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氣一本正經,不知情的聽了,還以為他是哪家神醫大夫,誰能想到是在討吻呢?


    羅敷又不忍心了,笑道:“胭脂是調蜜的,你要麽?”


    唇上擦下一抹胭脂,遞到他嘴邊。他不客氣的吮上去,滿身的熱氣頂在舌尖,燙得她渾身一顫,瑟縮了一下。


    王放抿嘴唇,沒事人似的笑道:“還不夠甜啊。”


    他說笑兩句,目光指指身邊,“阿姊,坐過來。”


    羅敷知道他要說正經事了,連忙起身,又突然心裏撥動一根弦,輕聲讓他等下。


    輕手輕腳走到外間,悄悄把門閂放下。


    剛才閂門,是以防有人突然進來,瞧見他倆不正常的親密。


    但她在王放房間裏耽得越久,被人發現閂門的機會越大。若真的有人推門不開,定會生疑。


    王放目光追隨著她回來,眉眼間露出讚許的意味。


    他飲了水,喝了藥,身體中的氣息重回正軌,眼眸中的混沌終於褪了三分,倚在羅敷手臂裏,用心忖度,慢慢跟她說:“卞巨要帶我回洛陽,咱們乖乖跟著走。洛陽宮裏那麽多大小官員,並非所有人都是聽話的羊。他要一個個的威逼利誘,遊說大夥擁我做新君,想必也會費不少工夫……”


    羅敷用力點頭,心中有個疑問越擴越大,像一團不祥的陰影。


    “十九郎,你、你真的是……”


    心中裂出一個巨大的斷層,裏麵冒出一個個匪夷所思的泡泡:他當天子?天下怕不得雞飛狗跳!


    王放盯著床幃一角的流蘇穗子,半晌,點點頭,眼中水光瀲灩,忽然一發忍不住,伏在她懷裏,肩膀顫抖,隱忍著抽泣了兩三下,才勉強出聲,聲音斷斷續續的不正常。說兩個字,咽一口淚。


    “那些宮中的記錄,他們都給我看了。各樣細節都對得上。我的生母,是先靈帝後宮中一個未載名姓的女官。在懷我的時候,因畏懼皇後,曾經服藥墮胎,但也許是碰上了庸醫假藥,我依然是安安穩穩的……生下來之後,把我當做女孩,養在後宮掖庭一個角落裏。但沒多久,還是被發現了……當時的皇後命令將我母子殺死。我生母被迫自盡,但臨死之前,托一位忠心宮人保護,帶我逃出宮去……”


    他像講別人的故事似的,強顏歡笑,捉過羅敷一隻手,讓她捏自己耳垂。他的耳珠豐滿而彎折,中央卻隱約一小片凹凸痕跡。


    若是個不知情的尋常人,就算留意到這個特征,也隻會覺得是天生形狀不規整。誰都不是照著模子捏出來的,便如跰甲、酒窩、胎記、雙眼皮,算不上什麽異象。


    但羅敷心知肚明,那是他小時候被穿過的耳洞。不仔細看,瞧不出愈合的痕跡。


    “我不知是何人撫養我長到三四歲的,也不知當時我們住在何處,過著什麽樣的日子。後來天下大饑,那宮人大約也免不得餓死,這才……這才讓我落在人販子手裏,又被阿父救出來。難怪他打聽不到我的生身父母——原本便是人們費盡心機,拚死瞞著的。就算是洛陽宮裏,屈指可數的幾個知情人,也未必都活著。”


    他自嘲笑笑,目光蜻蜓點水的落在床帳各處,仿佛在捕捉什麽影子。


    “……阿父因為這事,從小就說我運氣好,遇事逢凶化吉,但我今日才知道,好運氣都是要還回去的。”


    羅敷“嗯”一聲,想不出什麽慰藉他的話。


    戲文裏那些耳熟能詳的套路——什麽高門貴子平白落難,埋沒民間,一朝尋到生身父母,抱頭痛哭過後,搖身一變,不是做了駙馬,就是當了大官。後台轉上一圈,轉眼穿金戴銀,神氣活現的往台上那麽一站,過去欺負過他的土豪惡霸通通抖作篩糠,跪地求饒——終究是樸實老百姓們的無端臆想。


    如今這戲碼終於發生在身邊眼前,為什麽她卻沒有絲毫喜悅,隻是無端眼跳,覺得前途吉凶難測?


    她問:“所以……你該姓劉?”


    這個姓,叫在舌尖,倍覺陌生。


    他歎口氣,自己咂摸一陣子,嫌棄撇嘴,“不姓不姓,劉放劉放,多難聽啊。”


    羅敷忍不住撲哧一笑。不論身處,多麽陰冷的逆境,都能讓他找出點樂子來。


    “阿姊,你聽我說。咱們雖回洛陽,但待不久。卞巨的老家在兗州,我估摸著,等時機成熟,他就會策劃來個遷都什麽的。等咱們被困在他的地盤,那就是徹底插翅難飛。所以在洛陽的時日,便是你唯一的機會。你……”


    羅敷聲音輕顫,追問一個字:“我?”


    不是“我們”?


    王放肅穆點頭,“我倒是想逃,但眼下情勢萬萬不容。先皇遺嗣也許還有,但看來十年八年裏找不出第二個。就算找到,身上未必有我這樣的記號,顯不出貨真價實。所以卞巨死也不會放我——當然,他也不會容我肆意妄為。隻要我乖乖聽話,保住小命不成問題。但你……”


    羅敷聽他語氣不善,心裏一跳,接話:“我……我也不會有事!”


    “那日我隨便用一個‘太後’的名義,暫時把他們鎮住了。但那兩幅先皇手書,防君子不防小人,且隻能保你一時的平安。卞巨身邊沒有傻子,他們遲早會反應過來。雖說國不可一日無君,君不可一日無母,但你畢竟不是我親母,說是養母、繼母,也太過勉強。我雖不太懂宮廷禮法,但我猜,日後他們肯定會深挖我生母的身份——就算找不出線索,也會捏造一個某某美人,某某采女,追封一個太後之類。到那時,你名分全無,阿秦危矣。”


    他一口氣說太多,聲音越來越啞,最後一個字湧出舌尖,大口吸氣。


    羅敷連打寒戰,輕聲道:“你要我怎樣?”


    “這幾日,我死生一趟的走出來,扮一個生無可戀、心如死灰的樣兒,有七八成的把握能騙過旁人的眼睛。此處都是兗州的心腹手下,等去到洛陽,宮中雜事多,人心向背也不明顯,便容易找漏洞。你要抓緊一切機會,逃出他的控製。然後……”


    羅敷心生希望,問:“想辦法救你?”


    王放寂然笑笑:“先回織坊。胖嬸她們忙完了白馬寺的單子,見我不歸,肯定會張羅尋人。為湊生活費用,她也定會繼續織布賣錢。這兩樣,都會要了她的命。卞巨不知咱們在洛陽有織坊,但隻要聽到尋人的風聲,或是在市場上見了‘邯鄲秦’,順藤摸瓜,咱們的織坊——還有裏麵的人——就都保不住。你要去和她們通風報訊,讓大夥離開洛陽,轉移到安全穩妥之處。”


    羅敷用心記住,他想得那麽周到!


    “然……然後呢?”


    “先顧自身。卞巨捉了我,不是養著當猴看的。他定然會以天子的名義,發動一連串的詔書旨意,挑起天下戰火。你……”


    羅敷聽得心驚膽戰。忽然心底冒出一個念頭,忍不住問:“可是天下人隻聽姓劉的天子的話,對不對?如果你……如果你真做天子,想要號召什麽……”


    王放鬆鬆的一笑,“沒人會聽。也許我的話傳不出十步以外。”


    他漸漸氣喘,羅敷再服侍他飲一盞水,摸他額頭,似乎沒那麽燙了。


    “阿姊……以後你若有緣見到我阿父——不管是在匈奴,還是別的什麽地方——還請你跟他說……嗯,說我浪到不知哪兒去,不能給他盡孝了……千萬別提我的身份。他雖然是風流不羈的性子,但也是正人君子,不會和亂臣賊子同流合汙。他若知了我的身份處境,恐怕難以自處,平添煩惱。”


    他說完,靜默好一陣,眼光中透出清澈,不住吻她的手,又笑道:“你若都做不到,也沒關係。從織坊裏卷點積蓄,找個安全地方過日子就成啦。邯鄲不錯——賦稅重地,不太會打仗。方家與卞巨為鄰,自顧不暇,不會有心情找你麻煩。你熟門熟路,又有韓夫人罩著……”


    羅敷忍了又忍,紅著眼圈問出來:“你說了這麽多,你——你自己呢?”


    第95章 長草


    定國公在苦思冥想為何偏偏自己攤上了這樁不得不做的事情。


    彈劾這種事不怎麽光彩,若不是本性耿直的禦史給事中,換成了一品大員,別人看在眼裏就是公報私仇、落井下石。元相在先帝朝病逝,今上禦極的頭年,對元黨不停施壓,壓到族裏再無一人可擔大局,之後又起了遴用之意,讓元乘這個五品的吏部郎中回京後混的順風順水。如今這還不到一年呢,就要讓元家再次倒上一遍?這得有多大仇啊,還是元乘太沒眼色觸了逆鱗?


    他想來想去,一把老腰又酸又痛,不禁“嘶”地吸了口氣。


    王放抬了抬袖,輕輕一瞥羅敷,竟有些要她說話的意思。


    羅敷全憑直覺:“國公年事已高,實不宜勞動筋骨……”不過王放要他跪,他也不能不跪,她硬著頭皮走上前去,半蹲下來扶起定國公,柔聲道:


    “我替您看看吧。”


    王放頗有興味地瞧著,羅敷和家仆將緊張的老人轉移到椅子上,接著戴手套在腕脈上按了按。


    “國公無大礙,隻是平日飲食清淡些,早睡早起,養足精神便好。待會我再問問府上常吃的藥劑。您覺得哪兒不適麽?”


    定國公心知這是今上結束話題給他台階下,便擺出一副老當益壯的神情,連連擺手道:“多謝秦夫人,老夫隻是入冬犯困,夜裏多歇個把時辰就行。前陣子老夫差人去請秦夫人給舍妹看病,聽聞秦夫人師從玉霄山,在藥理上造詣甚高,舍妹這病犯了有幾十年了,立秋之後不大好,老夫心急,就托人告知陛下,讓秦夫人抽空過來一趟。”


    太醫院裏院判級以上的醫官去大臣家看病都要請示今上,禦醫們過府也記錄在案。品級高的大人們看不上一般的禦醫,全紮堆地要兩位院判撥冗光臨,這個慣例今上本極為不滿,偶爾應允的請求定然是重要的。羅敷想到這一層,莫不是王放看中了他的好處,就用她賣了個情麵給定國公?


    還有個可能,病人很重要,但羅敷愣是看不出一個國公的家眷有什麽重要的。府中的姑奶奶應該也六七十歲了,這年紀不大好,就真的是不大好了。


    王放閑閑道:“秦夫人眼下就隨家丁去吧,你年紀輕,不好叫國公等急了。”


    定國公被他忽冷忽熱的態度弄懵了,喃喃道:“陛下如此體恤,臣惶恐……秦夫人這邊請,這邊請,等您回來了老夫再命人上晚膳。”


    羅敷還沉浸在對自己剛才的行徑是否正確的疑慮中,下意識拿目光和王放確認,頓時氣不打一處來——那人是兩個時辰沒喝水吧,這時候抱著杯子不理她?


    無奈之下隻能鬱鬱地跟著長隨出門,踏出門檻就驚覺還沒開口談公主的藥。又是這種令人牙癢的舉動!把她趕出去,就方便他隨心所欲地發揮了?她下定決心待會吃飯的時候裝個啞巴,他愛說不說,現在最好和他的臣下一氣說完,來這裏拿的是他自家妹子的藥,他都不急,她卻操心個什麽勁?


    光渡寺的晚鍾敲響了,聲音遠遠地蕩過來,渾厚變成了空靈。幽長的餘韻在花園的薔薇架上繞了幾圈,越過粉牆頭,飄向鄰家去。


    天黑的早,家丁的手中提著一盞精致的燈籠,說笑著往後園走。拜王放所賜,羅敷進府的時候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根本沒機會欣賞國公頤養天年的地方,現在就是想看也不太容易了。 園子裏花木的濃蔭不時在身邊一閃而過,黑黢黢的,要是她一個人繞過假山回廊走這麽長的路,心裏不免有些害怕。


    “你們家這位老夫人是得了什麽病呀,多長時間了?國公爺與我說起的時候很擔心。”


    中年家仆一直在賣力地誇院判年輕有為,這時撥了下掛燈籠的竹竿,掐指頭一算,含糊歎道:“造了什麽孽!年年找太醫院的禦醫過來,都說咱家姑奶奶是個省心的,雖認不得人,怕人近身,但也不鬧騰,比別家的好多了。”


    羅敷咳了聲:“不會是……”


    家仆拿手擋了大半燈籠的光,壓低了嗓子道:“是失心瘋,整整四十年了。”


    周圍寂靜無聲,配上他神秘又陰惻惻的語氣,一陣涼風刮過,羅敷的寒毛就豎了起來。深宅大院裏的女人在本該茂盛的年華裏得了失心瘋,大概不會是讀戲本子讀的,若不是家傳的病,就與那些不為人知的利益爭奪脫不了幹係。她以前跟著師父接手過這類病人,大多都是治不好的,再名貴的藥物也不可能讓一個無法麵對現實的人走出回憶。至於她師父為什麽同意替他們看診,大概是因為花錢沒有節製,需要及時撈點銀子吧。


    王放叫她去看,她就例行公事好了。四十年的失心瘋……不鬧騰,不認得人,隻望她的幾代同僚們不是口是心非的家夥。


    月亮浮現在樹梢,越往裏走燈火越暗,腳下的石子也越碎,最後兩人在一座黑漆漆的屋子前停下。


    家丁躬身道:“我們姑奶奶不喜燈火,所以平日晚飯用的很早,之後入了夜就歇下了,隻留兩三個婢子伺候。秦夫人若是不方便,和她們說一聲,在簾子外邊點上蠟燭。某這廂就回東廳準備晚膳了,大人進去罷。”


    門突然開了,走出個竹青夾襖的年老侍女來,布滿皺紋的眼睛深深地望了她一眼,提著茶白的撒花長裙款款施禮道:“這位就是秦夫人?”


    羅敷扯起嘴角:“是。”


    她驚奇地惋惜道:“老爺早說太醫院新進了一位醫術極佳的大人,卻不料是這麽年輕的女郎……”


    打著燈籠的家丁轉身駁道:“你瞎說什麽呢!明明是家裏的老人,還口無遮攔的,秦夫人千萬別放在心上……”


    侍女歉然道:“是奴婢多言了,人老了就犯糊塗,真是該死。”


    羅敷心中不豫,現在哪是聊天的時候?遂道:“無妨,嬤嬤是老夫人身邊親近的人吧,待會還要請教嬤嬤。常夫人要是沒睡,本官就盡快在她歇下前請個脈。”


    家丁忙道:“沒呢,大人放心。”


    侍女還在紅著眼眶絮絮叨叨:“夫人是個命苦的,以前清醒著的時候總是吃齋念佛,可老天不長眼,讓她遭了多少年的罪……唉,我們做下人的也隻有盡心盡力看管著她,已報夫人早年的恩情了。”


    羅敷朝家丁笑道:“那我便隨嬤嬤進屋了,有勞你帶路。”


    家丁道聲不敢,急匆匆地往東邊去了。


    那侍女環顧四周,舒了口氣道:“幸虧周圍沒有旁人,奴婢實在失了府中顏麵,大人不要……”


    羅敷直接踏進了門檻。


    夜色裏寒氣漫上腳跟,她的心不覺涼了幾分,隱隱約約地生出一股哀傷來。似曾相識的場景,她忐忑不安地推門,屋裏是她陌生的外祖母,同樣不記得人,安安靜靜的,從骨子裏透出疏離來。王放說把她外祖母葬在兄長身邊,明年清明也不一定能回去看她,這裏的病人也有兄長,卻連愛護她的兄長也不認識了。


    從外麵看,房子裏黑洞洞的,但牆角的燭台上確是燃著支紅色的蠟燭。光芒頃刻間變大了,她回頭,看見另一名侍女將燈點上,與此同時榻上發出虛弱的呻.吟,像是溺水的人被拖上岸後蘇醒的那一刹。


    “迎雪……”


    風霜滿麵的老侍女抄起水杯衝上前,迭聲道:“沒事沒事,小姐,奴婢在這兒。”


    緊接著是嗚嗚咽咽的哭泣,羅敷知道這時候不宜讓她見外人,便百無聊賴地倚著窗子,發現十字海棠式的窗欞格做的極精美,又就著燈將房內打量了一通,便明白了這裏應該是老夫人年輕時的閨房。不過她沒有嫁人麽?還是被夫家趕回來了……照國公對妹子的重視程度,很少有人敢讓國公府的小姐回娘家住吧。


    那抽泣漸漸地止住了,床上倏地跳下一個人影來,把羅敷嚇了一跳。


    “哎……”兩個侍女拽住了人,一個手拿衣服吃力地往她身上套,一個柔聲安慰,向羅敷投來埋怨的一瞥。她會意,配合地把頭轉向窗口,不去看主人艱難的更衣畫麵。


    和別的病患比至少沒有又踢又打,前任同僚的評語還是有良心的,可她也是女人,到這時她們還講著未出閣小姐的禮數,未免多此一舉了。窗外的草葉被風吹低,月亮穿了一片雲彩,園子黑了又亮,羅敷耐心等待,突然目光一凝。


    月亮又不見了。再定睛看時,灌木叢旁空空如也,哪有人在。


    羅敷一向不信幻覺這種東西,再說那影子她熟悉得很,即使隻是一彈指的功夫,也夠她在腦子裏定格那人的身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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