著的人沒欣賞的興趣,今日裏衣一除,手指按在他微涼的後背上,破天荒停了一瞬。


    第58章 孝順


    男人的腰背線條流暢而有力,肌膚浮著一層淡淡的光暈,是一種溫暖柔潤的玉白色。那樣精致如瓷的肌理在淩亂的衣物間晃得人眼暈,幾乎令她忽視了下方血淋淋的傷口。


    車中的燈火一閃,羅敷反應過來,拿紗布覆住那一塊地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輕快地拔出了嵌入的銀箔。銀箔尖端發黑,滲出的血已經呈半凝固狀,不再是鮮紅的顏色,說明毒素侵入得有些深。


    她蘸水擦洗傷口,手掌下的身子顫了顫,倒把她嚇了一跳。她以為他已經暈了,錯誤估計下就沒考慮到下手輕重這回事,把病人痛的太厲害,真是罪過。


    毒.藥具有腐蝕性,銀箔有一部分被化開在創麵上,需要一點點挑出來。她覺得等馬車開到宮門應該能處理完畢,上車前統領封了他幾處穴位,一時半會死不掉,便擇菜一樣細細挑著金屬碎片。這樣的傷口不大卻不淺,腰部又敏感,肯定是疼的不得了,可他沒有吭一聲,要不是僵硬的背部和急促的呼吸,她挑著挑著就忘了他還醒著。


    羅敷半身都壓在他的腿上防止他亂動,手上小心翼翼,不知不覺額上也冒出了豆大的汗珠。


    她瞟了眼他散在榻上汗濕的黑發和繃緊的下巴,認為這活計相當艱難。


    車從昌平門進入大內,往日宮中宵禁極嚴,今日為抱恙的天子破了個例,到了今上寢宮沉香殿已是亥正時分。


    卞巨憂心忡忡,彎下腰道:“陛下可還撐得住?”


    羅敷笑了一聲,不懷好意道:“當然撐得住,陛下還醒著呢,大人封穴位的手法甚好。 ”


    卞巨心知這是夫人諷刺他沒把今上弄暈過去配合治療,暗暗道他怎麽敢,前一任統領下過死命令,無論今上傷的多嚴重,都要讓他維持神智。至於他原來的上峰為什麽這樣說,當然是因為他在這一點上丟了官職。


    羅敷下車後無心觀覽齊宮夜景。任白日裏如何威嚴華美,夜裏的皇宮總是靜悄悄的。三千屋宇綿延在無邊的黑暗裏,這景象令羅敷晃了晃神。


    她依稀記得很小的時候和祖母住在一起,明心宮整夜點燈,外麵像這樣森冷而肅穆的夜就一點也不可怕。


    齊宮中自然也是有燈的。


    前方燈火耀眼,司禮提督劉太宰匆匆趕來,帶著樊七和幾個嘴嚴的小黃門。太醫院在宮中侍值的醫官已候在沉香殿外間,心神不寧地等待聖駕移入。


    今晚參加端陽侯府壽宴的醫官都不在,院使和兩位院判不是今日當值,淩禦醫主小方脈,用不上也趕不回來。值班的禦醫見今上被內衛護著入了暖閣,咽了口唾沫,問樊七道:


    “都知,陛下這是……”


    樊七冷笑:“大人多什麽嘴,還不快進去請脈。”


    禦醫是個三十來歲的老實人,聽了這話就恭恭敬敬地提著藥箱小跑了進去,樊七突地想起一事,壓低嗓門喝道:“回來!”


    禦醫不明所以地奔回原處,樊七囑咐道:“裏麵已經有一個惠民藥局夫人了,是玉霄山門人,你資曆淺,應該從旁協助,可也要放機靈看著些。”


    禦醫木木地點頭。


    樊七大有力不從心之感,歎道:“你去吧。”


    沉香殿內寥寥幾人,羅敷知曉這都是今上心腹,便坐在榻旁矮凳上邊按脈邊如實陳述道:


    “我現在寫個方子,陛下吉人天相,應該會起效。”


    剛闖進一幫心腹中的禦醫正思索著付都知最後一句話,忽地福至心靈,搶著大聲問道:


    “夫人這隻診了一會兒工夫,是否就以前熟悉這種毒?那陛下所中之毒毒性如何?方子是重內服還是外敷?”


    屋裏幾人不喜他言語直白,卻褒嘉太醫院的人還算忠心耿耿。


    羅敷一點一點地回過頭,麵無表情:“下官開出來,大人不就知道了?”


    她語調涼涼,眼神肅殺,禦醫見她有幾分脾氣,有口難言,摸摸頭駐足在劉太宰身邊。


    劉太宰從頭到尾觀察羅敷的手法,夫人雖然是個女郎家,手勁卻不小,指頭也夠靈活,清洗傷處的全過程在大家眼皮底下完成,所用不過半刻。他年輕時學過些皮毛,看到暗器的碎片挑的非常幹淨,用紗布好好地裹著放在案上,心裏放心不少。


    他道:“夫人動作確是熟練,可否和我等簡要說一說重要的?”


    羅敷忍住連天的哈欠,道:“陛下平日將身體養的非常好,這毒主要就是讓人很疼,壓製的也算及時,方才我灑了師父製的藥粉,現在沒有性命之憂……當然,湯劑要及時熬好。但是如果以後想不留半點遺症,我目前想出的辦法就是拿刀挖掉這一塊毒素聚集的地方,再活血生肌。”


    眾人呆了呆,半晌,劉太宰道:“夫人可有十成把握?若有,請示陛下即可。”


    禦醫打量打量猙獰的傷口,搖頭插道:“後腰經絡繁多,夫人這法子太過危險,若是院使章大人在,必是不同意的。還有別的辦法麽?夫人胸有成竹,依我看用些溫和的法子也是可以痊愈的。”


    羅敷直接無視他,看榻上的人還有氣兒,俯身在他耳邊說了幾句。劉太宰不想她如此言出必行,近前來問今上道:


    “陛下覺得如何?”


    劉太宰想今上定是要根除,無意阻止,還是說道:“陛下要慎重考慮。”


    王放呼吸沉重,卻硬是控製住不顯急促,他用骨節握的發青的手指抹去眉梢的汗水,道:


    “都下去,陸都知留下。此事不許外傳。”


    劉太宰屏退另外幾人,那禦醫走時看了寫完藥方的羅敷一眼,眉頭皺成了川字形,顯然是覺得她不靠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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