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瓊在這做什麽?


    “秦夫人!”


    羅敷收回視線,理了理耳後的頭發,走上去溫和道:“老夫人想坐著還是站著都可以,舒服了再開始。”


    她淺笑著站在國公府的姑奶奶麵前,六七十歲的老人還和二十幾的女郎一樣,一身鮮豔的裙衫,花枝招展,臉上淚痕未幹。


    “婆婆別怕,我是新來的大夫,給婆婆看病的。”羅敷努力做出最親和的表情,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放在老人的肩膀上,問侍女:“夫人這樣的狀態是不是還行?”


    叫迎雪的嬤嬤從進屋後沒說過幾個字,此時嚴肅地點點頭,和見到她時的失言多話差別甚大。


    羅敷輕輕拉著猶疑不定的老婦人坐在圈椅上,搭上她細瘦的手腕,一麵說著話:“脈象很虛,平日用什麽藥?近幾年是哪位太醫開的?”


    迎雪道:“禦醫都說隻能在補氣上下功夫,四君子湯、補中益氣湯常吃,人參白術黃芪用了無數,還是心悸氣短,夜裏睡著後一身大汗。太醫署的劉禦醫、張禦醫去年時常抽空來給夫人看病,今年……秦夫人還是太醫院頭一次。”


    禦醫們都不想來了,說明大家對治不好的結果心知肚明,民間大夫都能開的藥方,請太醫院的人也是小題大做,羅敷思量道:


    “治心氣虛、中氣下陷的湯湯水水隔三差五灌下去,不用換。貴府用的藥材自是頂好的,那兩位大人的履曆我也仔細看過,經驗比我還多些,這方麵也是國手。老夫人的病,主要是心裏的,我看嬤嬤應該平日裏都順著她來,這就很好。要解開心結,得先弄清她這麽多年放不下的是什麽,恕我……”


    常老夫人驀地發出一聲尖叫。


    羅敷差點咬了舌頭,這是發作了麽!


    隻見她在侍女手下拚命掙紮,用力拉扯著自己的衣領,喉嚨裏發出渾濁不清的響聲,兩眼瞪得老大,一隻手直直地指向羅敷:


    “是你!是你把他變成那樣的,你把他還給我!把他還給我!晏郎——晏郎!不要丟下我,我不回去!……你們叫我哥哥來!道初!我不走!”


    “小姐!小姐!”迎雪像是見多了她發瘋的場麵,從懷裏掏出一個藥瓶,倒了一粒塞進她嘴裏,又是喂水又是扇風,“沒事呢,公子馬上就來了,姑爺不會趕您走的!您可是陛下指給姑爺的啊!”


    侍女仍作舊時稱謂,舉止行動與她的年齡極不符,卻叫人看了不忍。幾十年如一日的照料,麵對的都是停留在四十年前的主人,光是旁觀就足以滋生厭倦和抑鬱,可她的眼神沒有一絲不耐煩。


    羅敷從同情中拉回了神誌,她不知道這國公府姑奶奶的夫君是何人,不過那姓氏倒是引起了她的注意。半盞茶前才似乎看見方瓊,現在又來個讀音相同的字,不會有什麽聯係吧?姑爺的名或字叫作道初,還是當時聖上指的婚,那麽她回去問問王放得了,不好再刺激病人。


    “迎雪,晏郎他不要我了,他為了那個賤人竟敢不要我!”老夫人目眥欲裂,氣喘籲籲地大喊:“我為了他……我為了他——”


    迎雪朝羅敷做個手勢,招呼同伴一左一右地將人抬起來,不料她身子一震,跌在地下,捶地放聲大哭起來,“——我為了他……”她似是想不起來了,狠狠揉著太陽穴,幾乎要把頭往架子上撞,被眼疾手快的侍女一把撈住,“……道初,道初,他,他怎會變成那樣!迎雪,我怕!”


    她腳一橫踹到桌子,桌上的瓷杯骨碌碌從桌沿滾落,碎在她胳膊邊,她停了一瞬,揚手就去摸瓷片,眼睛通紅。


    羅敷搶先一步拾起碎片,手指在尖利的邊緣劃出一道血痕,侍女們大驚失色,先卯足了勁把主子搬到榻上,再騰出一人翻箱倒櫃地找起金瘡藥來。


    羅敷高聲道:“沒關係,我這裏有藥!”她捏住傷口的下方阻止血沁出,十指連心,著實有些疼,好在回去洗洗包上就好。


    “秦夫人,真是對不住!奴婢們一時疏忽,竟傷到了大人,該死該死!”


    羅敷勉強笑道:“取紙筆來,我再開個方子,每日服一點,應能讓常老夫人鎮靜些,不再頻繁地想這些執念,隻是記性就更差一截。”


    侍女都道:“不妨事,主子現在連我們有時都記不得,她要不想那些,老爺定也求之不得的。”


    羅敷本想說那就好,到了嘴邊又變了:“你們不讓她把自己傷到,但動作能輕則輕吧,這把年紀了……”


    侍女陪笑道:“秦夫人家裏也有老人吧,是啊,長輩是要哄的。可我們老夫人怎麽哄都不舒心,有時也給她鬧一場,鬧完了,就睡了。”


    羅敷抬眼看到自己映在白牆上孤零零的影子,提筆蘸了墨水寫字,心底五味雜陳。


    “有是有的,隻是不在身邊。”


    第96章 捉貓


    琉璃燈長明,竹刻仕女香筒幽幽地散出幾縷芳香,一尊觀音坐像在博古架上闔目微笑,一派悲憫慈和。


    王放沒有理由等一個五品禦醫用膳,定國公說幾句要等羅敷回來的話也是客套,一番寒暄之後,國公就問道:


    “陛下,再有一會兒就是戌時了,您可要先往東廳去?”


    王放的目光停在三尺二寸高的觀音像上,不知想到什麽,微微一笑:“如此有便勞愛卿了。”


    定國公順著他的視線看去,不就是一尊普通的瓷像麽,陛下又不大信佛祖,值得看這麽入神?


    王放整了整寬鬆的外袍,率先起身走向堂屋大門,動作極為熟練,仿若是從自己的寢殿去禦書房一般。


    定國公本應在前麵躬身帶路,這時候被晾在後頭一萬個疑惑,桃木拐杖噠噠地在地上搗著坑,他小跑著叮囑下人安排飯食,此外自然不敢多話叫今上等等自己。


    經過抄手遊廊,定國公就覺得不太對勁了,原以為今上對他家裏的布局了如指掌,但這條路怎麽走偏了?東廳可在他左前方的月亮門裏麵,今上的步子絲毫沒有放慢,眼看著就要走過頭了……


    還真的走過頭了!他尷尬地清清嗓子:“咳,陛下您請——”


    遊廊上懸掛的紙燈在風裏搖曳,一片柔和的光暈裏,王放駐足側身,烏發旁的麵容露出一段精致華美的輪廓,夜明珠般灼人。


    “朕忽然想起來,要借貴府藥庫裏一味藥材。季統領?”


    定國公還怔怔地愣著,冷不防後腦勺響起個低沉的聲音,幾乎讓他驚得丟了手杖:


    “臣在。”


    河鼓衛統領卞巨!今上到底來他家幹什麽?一封折子,借個藥材,派人看個病,能勞動暗衛統領護駕?


    定國公心裏有些發毛,“臣的宅子都是蒙太.祖賞賜的,陛下要的東西,臣一定雙手奉上。敢問陛下需要何種藥材?”


    “朕早就聽聞國公這些年為了胞妹的病症,府中的藥庫逐年擴建,儲著不少質量極佳的生藥,就連宮中上值的禦醫們也讚不絕口。”


    定國公噗通一下跪倒,大呼:“陛下明鑒!老臣絕無二心啊!”他抬起頭老淚縱橫,“臣都快入土的人了,自小與妹妹相依為命,擔心臣哪一天先她一步去了,妹子至少還能靠湯藥撐一撐……上貢的藥材絕對是傾國力入禁中的,臣再怎麽積蓄,也比不上太醫院的生藥庫啊!”


    王放朝卞巨頷首道:“東西在藥庫中的位置弄清了?”


    卞巨一身黑衣勁裝,幹淨利落地答道:“西北角第十個七星鬥櫃,一半的樊桃芝煉成液體裝瓶混在冰片、青黛中裝在瓶櫃,瓶櫃後還有暗櫃,放置的是另一半風幹的。”


    定國公大驚失色,蒼老的臉上滿是惶然:“陛下要拿的是……是樊桃芝?”


    王放冷冷勾唇:“若說國公對府上那位老夫人極重兄妹之情,這九年前弄到手的靈藥也早該化在湯藥裏了罷?國公舍不得給自家妹子試試藥效,便拿出來孝敬長公主,朕的皇妹難不成不比國公家眷矜貴?”


    卞巨摸著刀鞘笑道:“國公爺寬心,臣也知道您舍不得,這樊桃芝乃是百年難遇的神藥,留在府中是以備不時之需的,輕易不給人用。 可神藥若不能救人就與枯草無異,如今昭懿長公主亟需此物,國公何不趁機以表忠心呢?”


    定國公汗如雨下,眼角的皺紋劇烈地顫抖著,哆哆嗦嗦地說道:“……臣……臣自是遵陛下聖命的……可陛下也……”


    多年前的記憶潮水似的湧到眼前,他恨不能立刻撇清與那件事的關係。常氏也是附議處置鎮國將軍陸鳴及衛尚書的勢力之一,事後方繼秘密給他送了一朵據說有奇效的木芝為答謝。中秋過後方氏在朝堂上無立錐之地,他素來膽小怕事隨波逐流,生怕這事被重提,壞了常氏的名聲。果然今上削了端陽候的爵位之後,又要來處置他們這些加了一把火的臣工了嗎?


    他手下一鬆,拐杖掉在了石磚上。


    王放微微蹙起長眉,眯起眼注視他幾瞬,而後一言不發地拂袖離去,消失在茫茫夜色裏。


    卞巨察覺出了不對,一時半會摸不著頭腦,隻得拍著刀柄對快要暈過去的定國公道:


    “某送國公爺去東廳,貴府的菜肴應該已開始上了呢。國公年紀大了,別太緊張,對身體不好。”


    *


    羅敷寫了方子,又在補血養心的桂圓蓮子茶裏改了分量,加了幾味貴重的草芝。留下一瓶玉劄百部丹後她在房裏旋了一圈,建議把常老夫人喜歡的花卉熏香改成上等的拙貝羅香,安神醒腦。


    侍女招待大夫輕車路熟,羅敷被迎雪送出了門,外麵的天已經完全黑了,屋子偏僻,小徑上也沒個家丁,縱然很想讓侍女送她半程,想到榻上睡不穩的病人,羅敷獨自籠著袖子穿過花園,依著燈光走上遊廊。


    遊廊的東邊傳來吆喝聲,她走著走著就感到饑寒交迫,鼻子還似乎嗅到了熱乎乎的飯菜香氣。


    “秦夫人。”


    羅敷循聲回頭,一名黑衣皂靴的河鼓衛神不知鬼不覺地立在廊柱下,亮出牙牌,彎腰施禮道:


    “陛下令某帶秦夫人去藥庫辨認藥材。”


    羅敷歎了口氣,邁著沉重的雙腿跟他在他身後,下了回廊,沿著雲牆走了百十來步,來到一處同樣沒有明火的房子外,附近並無家丁侍衛。


    圓臉的河鼓衛交給她一個小燈籠:“某在外麵看守,陛下已經在裏麵了,秦夫人記得找西北角第十個藥櫃。”


    普天之下的藥庫萬變不離其宗,建在高處,幹燥防水,潔淨防蟲,裏麵放置的全是藥櫃,離門近的地方可能會有張小桌,桌上有不常燃的蠟燭。她以往進藥庫都是白天,頭次在玉霄山以外的地方摸一回黑找藥……抑或是找人。


    他真是很閑啊。


    定國公府的藥庫竟比宮中不逞多讓,從外麵看不出空間這麽大,密密麻麻排滿了七星鬥櫃,隱約按八卦的圖案圍出一個圓來,越朝裏走身上越冷,燈籠昏暗的光線也讓她生出不適感。


    櫃子上映出行走中巨大的影子,羅敷突然貼住一方高大的藥櫃,試著喊了一聲:


    “陛下?”


    窗外的夜梟在樹枝上啼鳴,呼啦啦飛走的聲音也清晰可聞,她把燈籠提在胸前,讓亮光顯得充沛些。


    她又喚了第二下:“王放——”


    羅敷這才發現自己原來這麽怕黑,拎著個燈籠就縮在角落了,要是她師父曉得指不定逼她在藥廬裏連待幾個晚上,白天睡覺晚上抓藥練膽子。她停了一會兒,沒有人答應,就把鬥篷的帽子戴上,裹緊衣領捏著花扣疾步往裏衝。


    他要是在裏麵,搭理她一下又怎麽了?


    她感到帶著藥味的空氣從帽子邊流過,背上不由滲出汗來,剛剛放鬆點,肩上就被霍然一拍,三魂七魄立時飛了大半。


    熟悉的臉映入眼簾,眉如青羽,眼帶星辰,跳躍的火光裏他唇角的笑意都是微醺的,像玉樽裏搖晃的酒液,清澈又惑人。


    羅敷扶著藥櫃,手腕一軟,差點拿不穩燈籠。


    “走過了都不知道,沒有數麽?這是第十個。”


    她在壓得很低的帽子下瞪他,褐色的眸子在巴掌大的臉上亮如晶石,顯得委屈又可憐。


    “你這樣有意思?別跟我說沒聽見我在那邊叫你!”


    王放抬手拉掉她毛絨絨的帽子,露出弄亂了的頭發,拔掉簪子,解去絲帶,一頭青絲乍然滑落,觸手宛若冰水浸過的絲綢。


    羅敷氣憤地拈起一綹頭發,半晌平靜不下來:“所以你最好告訴我你會拿這個梳頭。”


    他忍不住笑了下,指縫裏漏過流水般的發絲,低聲道:“隻是想看看你會不會過來找我,你剛走到這,我正好記起來女孩子多數會怕這種環境,就拉住你了。”


    羅敷覺得自己無法和他溝通,遂陰沉著臉道:“辨認什麽藥材,快點說,說完了出去。”


    王放拎著她的頭發比劃著挽了個髻,她愣了愣,不知為何乖乖地任他擺弄,也不說話了。他握了滿手柔膩,手指靈巧地一轉,雪蘭簪子尖尖的一頭就要插.進濃密的發髻裏去。


    她身上的蘇合香與四周濃鬱的藥味融在一起,安恬又分明,掩緊的領口躥出了一縷熱氣,與森然的寒冷格格不入,勾得人心癢。頭發情理之中地重新垂落,簪子也握回掌心裏,他全身都熱了起來,猛地將她拉入懷裏,凶狠地吻下去。


    燈籠落地,歪了兩下歸於平靜。羅敷被他吻得昏昏沉沉,後背一輕,鬥篷鬆開掉在燈籠紙上,室內一黑,刹那間便什麽也看不見了。


    一束藍灰的月光從狹窄的天窗裏流進來,她稍稍睜眼,他離她這麽近,都可以察覺到微小的塵粒漂浮在他的鬢角,沉在水中似的上下遊動。而後她終於醒過神,艱難地推他,躲過他的唇偏頭道:


    “燈會滅……”


    他全然不理,喘息著攥住她的手,將她推在藥櫃上,用力吮著唇瓣。炙熱的呼吸從唇角轉移到了脖子,她起了層細細的顫栗,黑暗中的觸覺更加敏銳。他溫熱的手指輕輕地從鎖骨滑下去,挑開一角雪白的中衣,她肩頭一涼,背後驟然沁出薄汗。


    “你,你怎麽了……”她壓著驚慌,聲音卻仿佛是快要燒盡的燈芯,細弱得陌生,“王放……”


    他的眉心微不可見地斂了斂,啞聲道:“沒事。”沉默了幾許,替她拉上衣服,整理好每一根褶皺,又道:“抱歉。”


    羅敷蹲下身慌亂地摸索著地上的鬥篷,碰到他固執的手,王放拉著她站起來,抱住她道:


    “知道了一些事情,心情不好。又怕你走丟了,還是拴在身邊才能安心。”


    她心裏泛上熱潮,環住他的腰,仰頭凝視他:“你說的我不想跟他們離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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