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蘭津的目光在宇文嘉苑身上轉了一圈,深俯下去:“陛下教訓的是,微臣逾越了。”


    宇文嘉苑乍聽聞這一消息,如遭雷擊,十五萬人……真的就這樣沒了?那雖然是她三叔領的兵,卻全是賀蘭省麾下的人啊!下月左相將封宣平侯,這事傳到朝廷裏,即使有大批的宇文氏臣工,民間也會有士子不顧安危挑起爭端!


    她急忙輕扯蘇桓的袖子,“陛下,陛下,當前最重要的是讓活著的人平安回朝,切不可亂了陣腳。”


    一時樓中寂然,蘇桓拍了拍他的肩,“賀蘭將軍呢?”


    賀蘭津恢複了冷靜,抿唇不語,等了片刻,方道:“臣父……”他此刻恨不得把這個礙事的宇文氏郡主丟出去,抑著衝動一字一句地說:“蒙陛下福澤,臣父正在回京的路上,隻是身體不允,得仰仗宇文將軍領著殘部了。”


    宇文嘉苑尖聲叫道:“賀蘭津!我宇文家為國為民,哪一點做的比你家少?你這是要把所有罪責推到我三叔的頭上麽!”


    賀蘭津嗤笑道:“微臣真是受不起郡主這麽追根究底。郡主若是不豫,等到明天就可以安心了。”


    “你什麽意思!”


    “夠了。賀蘭津,你隨我去書房,嘉苑,”蘇桓歉然地看了氣的麵色發白的少女兩眼,“太後那裏你不是還沒來得及去?這就過去問安罷。”


    宇文嘉苑從小嬌慣長大,哪受得了賀蘭津這種向來嘴上不善的人,隻得狠狠瞪著他,屈膝行了個禮一陣風似的跑了出去。


    蘇桓解下大氅,靠著立柱劇烈地咳起來,“……是我對不起賀蘭將軍,我隻望他能撐到明都,撐到那一天……”


    賀蘭津艱難道:“那時你說過,他們領的是賀蘭家的兵,我為什麽就像個局外人,一點也沒有反應?可是現在,就算我等不到父親和大哥活著回來,就算他們反咬一口抵死不認,我依然不得不袖手旁觀!因為至少得留下活著的一個人!無論他們遭到什麽對待,我都必須裝作看不到!”


    蘇桓注視著他通紅的雙目,疲憊與悲哀接連湧上心頭,說出來的話卻莫名地冷:


    “賀蘭,你要是做不到,我是沒有能力保住你們的。”


    他的嘴唇輕輕動了一下,像是個嘲諷,“你知道,我連自己都保不住。”


    第110章 齒印


    門縫外有光。


    她茫然地抬起手,那一線微光淌在指頭上,倏然不見了。四周是死寂一般的黑,冰冷的感覺從腳底漫了上來,她低頭看見自己緋紅的裙子拖在地上,衣擺上灑著細碎的金色小花……那是她生辰時婆婆送她的禮物。


    她努力推開門,吱呀一聲,撲麵而來的冷冽氣息讓她打了個哆嗦。身後似有似無地響起了腳步聲,她害怕得要命,卻不敢回頭,踉蹌奔到了大廳中央。


    燭火幽幽的,藻井上雕繪的萬壽菊顏色黯淡,她認出這是明心宮,是祖母的寢殿。視線下移,幾步開外放了一麵繡著蒼山半月的屏風,屏風後有什麽東西散發著亮光。


    她想起來了,那裏放置著小哥哥上元節交給她的花燈,她每晚點上才能睡得著。她怕黑,榻邊一定要有光,他做事總是那麽周到。


    殿裏莫名地刮起了大風,她急忙拎起燈,一麵用手護住,一麵跑到暖閣裏,嗓子裏的話語幾乎要衝出來——珠簾後的榻上坐著一個人,那麽熟悉的姿態,那麽熟悉的聲音,可任憑她怎麽看,都看不清那人的臉。


    她攥著燈遲疑著,胳膊似有千鈞重,心跳也漸漸地快起來。咫尺間榻上人喚著她的名字,已經很久沒有人那麽叫她了,她下意識丟了花燈,去拉那幅暗色的衣角。


    刹那間她驚恐地睜大了眼睛,那張臉湊了過來,五官一片空白,尖利而充滿惡意的笑聲回蕩在耳旁,哪裏是她最親近的祖母!


    左臂一陣劇痛,她一下子大喊出聲,卻見一枚鎏金嵌珠的護甲深深紮在了肌膚裏,血液將衣袖染了個透。她茫然地抬起頭,人影和陳設都在頃刻間消散,一瞬間整個大廳都是刺目可怖的殷紅。


    “秦夫人。”


    羅敷直挺挺地從床上坐起身,長發淩亂地披在腦後,捂著受傷的胳膊痛叫了一聲。


    清冷的星光鋪在床頭的木櫃上,她靜坐了片刻,從被子裏抽出一隻手拿起杯子,灌了幾大口涼水。


    “秦夫人。”敲門聲由輕變重,在暗夜裏分外清晰。


    羅敷摸索著踩到鞋,胡亂披了件中衣走到門邊,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揉著太陽穴無力地開口:


    “對不起……我沒有事。”


    門外頓了頓,廊燈映出一個模糊的影子,立在離她不到三步遠的地方。一開門,就會對上他的臉。


    她補了一句:“剛才是不是打擾到你了,真抱歉……隻是做噩夢,沒有關係的。多謝。”


    門外低低地應了聲,沒再說什麽。


    她覺得地下有些冷,拖著鞋挪到床上重新縮進被窩,轉頭看時影子已經不在那裏。


    也走了啊。


    她試著動了動胳膊,雖然很疼,但居然可以抬上半寸,看來確實沒有傷到多少,這強橫的手法……


    羅敷這才清醒過來,方瓊?


    星光朦朧地拂在水漏上,正是醜時初刻。這麽晚了,他跑到客棧來做什麽?


    她按著眼睛,真是再也睡不著了。


    夢境帶她回到了小時候,她其實已記不清祖母的樣貌,也記不得當年皇後的樣子,隻是憑著感官好惡判別。可能是因為最近神經繃得太緊,又加上過年獨自一人,心裏不免孤單,才會將幼時的居所回憶得那麽清楚;至於被護甲傷到……她歎了口氣,與其說自己討厭安陽公主蘇錦嵐,不如說是在怕她,以及她身後龐大的勢力。自從見了安陽一麵後,總是有不好的預感,仿佛接下來的年月怎麽也平靜不下來似的。


    羅敷抹了抹眼睛,默默告誡自己不要那麽沒出息,因為縱然許多人不在她身邊,她也可以安穩度日。夢裏她聽到婆婆久違的溫柔聲線,一迭迭地叫她暖暖,她不用太過懷念,因為現在有人也可以這麽叫她,同樣很溫柔,很認真,好像她是世界上最寶貴的東西。


    所以她沒有理由這麽狼狽。


    方瓊在走廊上停留了一會兒,自二樓的窗台眺望,街角的藥局黑沉沉的,不像往常那樣有醫師值夜。白日裏宴飲耗費了太多力氣,此時大多數人都沉浸在睡夢中,隻有遠處幾隻寒鴉還在樹上低啞啼鳴。


    他吹著夜風,經過三間無人的房間,徑直進入最後一間閃著燭光的屋子。門是虛掩的,一推就開,看來裏麵的人已等候多時了。


    燭台靜置在桌上,桌旁的老人闔著眼打瞌睡,稀疏的白發被門縫裏侵入的冷風弄得加邋遢,正是吳莘。


    方瓊毫不客氣地敲敲木桌,“先生尚且可以抬抬眼賞光。”


    前院判依言往椅子後靠了靠,雙目渾濁中夾著一絲精光,扯起嘴角吐出幾個字:


    “晏小公子呀……”


    方瓊目若寒冰,“藥局招待不周,先生屈尊深夜在客棧安歇,又傳方某前來,真是好興致。”他略略側身,望向門板的方向,“這屋子離那位秦夫人的這麽近,先生倒也真不怕被聽壁角。”


    吳莘笑道:“老夫一個快要入土的人還怕什麽?倒是你方公子……也對,那丫頭就是聽到也無妨,遲早要知道的嘛。唉,難為小公子這麽晚還過來一趟,隻是後麵老夫覺著都抽不出時間與公子暢談,加之那藥局的床著實硌骨頭,才另尋個清靜之地跑到這客棧來的。”


    “聽聞先生與那位京城藥局的方醫師早年有過節。”


    吳莘打了個哈哈,“這個麽……也是原因之一。”


    方瓊拉了把椅子坐在他對麵,淡淡道:“你既然知道我在找什麽,眼下就將明白的事都說出來罷。我無意為難你,希望你也莫要像十幾年前那樣糊塗。”


    吳莘咳了聲,“好好好,不過事先講好,我可不會直接參與進來,畢竟我這條命都是蒙先帝開恩撿來的。公子早就有意帶老夫南下,就是存了要老夫相助之心,那麽可否問一句,公子是何時知曉此事的?”


    方瓊一哂:“早與遲與你何幹?”


    吳莘看他眸中壓抑悲哀之色,心中固然唏噓,卻並無一絲憐憫。上幾代的事情與他的確無關,他目的隻是能安享這最後的晚年而已。


    “且說公子要找的尋木華,乃是世間極罕見的奇藥,傳說與樊桃芝相伴而生,現於南海。四十年已成過往,今日舊事重提,其中疑點甚多……老夫那時連太醫院還沒進,關於這事隻是有所耳聞,要說現在有第二株尋木華也不是不可能——按公子所察到的消息,它曾出現在季陽府的藥局中,並且痕跡還很明顯。方氏三代花了巨大力氣在民間尋訪,給予南部三省財力物力,都是為了它重現天日的那一天罷!”


    方瓊看了看滴漏,平和道:“先生最好開門見山,方某回去還有事要辦。”


    嫌他囉嗦?吳莘噎了一下,按捺住準備說書的激昂語調,思考著極具總結性的句子:


    “當年容侍郎得到尋木華後立刻便轉手給了匈奴,方家辛苦經營後得到的隻是沒有用處的樊桃芝,暗中一直沒有放棄搜查。如今是公子解開方氏枷鎖的大好機會,依老夫看,就算找不到,有了那丫頭在,咱們也能弄出第二瓶解藥來。”


    他掏出一張紙,手指在上麵輕劃了幾個字,方瓊拆開掃了一眼,密密麻麻全是小楷,幾處字詞很是惹眼。


    “舅母之後來過洛陽,容家當初也與玉霄山走的近。老夫揣測,開春時公子隨行容氏大軍,押送糧草藥材進突厥草原,目的就是為了帶回秦夫人吧?即使她不答應,公子也會用各種理由讓她來洛陽。”


    方瓊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可惜,實際上是舅母讓她到草原來的,臨終遺言,師命不可違啊。”


    吳莘彈去棉襖上的灰塵,歎道:“啊呀,那可真是用心良苦了。估計那丫頭一直給蒙在鼓裏頭呢,以後還不知要怎麽鬧別扭。”


    燭光十分晦暗,映的兩人的影子在泛黃的牆壁上晃動,方瓊盯著吳莘沉思幾瞬,默默地褪下大氅,拎在手中走到門口。


    “哎,方公子這就走了麽?老夫還有……”


    三下篤篤的叩門聲讓他把未說完的話全吞進了肚子裏。


    羅敷在門口聽了好些時候壁角,心裏不知是什麽滋味,連同眼睛也幹澀起來。她茫然地佇立著,腦子裏紛亂至極,一陣風刮過來,她差點打了個噴嚏。要是現在進去,他們還會繼續旁若無人地談論麽?但是抱著滿腹疑惑回去是不是太不值得了?那個居心叵測的老頭都說了她就是知道也無妨。


    夜風很冷,出來也沒披個鬥篷,再站下去肯定會著涼的,等她反應過來時,敲門的右手已經自己縮回來了。


    ……還敲什麽門呀,應該直接很有氣勢地闖進去跟他們說“全部都聽到了別想瞞我”這種話吧!


    羅敷死死盯著門板,醞釀著所有她知道的有氣勢的話,心跳得飛快。待會要先發製人,搶在他們之前開口,要是沒人說話,她正好可以像戲本子裏那樣甩了麵子演出淒淒慘慘的一幕,實在不行她還可以擠出幾滴眼淚來……


    “吱呀——”


    她神情驀然一肅,昂首大步地跨過門檻,絲毫不給屋裏兩人機會:


    “先生原來搬到客棧裏了,要不是公子半夜將我叫起來我還不清楚這回事呢。剛剛你說方公子來草原是別有用心?似乎還說我師父勾結你們?方公子晚上不睡覺跑這兒來是要和吳醫師促膝長談麽?你們這麽高估我的能力讓我配解藥,都不考慮……”


    這種完全是撐場麵而無半分條理的話她到底是說不下去了,這時卻怪起自己莽撞。應該靜觀其變的……她差點掩麵竄出去。


    然而走了第一步就不容退縮,她裝作看不見饒有興味的吳莘和越走越近的方瓊,沉痛道:


    “你們如此詆毀我師父,就不怕他在天之靈惴惴不安麽?就算他真的勾結齊人把我推向洛陽,也輪不到你們來說三道四。”


    “噗……”


    羅敷抓起手邊的東西就朝那個為老不尊的醫師砸去,懷疑自己耳朵都紅透了。明明是她在理,為什麽還是這麽尷尬!


    黑影兜頭罩下,她唔了一聲,抓起一看,是件鑲貂毛的大氅。


    思維停滯了刹那,她抱著衣服不知所措,連開口都不會了。


    “惴惴不安和勾結這兩個詞不是這麽用的……”方瓊歎了口氣,給她重新披上,“你還好麽?”


    羅敷很想跟他說一點也不好,全是他們害的。


    吳莘捂著嘴角躲過襲擊自己的玩意,瞟了一眼,是個床帳上的木夾子,“你這丫頭怎麽這般大脾氣,覃神醫就是這麽教你跟上了年紀的人說話的?”目光又不懷好意地落在大氅上,“晏小公子也著實大膽。”


    醫師隊伍裏的人都知曉幾分這位院判身份有所不同,那天在洛陽臨走時都有人特意來送,他這番舉動幾乎可以算是逾越。


    羅敷從大氅裏費力地出頭,不管喋喋不休的老醫師,隻望著方瓊問道:


    “你今天必須得說清楚,既然這件事與我有關係,我就有權利知道。況且我在洛陽都快一年了,現在卻說我是被你們算計進洛陽的,我沒有辦法接受你們對此閉口不言,請你不要認為別人都是無關緊要的過河卒!”


    方瓊又歎了口氣,“所以你從來沒有懷疑過,也從沒問過他麽?”


    羅敷像被戳了一刀似的,眼眶突然紅了,聲音也抖得厲害:“關他什麽事呀……”想起王放,頭腦卻忽然清醒了大半,“他一開始都不清楚我是誰,可是你知道,你連他也一並瞞著,你們方氏到底在弄什麽名堂?”


    她淺褐的眸子異常堅定,方瓊默然良久,淡然道:“是,他以前約莫也是不知道的。”


    他設計讓她離開玉霄山,知曉其中緣由的人除了吳莘外大概隻有容家和她已經去世的師父了。但此刻要說譙平安排她在南齊做官她師父絲毫沒有預見,她打心眼裏不相信。師父不會害她,當初她認為他是放心不下才讓自己找到容家這個靠山,原來還有別的原委。


    首要的事實是玉霄山與容家在多年以前有密切聯係,揣摩他們兩之前的話,似乎她離開居住多年的藥廬入齊境是一樁暗地裏的交易,“尋木華交給了匈奴”,應該就是通過她師父。但這都過了四十年了,她隻是作為故人的親屬送給舅母撫養,怎麽又扯上她了?難道說她師父做了某些十分令人頭疼的事,就是死了也解決不了問題,打算讓她來償還?


    羅敷有點埋怨自己沒有被教成一個頭腦靈光的醫師。


    她籠著大氅,在燭光裏注視著麵前的人——生了一副晴光瀲灩的相貌,但不管再怎麽溫潤,心還是深沉得和海水一樣。她對別人留給自己的第一印象總是很固執,就像方瓊,無論何時何地都能給她極大的壓力。


    “我現在縱然想和盤托出,你眼下也沒有心力全部聽懂,回去睡醒了可以來府館找我。”


    他語氣疏離,羅敷氣不打一處來:“方瓊,你既然能三更半夜敲我的門確認我醒著,就能引著我在外麵吹冷風聽牆角,你這種人真是叫人避之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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