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承運皇帝,製曰:方氏於國有功,茲賜方氏永、黎、櫟三州販鹽之權,十世不奪,並賜玉牌為證。明光五年八月十七。”


    聖旨出乎意料的簡短,聖意又不明,卻無人敢出聲。販鹽之權方氏之前就有一部分,但隻是朝廷默認,今天過後,廢爵而顏麵掃地的方氏又將立於商市之頂,在漫長的十世中,難以再有其他人與之爭鋒——這是打了一巴掌,又給好處的戲碼。


    今上的壽禮一份比一份驚心。


    方瓊手指冰冷,握住今上遞過來的墨玉牌。


    王放一頓,手從他的肩上滑過,終是沒有落下。


    “方某代家父、方氏中人謝過陛下大恩。陛下寬仁,未深究方氏萬死之罪,方氏惟有今後為陛下肝腦塗地,絕無二心!”


    這話一出,不少人唏噓不已,眼紅方家的遺憾方家沒有倒的徹底,與侯府關係不錯的長舒一口氣。


    畢竟陛下還是念著與公子的交情。世事無常,陛下幼年和候府的關係那叫一個親密無間……不提也罷。


    此時羅敷與曾高擇了處僻靜牆角,一左一右守在失魂落魄的舒桐身邊。舒桐初入藥局時,羅敷就覺得他見識廣闊,極會說話,認為是在府中待久了沾染商人習氣,不料他真的是商人子弟。方氏做下害宋家家破人亡的事,總歸積了點德,沒有讓其血脈斷絕。


    舒桐冷笑道:“我那三叔可謂恨太.祖父入骨,先是費盡心機自請跟去西域,又是不顧國家大義令兩國反目,侯爺能保他,當真是視我宋氏如眼中釘。”


    曾高想要勸他又無從開口,羅敷見狀溫言道:“侯爺對你家裏心中一直有愧,栽培器重你,對你不能說不好。”


    舒桐道:“我那時已經十五歲了,現在不會比少時更加不曉事。我自小喜歡醫術,家裏不許,侯爺收留我後讓我跟著府內醫官學醫,時常還能受到太醫院禦醫的指點。不管他如何打算,我孑然一身,確實受惠良多。”


    他望著曾高,眸光清潤:“宋庭芝設計讓先帝把他召入宮中問詢,先帝認定是宋家與陸將軍夥同謀逆。侯爺上表宋庭芝揭露有功,他免於一死,但宋府被內衛燒的幹幹淨淨,甚至排查路人,避免有漏網之魚。宋氏受家內小人所害多於方氏的利用,我雖然不能待侯爺如陳伯伯待他那樣,卻也能保持一顆平常心。我……”


    曾高輕聲道:“所以你準備趁方氏扶持藥局,離開府中自立家門,重振宋氏?”


    羅敷簡直無語了,盯著腳尖喃喃道:“你應該說我跟你一起去不要擔心之類的啊……”


    舒桐又是無奈一歎,“你說的差不多了,我隻是不想再靠方氏。公子知道我的意思,所以才讓我與你一同去藥局的。重振是不可能的事,不過我憑自己的實力掙一分家業,還是頗有餘力。”他自幼耳濡目染經商之道,所學醫術又多於一般的醫師,著實不用擔心生計。


    曾高聽得連連點頭,靈秀的瓜子臉上滿是認真之色。


    舒桐也不計較,他向來很有耐心。


    羅敷看著圓圓的月亮,大有人世無常、鮮克有終之感。她記得萬富當初和她介紹南齊風土人情,直說國朝陛下連賜下的毒酒白綾都是從方氏低價進購的,所以百姓自古單純,愚民策略從來可行。


    她忽地想到一事,問道:“宋府既留有後人,那麽被抄的鎮國將軍府和吏部尚書府呢?譬如那個和親西涼的黎國公主?”幼時母親和外祖失散,玉霄山又消息閉塞,她對母係親族一無所知。


    曾高道:“陸大將軍自剄後,她自縊被救下,此後入了青台山的道觀,就此不問世事。”


    “那就是還在人世?”


    曾高搖搖頭,道:“家裏失勢,又非血脈相連的宗室,說不定早就沒了。”


    羅敷剛剛跳起來的心又跌了回去。


    她理了理頭發,垂首輕輕道:“真是可憐。”


    夜間涼意滲人肌骨,幽幽的燈盞映著賓客們神情各異的臉,院中氛圍越加森然。


    屋前,方瓊起身侍立於老侯爺椅旁,揮袖令等候的陳潛上來診脈。眾人都道今上這椅子搬的巧,若侯爺不是坐著,恐怕早就倒了。


    王放平靜地笑道:“侯爺還有何請求,一並說出來,朕定會應允。”


    連削爵都一句話風輕雲淡地允了,還有什麽不能允的?


    方繼出了一身冷汗,緩了一會兒,仍強撐精神道:


    “臣懇請陛下……”


    風乍起,棉絮般的雲飄過月亮,天地暗下來的一瞬間,有輕微的呼吸出現在屋頂。


    方瓊看了看濃密的雲層,打斷父親的話,吩咐道:


    “來人,掌燈。”


    第57章 郊遊


    角落裏府中家丁聽到命令,正要往燈架上添油,突然無聲無息地軟倒了下去。


    燈閃了閃,爆出一朵火花,照亮了那片角落。身材高大的家丁矗立牆根,麵容木然。


    長長的粉牆前依次亮過燈,正要點到第四盞時,院中冷光一現!


    臨東牆而坐的賓客席上汩汩流出殷紅,一個商人慢慢從座位上癱倒,眉心正插著一把銀湛湛的鋒利小刀。


    暗器頻發,河鼓衛飛一般從四麵躍出,隻見漆黑的屋簷上人頭攢動,幾人如夜梟沿屋頂張臂滑行,閃電似的朝堂屋奔來!


    卞巨大聲喝道:“護駕!”


    他指揮著內衛,從靴內抽出一把短刃飛身上前,隻聽今上厲聲道:


    “護住侯爺!”


    他咬了咬牙,對方傾巢出動,看這架勢約莫有幾十個好手,而河鼓衛隻有沒佩刀的十個,雖是千裏挑一的死士,卻有寡不敵眾之嫌。今夜賓客極多,家丁又不抵用,最好的選擇便是保護今上。


    底下一片混亂,大喊大叫的賓客們你推我搡,方瓊見沒亮完的五盞燈齊齊一閃,心道不妙,果然片刻後幾個人身子一搖,在人堆裏由豎變橫,引起紛亂尖叫。油燈裏不知放了什麽東西,點燃後的藥效讓靠牆的人立馬倒了一片。


    混亂的人群不可控製,方瓊用袖劍擋住暗器,高聲道:


    “滅燈!”


    兩個河鼓衛奔至牆邊,劍刃短小,隻能近身燈架,用掌風一盞盞掃過去。


    越來越多的刺客跳下屋頂,正房前兵器交接之聲不絕於耳,卞巨帶人把刺客阻在兩丈開外,額上汗水不停掉落。很快,石階就染上一大灘紅色。


    王放眉眼淩厲,拔出插在一人頸上的軟劍,顧不得腰後飛來的銀箔刺入肌膚,快速道:


    “小心身後!”


    長久以來的默契讓方瓊反手刺出一劍,背後的刺客鮮血狂噴,他踩著刺客的背踏到台階頂端,一葉銀箔迎向王放右側,他正要揮劍擋開,流血的左臂被人重重一拉,劍上力道頓時偏差,暗器轉了個角度射入黑暗。


    “噗”的一響,極輕微,是兵器入肉的聲音。


    然後他聽見一聲低低的呼喚:


    “小煕。”


    方瓊驀然回頭。


    王放發絲衣襟沾了幾滴血珠,卻文絲不亂。他所立之地方圓三丈已無刺客,那些人如潮水般疾疾退去,遠方一聲呼哨,院子裏頃刻間隻剩下一地狼藉。


    刺客的目標隻是端陽候。


    昏暗中,方瓊在老侯爺的椅腳跪下。


    方繼麵上依舊從容淡靜,仿佛鋒利的銀箔插入的不是他的身體,因中毒而凝固的黑色血液也不是他的。他少時習武,隨著年紀見長,隻有眼力從未改變,方才那盡力一拉,意料之中地調整了暗器射向。


    方瓊的聲線微微顫抖:“你讓我不要添亂,我何曾有……”


    方繼目中淺淺露出一絲笑意,虛弱地道:“你做的很好,家裏本該有這一日,就像人總是要死的。”


    他的右手食指勉強地抬了抬,眼神固執地看著前方。


    王放佇立了許久,拂了衣袍半跪在方瓊身邊,與小時候一模一樣。


    “伯伯。”


    時隔多年,耳邊終於再次響起熟悉的稱呼,方繼一時眼角濕潤,竟不知如何開口。


    他恍惚間想起先帝在時,孩子們都還很小,每年夏日,太後會帶唯一的孫子在府中待上月餘。那時候自己家的小兒子和小皇子天天同吃同住,夜裏從房間裏跑出來在花園裏鑽假山看星星,他輕易就發現了他們裏衣上的泥漬,卻從未拆穿。他送給小皇子玉佩,精巧的小算盤,教兩個孩子看賬目,姑母在亭子裏坐著,含笑看著他們。


    大概都以為會一直這樣下去。


    方繼渾身劇痛,雙腿沉重無力,連張開嘴唇都分外艱難。


    方瓊感到自己的手冰冷至極,視線掠過淩亂的院子,下意識要叫醫官。賓客們逃的逃倒的倒,替方繼診脈的陳潛挨了一刀昏死在地上,太醫院的人不見蹤影。幸存的人被河鼓衛聚在一起,空曠的席上隻有蕭蕭的月光。


    他的聲音卡在喉中,想要冷笑,卻將手覆在眼上,遮住了即將滴落的淚水。


    方繼咳出一口血,肺部壓力減輕了些,道:


    “我早就存了這個心,不要怪陛下。”


    方瓊不語,過了很久,才道:“十九郎,讓你的人都走。”


    王放起身做了個手勢,卞巨帶著鎮住場子的河鼓衛通通消失在院裏,好像自始至終都沒有在這裏出現過。


    河鼓衛一走,老管事回憶起侯爺囑咐,遣走魂飛魄散的賓客,驅散了驚恐未定的婢女家丁們。那邊一散,就有三人慌慌張張地跑過來。


    “爹爹!”


    曾高撲在父親身旁,眼淚嘩地湧了出來,顫著手去掐他人中。舒桐迅速地撕下中衣為他止血,掏出隨身帶的金瘡藥灑了一遭,又把了把脈,道:


    “陳伯伯沒有事,隻是刀傷有些嚴重,這些天身子又太累,就暈過去了。”


    羅敷見這兩人處理好陳潛,示意他們把人抬回良醫所去,自己走上到椅前細細看了一陣,皺眉道:


    “侯爺需要盡快……”


    她說到一半即停下。單看這毒方繼還有救,但其人明顯毫無生還之意,她就是及時處理也沒有用。方瓊和王放都在原地一動不動,連個醫生都不叫,天知道他們心裏想的是什麽!


    她退了一步,忽然發現院子裏已空無一人。


    羅敷也欲離開,卻硬生生被一雙迷霧似的眼睛勾在那兒。


    王放的目光從她驚訝的麵容上掃過,回首語氣肅然:


    “伯伯還有什麽要和我說的。”


    方繼牽了牽嘴角,啞聲道:“……是伯伯對不住你。宣澤他……”


    方瓊攥住他幹枯粗糙的手,“爹,別說了。”


    方繼喘了幾口氣,道:“第一件事,求陛下,為宣澤賜婚……吏部肖侍郎家的,許翰林的孫女,還有……”他勉力擠出幾個字,“陛下明白我的意思……第二件,保留方府故地,咳咳……”


    王放聽著他斷斷續續的話語,接道:


    “侍郎和翰林家的小姐我會仔細挑選,端陽侯府不撤。方氏販鹽之權我決意多時,既非虛名,也不可收回。”


    方繼僵硬的軀體在椅上一點點鬆開。


    王放抓住最後的機會,沉聲道:“伯伯可否告訴我,為何當年要那樣做?為區區一個宋家,當真值得與我結成宿怨麽!”


    這句話太皇太後和他說過許多遍,如今換成他來告誡了。


    方繼的白發染上露水,在夜風中輕輕飄著。


    方瓊緩緩合上父親的眼睛,莊重地伏下身去。


    “宣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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