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絮,”越王握住她的手,撫上她白皙端莊的臉頰,“你堂兄信不過我,可你還信不過麽?你嫁給本王這麽多年,也該明白我的心了,我從未騙過你。”


    他咳了聲,“元乘自年初得到上諭回京,就越發狂妄自大了,以為給他頂吏部郎中的帽子,就能在朝中橫著走!本王也不是沒有讓人暗中提點過他,可他最近怎麽一下子變得跟個毛頭小子似的,什麽事都擔不了?”


    元氏忍不住道:“堂兄回京後一直低調處事,並未……”她看看越王的臉色,輕咬下唇,“最近是因為家裏出了事,我那堂侄兒被人弄瞎了眼睛臥床不起,他隻剩這一個兒子,少不得急火攻心,做不到像從前那樣了。”


    越王奇道:“本王倒還未聽聞這事,是誰那麽大膽?”


    元氏見他絲毫沒有理解之意,不由在心中苦苦一歎,“他語焉不詳,隻說那日州牧奉了旨意過府,走之後三郎就神誌昏迷、口齒不清了。”


    越王心思疾轉,州牧過府這件事他是知道的,來梧城到元乘家的就是冒名頂替的方繼——那個實實在在被他軟禁了大半年之久、現在還待在抱幽軒裏的人。


    元乘一心隻巴著自己的差事,對其他知之甚少,也沒有見過真正的州牧,從頭到尾都做著兩方的棋子,被抬起來的時日夠多了,是時候將他踩下去。至於他的兒子,難不成是看了什麽不該看的?


    假州牧來一趟,無非領的是今上之命,回應他指使元乘集結幾個中立文臣上書之事,內院的小輩和此事難以扯上關係,眼睛麽……


    不知道州牧的麵具之下,是怎樣的一張麵孔?


    “你不要太擔心,一時半會京中不會有大的動靜,你讓元乘把他兒子養好,趁早把心放在衙門上,不然有他好受的。”


    屋裏的炭火燃的旺,元氏的手卻冰涼,她勉強牽起嘴角:“王爺讓妾向族中說明,南安千裏之遙,與洛陽再無瓜葛,這關頭莫不是太招眼了。”


    越王冷冷道:“原以為你能懂上一些,唉,本王就直說,你也不要覺得難過——以王放的性子,元氏這會兒隻不過是個腳蹬,用完了就踢開,一個也不會留。什麽新帝登基重新啟用打壓過的舊人,全是障眼法!一朝天子一朝臣,咱們這位陛下可謂是一開始就給人卯定了性,大大小小的官,隻要沾上個元字,那就是絕沒有好下場的。哼,這專斷獨行比之太.祖也毫不為過啊。”


    元氏張了張嘴,他繼續道:“阿絮,我都是為你好,你喚我一聲夫君,我怎能眼睜睜看你卷進你親族的渾水裏?早些了斷,百利而無一害。”


    薄薄的紙在燈下泛著黃,上頭的朱砂鮮豔欲滴。越王將元氏攬進懷裏,笑道:


    “愛妃累了吧,本王也不願冷落你,今晚這些惱人的東西就看到這兒,明日再理不遲。”


    元氏滿心的話生生壓在了嗓子眼,煙眉緊鎖,櫻唇輕抿,再也維持不住溫婉的笑容。她從嫁給他開始就知道他是要做大事的人,他需要子嗣,需要助力,需要她對他百依百順、言聽計從,可他……幾乎從未真正替她想過。她二十年沒回過洛陽了,畢竟還留著娘家的姓氏,那僅剩的幾個親眷,就是她深夜夢醒時的念想。


    當初父親擠破腦袋將她送上花轎,可曾想過他們的算盤到頭來不過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她長長地歎了口氣,這麽多年,再不如意都習慣了。何況他也沒有苛待她,麵子上做的一分不差。


    越王察覺到自己妻子的不滿,正欲寬慰幾句,門外卻傳來管事的通報:


    “稟王爺,原平的急報。”


    他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抬起元氏的臉,“阿絮,你先睡吧,這個時候我不能鬆懈,你是最清楚的。”


    “王爺去吧。”元氏的目光更加黯淡,“妾不可以讓王爺分心。”


    越王撇下她站起身,伸了個懶腰,施施然走出房間。那碗尚餘熱氣的金絲燕窩粥孤零零地擱在桌上,元氏拿勺子舀了舀,突然眼眶一紅,哽咽道:


    “來人,全收了。”


    寢居外風聲颯颯,小廝奉上銀貂鬥篷,一行人打著燈往書房去。王府禁令森嚴,下人是不讓點著燈守歲的,隻有回廊和簷下的數盞燈籠在黑暗中散發亮光。


    越王邊走邊問道:“派去季陽的人怎麽樣了?”


    一名探子壓低聲音:“半月前就已打通了一夥不上道的山匪,此時應該正在行動。第二批審雨堂的人在路上,定於初九之前在方氏出嘉應城的路上伏擊。”


    越王點點頭,“蕭佑那邊呢?”


    “蕭大人回信說全按王爺所說應付,半字不錯。”


    進了書房點上燈,他坐在案後看完密報,極快地揮筆批了封令,交給趕回的探子,“讓接頭的人機靈點,務必要親自見到方瓊。他此前對本王的暗示多少有追查,卻無一阻止,這個機會絕對不能放過。”


    方氏最大的秘密掌握在他手上,不怕他不上鉤。


    若說這世上有什麽叫人奮不顧身、拋卻萬般好處的東西,那一定不是所謂的情誼。


    還有什麽比性命重要?


    第109章 殘花敗柳


    北風呼嘯,樓前的池塘鋪了一層厚厚的冰,在凋敝枯木間明晃晃的,很是顯眼。 碧合苑廢棄已久,在這偌大的梁宮中沉寂了十多年,難以窺見昔日蔥蘢之景,平日更無人涉足。


    自先帝殯天後,宮女和內監被換了一茬,甚少有人知道今上身體虛弱的緣由,隻有宮中的老人才明白這位來自旁支的陛下幼時曾在碧合苑住過一段時日。


    雪花落在大氅上,蘇桓望著空無一人的岸邊,心中有些恍惚。多年過去,他仍然能清楚地記得冰水將身軀包圍的感覺,無數個晚上他會在夢中看見自己越沉越深,那些呼喊的聲音如同在另一個世界,他再也觸碰不到從水麵伸下的手。


    他吐出一口氣,抬起平靜的眼眸向遊廊看去,卻刹那間僵住了。一個很年輕的女孩子披著一襲厚厚的狐裘,眉眼彎彎地衝他招手笑著,仿佛不知道什麽是憂愁。


    蘇桓眼神在遠處定了定,快步走上前道:“誰讓你來這的?還不快回去!”


    女孩身旁的宮女戰戰兢兢,被他皺著眉厲聲嗬斥:“將她帶回寢殿,禁足一月,十五也不必向太皇太後、太後請安了,好生養養規矩!”


    女孩卻像沒聽見似的,一下子躥進他的懷裏,拉住他的手放在小腹上,笑道:“陛下莫要生氣呀。”


    蘇桓狠狠攥住她的手腕,臉色愈發沉,“放肆!”


    宮女嚇得一跳三尺遠,兩膝打顫,他見已來不及避讓苑外來人,閉了閉眼,聲音竟帶了絲懇求:


    “快些回去。”


    女孩搓著他冰涼的手,嘴角還是掛著明媚的笑容,嫣然道:“我就是想見你一麵嘛,以後還不知道能不能再看到你呢。至少讓寶寶見一次他爹爹,不然他娘親要是不在了,可沒人拉著他的手說這是爹爹啊。”


    他的手指輕輕一顫,女孩接著笑道:“好啦,陛下不要擔心,我會照顧好自己的。與其讓他們帶到個角落裏神不知鬼不覺地處理掉,還不如搶先見見陛下,然後回宮裏坐著,後頭再有什麽事,可不是我能左右得了的。陛下放心。”


    有一瞬間他極想抱住她,可終是將她推開了,一個字也沒能說出口,指著宮女示意將人帶走,衣袖抖得厲害。


    “是樂妃呀。”


    清脆而尖銳的聲音已經到了跟前,宇文嘉苑拖著緋色宮裙款款走到蘇桓跟前,仰起一張妝容精致的臉,撇了撇嘴,目光極為不悅。


    “陛下在這裏做什麽?”


    蘇桓側過身,麵無表情地頷首道:“嘉苑今日得空來尋朕?”


    “不是陛下讓臣妾來的麽?”宇文嘉苑轉念一想,許是姑媽看她這幾日都沒往玉衡殿跑,趁機牽了條線,畢竟年後就要成婚了。


    她越發得了底氣,朝前邁了幾步,“樂妃倒是膽大,沒聽下人們說過這地方不能進麽,還是仗著自己得寵,覺得這宮裏沒地兒是你不能去的?”


    女孩行過禮一直低著頭,不自然地拉著自己泛黃的狐裘,這個局促的動作看在宇文嘉苑眼裏,不覺舒服了幾分。她還是第一次仔細看這個據聞已經懷孕的妃子,和自己年齡相仿,但出身寒族,數月前在詔獄喪命的給事中虞審正是她的舅父。


    宇文嘉苑突然揚起紅唇,從懷中拿出一根樣式簡單的玉簪來,嬌嗔道:“陛下哥哥,幫我戴上好不好?”


    女孩抬起頭來,眼光掃到那根簪子,笑顏如花地稱讚道:“真漂亮呀!……啊,是妾多言了,郡主莫要在意。”


    蘇桓指節攥得發白,麵色溫和,慢慢地接過玉簪,插在嘉苑濃密如雲的烏發間。


    宇文嘉苑縱然遲疑了片刻,在對方羨慕的眼光下還是止不住地得意,“陛下送的,自然是最好看的。”


    蘇桓沒有否認,“嘉苑,朕有事和你說。你若是不在意,就在這樓裏談如何?


    宇文嘉苑一喜,重重點了點頭,神色複雜地對女孩道:“你可以回去了,今日姑媽會派人來,你可要待在寢宮裏,要是人不見了,指不定還說是本郡沒氣量呢。”


    女孩乖巧地應是,頭也不回地跟著宮女從小路走向側門。蘇桓始終麵對著宇文嘉苑,隔著一層衣物抬起她柔軟的手,穿過寂靜的走廊,一直到達小樓的入口。


    待兩人出了碧合苑,宮女撐傘扶著女孩,臉上略有淚痕:


    “您不用這樣的。”


    女孩轉了轉眼睛,“夕月,你不覺得那根簪子很漂亮麽?”


    “那是您親手雕的……”


    女孩歎了口氣,把手伸到傘外接住落下來的六角雪花,“所以啊,我真的覺得它很漂亮。”


    宮女再也忍不住嗚咽地哭起來,女孩有些頭大,推著她往前走:“哎呀別哭別哭,我說的是實話嘛。”


    *


    “快看,是賀蘭公子!”


    來人獨自撐著油傘,官服發帶一絲不苟,青綠袍色襯得他在寒冬臘月裏正似一株含光溢彩的梅花。


    宮人們紛紛避讓至石階邊,幾個年小的宮女在人牆後頭悄悄議論,“怕是要尋陛下吧,可陛下現在不在玉衡宮啊……”


    賀蘭津耳力甚好,眯起眼望了望陰翳的天空,突然轉了步子走向一個執掃帚的宮女,唇角一揚,低聲道:


    “陛下現在何處?”


    那掃雪的宮女被突如其來抬起下巴,臉紅的快要滴出血,支支吾吾地說不出話。他撤了手,往後頭一指,被點到的小宮女咽了口唾沫,看著他越來越可怕的臉色,趕忙道:


    “奴……奴婢們真不知道陛下去了哪兒,隻曉得是和青邑郡主一道的,太後殿下早前讓郡主來了趟玉衡宮,沒見到陛下便又出去了。”


    賀蘭津將傘向前傾了半分,正為最近的宮女擋住雪花,複笑道:“真乖。若是太後娘娘再差人來問,便說本官亦去尋陛下了,可無意打擾郡主興致。”


    人群後一個身量不高的小黃門弓著身,腳步已然離了數尺,他的火氣霎時壓不住,厲喝道:


    “站住!本官已著長隨往離珠宮稟告,卻有你什麽急事!”


    宮女癡癡地看著他,他將傘遽然一撇,大步流星地沿著幹幹淨淨的宮道往西邊去了。


    和下人爭辯平白折了自己身價,可是他心裏不舒服,無暇管這是在什麽地方。反正明天的朝會過後,他能不能踏足禁中都需要商榷。


    賀蘭津披著一身薄雪停下,眼前是茫茫的白,三千宮宇逶迤如長龍,吞噬著地麵上的行人。他緩緩撐住額頭,手掌察覺了一絲熱度,許久不曾酸脹的眼眶竟格外澀然。


    背後響起靴底踩碎冰塊的聲音,他刹那間神容一整,回頭看去,原是今上身邊那個又瞎又啞的秉筆。


    宦官朝某個方向抬起樹皮似的手,搖了搖頭。賀蘭津哪裏會聽,直說道:


    “多謝,但我實在無法忍這一時,你先回去複命。”


    宦官作勢要拉他,他勉強扯出個微笑,道:“本官想拜托你去明心宮打聽打聽近況,陛下約莫也有這個意思,你就順路替我帶個消息吧。”


    他不多留一刻,向宮內廢棄之地奔去。


    *


    “我會和表姐說的,陛下就放心吧!”


    宇文嘉苑以袖掩住口鼻,害怕吸進樓中的灰塵,興致勃勃地繼續盤問:“那洛陽的國主真有傳說中那麽好看麽?好看的人這世間多得是,才識讓公主阿姊看得上眼,那才可以。祖父有大半年沒見她了,想她的緊,表姐歸期就在下月,屆時肯定要去相府,回來後我親自去找她說話。”


    蘇桓關切道:“左相身子好些了麽?朕這個時候提安陽的終身大事,他定是不樂意的。”


    宇文嘉苑俏臉微紅:“陛下哥哥剛才連幼時的事情都和我說了,我原先還有些不高興,可是既然……既然遲早要進宮,陛下又對我沒有芥蒂,我還有什麽理由不幫這個忙呢?況且這對表姐和祖父也沒有壞處。”


    她鼓起勇氣,眼睛不住地瞟向旁邊,“那陛下哥哥是不是有一點,有一點……”


    “微臣參見陛下,參見郡主!”


    虛掩的大門一下子開了,宇文嘉苑怒目視去,隻見一襲綠衫的賀蘭津挺直身子跪在門口,眉目異常淩厲,看她的眼神冷得讓她沒來由地顫了顫。


    蘇桓心中不知是解脫還是沉重,平靜地走過去扶起他,“何事。”


    賀蘭津鬆開咬緊的牙關,拂衣起身,嗓音森涼:“北境十五萬人全軍覆沒,半個時辰前斥候疾報。”


    蘇桓看著他,“此等事自有人報到朕前,卿莫不是太心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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