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遒高喝肅靜,兩手撐在石磚上凝目望去,察覺出了不對。都指揮使司那日派了名僉事來打探消息,自從入營後就沒出過轅門,不料再次看到他卻是在戰場上。


    卞巨嘖嘖道:“同為僉事,大人至少站得比他穩些。”


    那名官至僉事的胖子興許十年沒有親自演練過,被江風吹得歪歪倒倒,臉色極為難看。他勉強站直雙腿,吩咐左右停止前進,在離敵船十幾丈的地方擺了個錐形,等待對方出來個人喊話。


    “是衛所裏的雙頭船?”王遒這下急的上火,“統領,這些玩意多久沒見天日了,怎能拿著個跟他們硬碰?咱們還是守好大門穩妥!”


    卞巨一麵想寬慰他,一麵又憋著實情:“不用白不用嘛。 你看著這雙頭船,一條啊就有兩個舵,遇上事了容易脫身。”


    胖子沒等到對方喊話,火箭如流星般漫天砸將下來,他腳邊落了團燒得正旺的火,急忙撲打著衣裳往旁邊躲藏,誰知又是一箭擦著頭過去,掌舵的人噗通掉進了水裏。守衛的十幾隻雙頭船方寸大亂,他們都是臨時被叫上水的,平時在謝昴手下碰都沒碰過船,這回還不是去送死!對方的鷹船趁機將載著將領的小船逼到了死胡同裏,一通火炮輪番攻擊,城頭上觀戰的黎州衛們眼看著那艘船被打成了篩子,一點點沉了下去,再無聲息。


    “這……”


    眾人的臉由白轉青,王遒皺眉道:“季統領!再不支援就晚了!”


    卞巨正了神色:“王大人,你看看對方才來了幾隻船,分明就是試探,若我們拿出全部力氣,他們就要衝上來了。越藩有五萬水軍,你也不願打草驚蛇吧?”


    話說完,他歎了口氣,怪隻怪這些人運道不好跟錯了主子,這風尖浪口的,不讓他們去讓誰去?朝廷在這裏沒有水軍,越藩人多勢眾,隻能拖延一時。


    幾柱香的工夫,城頭鴉雀無聲。所有防守的船隻都被包圍在鷹船和連環舟之內,江上浪花騰空,火焰混著炮響勢不可擋地撲麵而來,黎州衛死的死傷的傷,水麵暈染開淡淡的紅。


    對方重新結了陣,繞過雙頭船的殘骸繼續往前行駛,衛兵們倒抽一口涼氣。


    衝天的喊聲仿佛已到了耳邊,王遒舉起手,幾門大炮架在台上,士兵們整齊劃一地挽起弓,箭鏃燃著彤紅的火苗,蓄勢待發。


    鷹船在矚目中卻忽然停下,似乎在躊躇。


    “將軍!”船上的副將猶豫喊道。


    水軍將領接過千裏眼,望見城牆上手持弓箭的黎州衛攢動著分開,一個人影顯露在朗朗碧空之下,銀盔上的蛟龍金彩煊赫,四爪騰空欲飛。初升的朝陽隔著洶湧江水與他遙遙相對,竟絲毫不能奪其輝彩,直教人下意識地避開視線。


    他仿佛感到了注視的目光,微微側首勾起嘴角,長眉如斜逸出畫的神秀煙墨,筆鋒當空。


    “那是……”


    將領緩緩放下遠鏡,“傳書給越王殿下,天子就在綏陵城中。”


    船上嘩然,他沉吟須臾,道:“無錯,五年前今上登基,本將曾隨殿下去洛陽朝賀。”


    “將軍,那邊又來了幾條大船!”


    將領做了個按兵不動的手勢,重新向東邊瞭望,果真有三四艘黑黢黢的船從強烈的光線裏開來,每艘船輪廓怪異,遠遠地辨認出有弓.弩、噴筒和碗口銃等物。


    莫不是近來新流傳於水寨的白山鐵?這種船體態較小,高出水麵,風順則揚帆,風息則蕩櫓,船板上備有許多火器,有的衛所還裝了千斤炮,將海匪打的落花流水。這種船怎麽會歸黎州衛所有?江麵不如近海開闊,向來少有樓船之類碩大的戰船,他帶領水軍多年,還是第一次看到。


    那幾艘白山鐵背著光不緊不慢地在水麵徘徊,副將也懂些名堂,抹去頰上汗水,對上峰道:


    ”既然天子在黎州軍中,必然還留有後手,剛才這群烏合之眾說不定是特意拋給咱們的魚餌,某以為還是謹慎些為妙。”


    將領也想起臨行前越王的囑咐,便點頭道:“此次隻帶了一百條船探風,無意追敵冒進,先回去稟報楚州,得了信再做決定。待傍晚太陽落山再探,便是有詐也不須怕他。”


    鷹船鳴金收兵,連環舟們調轉方向,朝來路遊去。城頭的黎州衛放下了緊繃的弓,卻並不敢鬆懈半分。


    王遒指著那露了個影的“白山鐵”,奇道:“那便是城裏富戶名下的大漁船?”


    王放看了眼卞巨,可憐河鼓衛統領一個時辰前剛和僉事說自己什麽都不知道,根本開不了口替主子解釋,隻默默把頭低了,不言不語。


    “方公子進城時和大戶應酬,跟朕提過當地人手裏有些大型的漁船,能雇傭幾十人同時在風浪中捕魚。這些船的形態沿用南安水寨的戰船,所以比其他漁船要穩,裝上幾門槍炮,則與戰船無異。眼下綏陵城中槍炮都少,每艘船擱幾張弓.弩,放幾竿竹子,就已經夠那邊的水軍生疑了。”


    王放靜靜道:“那位鷹船上的吳將軍,朕禦極時在大朝會上有幸識得一麵。像這等唯王叔馬首是瞻的將領世間少有,應很得器重,想必如此才養成了如履薄冰的心性。”


    黎州衛們聽到這一席話,不禁又是詫異又是欣喜,紛紛半跪於地,呼聲雷動,好像有今上在這邊,無論有多少條敵船、多少敵軍都不足為懼。


    王遒歎服道:“陛下聖明,是微臣多心了。”


    王放眸光輕轉,“隻能拖得一時,今晚或有敵襲,朕在營中,這裏就交給僉事。”


    “謹遵陛下旨意。”


    卞巨思索回去少不得又被今上責備,原先今上從園子裏來城頭心情就不好,又說了這麽多話,想必更加惱火。他苦著張臉跟在後頭走下城樓,甫一上馬,今上便揚袖揮鞭,眨眼就消失在滔天沙塵裏。


    他又憂慮起來,秦夫人到底和陛下說什麽了?偏偏在這個節骨眼上鬧脾氣,真是讓他操心。


    從各地趕來的其他三個千戶已領兵到了北城門,就地安營紮寨,祁寧一共三萬軍,六千黎州衛聽從朝廷指示嚴陣以待。


    回營未驚動士兵,王放大步經過兩排肅立的武官,前頭指揮使的屋子裏適時傳出瓷器碎裂的響聲,隨之有人大叫:


    “他們都去送死了?我的人……我的人憑什麽要交給王遒!這不公平!”


    王放一宿沒睡,又上城看了半天對陣,稍稍有些疲倦,正逢謝昴不知死活地撞上來,當下解了頭盔扔給卞巨,跨進門冷笑道:


    “聽聞越藩送來你堂兄一隻手,謝大人補全另一隻,剛好湊齊一對。”


    說罷便拔出佩劍,端著藥碗的小兵嚇得伏在地上磕頭如搗蒜,謝昴如同遭了一記雷劈,急急從榻上滾下來,望著雪亮的劍刃結結巴巴道:


    “臣死罪……臣死罪,陛下開恩!求陛下放了臣這一回吧!臣絕無二心啊!”


    王放的劍嵌進他的脖子,淡淡道:“你是先帝任命的指揮使,所以覺得朕的安排不公平?”


    “臣不敢!”


    王放一掌拍在書案上,硯台鎮紙立刻傾了滿地,竹筆骨碌碌滾到謝昴跟前:“那麽現在就上書請辭,寫完朕親自校驗押印,公示全軍。”


    謝昴大氣也不敢出,哆哆嗦嗦地撿起紙筆,手腕抖得怎麽也寫不下去。


    “不會寫?”王放厲喝道:“主將稱病避上戰場,治下鬆散以致於初戰大敗於越屬,私自詆毀同袍不遵上諭,這幾條夠不夠你一條命?”


    謝昴腦子嗡地一響,這、這是要把所有罪過都往他身上推啊!


    他六神無主,驀地在混亂的思緒中找到了半絲希望,抬起臉似哭似笑:


    “陛下……是饒過微臣了?臣、臣這就寫,馬上就寫……”


    卞巨垂手立在門檻上,偷偷瞧了瞧今上——那眼神冷得像冰。


    謝昴這下寫的飛快,他目力極佳,窺得紙上羞慚悔愧之語連篇累牘,附帶歌功頌德、舉薦下屬雲雲,好一篇義正辭嚴的文書。謝氏也是大族,指揮使雖是武夫,文字功底卻精湛。


    待寫完後,王放勾著那方琥珀印輕輕一踢,印章在空中掉了個個兒,被靴底踩著牢牢壓在白紙黑字上,而後”啪”地一聲碎成兩半。


    謝昴的肩膀顫了顫,不做聲了。


    王放道:“你還有什麽話交代給朕?”


    卞巨撿走那張紙,走出房探頭環顧,這些天軍紀挺嚴,佇立的千戶百戶們沒有一個露出好奇的表情。


    擱在項上的劍徐徐移開,謝昴覺得自己脫離了鬼門關,含淚換了稱謂:


    “多謝陛下……陛下能明白小人的忠心,小人就是死也能瞑目了!”


    他見今上不像方才那樣恐嚇自己,遲疑幾刻,裝模作樣地問道:“小人的族兄被河鼓衛處置了,又由越王交……交送到這裏,小人實在不知情……陛下可否告知謝婁到底犯下什麽滔天大罪,好叫族中以此為戒。”


    王放將劍尖在地毯上點了一點,扯起唇角:“你真想知道?”


    他俯下身,低聲歎道:“朕年少時騎馬遊京城,他巡查城防,要將朕綁來送到先帝跟前去,朕一直懷恨在心啊。”


    謝昴睜大眼,完全懵了。


    王放高聲道:“來人。”


    兩個守門的侍衛應聲進來,左右拎起謝昴往外頭拖去。濃烈的日光刺得他掀不開眼皮,等適應了光線,他發覺自己跪在校場的中央。


    旁邊圍著密密麻麻的黎州衛,都曾經是他的手下。


    一個衛兵大聲宣讀著他剛才寫的辭書,他看著眾人的臉從疑惑變成不齒,貪汙受賄、官官相護、巴結都司……所有他做過的事,都經由他的手一筆一劃地刻在了那張紙上。


    他咽了口唾沫,膝前三丈的距離外站著那個修羅般的身影,正朝他微笑,猶如春風拂麵。


    恨不得群起而攻之的黎州衛們崇敬地望著今上,聽他用舒朗的嗓音從容不迫地說:


    “罪人謝昴自知悔改,朕念其在黎州為官多年,以他一人之身坐罪問斬,不追究家中老小。今後王遒任黎州衛指揮使,爾等盡心從之,不得有誤。”


    “某等謹遵聖旨,願效犬馬之勞!”


    滔天的呼喊混著極強的日光,讓謝昴暈眩良久,他用盡全部力氣狠狠瞪視著不遠處的那人,耳畔是愈發近的腳步聲。


    靴子上暗繡的銀色龍紋分外猙獰。


    “盛——”


    他頸上一涼,隨即看見世界顛倒了,漫天的殷紅揮灑如雨,淋在他自己的身軀上。


    手起刀落!


    第142章 乖


    陽光滑過窗欞,在屏風上投射出一小片綺麗的花紋。 羅敷早就洗漱過,日上三竿仍不願出門,做什麽事都魂不守舍。


    她在房裏一坐就是兩個時辰,直到侍女來喚她。


    “女郎醒了沒?”明繡心裏打鼓,沒聽到回應,手中盛著銀耳紅棗粥的碗都抖了一下,“女郎,都快巳時了。”


    裏頭終於開了門,她作出與平時無二的模樣,笑眯眯地清脆道:“您沒事吧,昨日趕路累了,多躺一躺也好。”


    羅敷捂著高高的領子,烏發如流水般瀉下,遮住半張雪白的臉容。她從鼻子裏應了一聲,讓明繡進來後迅速帶上門。


    明繡念著徐步陽的話,可還是止不住地擔心,將小碗擺在桌上,順口道:


    “女郎晚上睡得可還好?”


    話一出口差點咬了舌頭,趁她發怔的片刻悄悄打量了個透,腦子裏不可抑止地回想起昨晚隔壁的動靜……真沒事吧?她家女郎要是被人毀了名聲,她作為唯一的侍女,簡直百死莫贖。


    羅敷見她目光閃爍不定,縮到櫥櫃的陰影裏站著,強作鎮定:“你往哪兒瞧?”手指放開衣領,半途改成捋頭發絲。


    明繡下意識就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她高得詭異的領子上……原來是在領口又圍了條同色的汗巾子。檀色的絲巾蹭著柔軟白皙的皮膚,走動間模模糊糊透出點曖昧的暗紅,她心中咯噔一下,頓時花容失色。


    羅敷嚇了一跳,見侍女咚咚兩步矗立在自己麵前,一把握住自己的手,含淚發誓:


    “都是我的錯,女郎放心,隻要我在,就絕對不會讓其他人曉得這事!咱們全忘了它,就算昨天來的是天王老子,讓我再碰到他,拿著菜刀也要將那廝追到官府去!”


    羅敷愣愣地看著她,忽地笑了出來,又覺鼻尖酸澀難受,於是拍了拍明繡攥得緊緊的雙手:


    “我沒有事……你將他送去官府也沒用的。”


    她恢複了平靜的神態,“昨天……你在外邊?”


    明繡臉紅了,支支吾吾道:“我一向睡得沉,可離女郎房間這麽近,再沒心眼也該醒了。徐大夫叫我別出聲,他又是敲門又是喊話,我聽他說沒事就回了屋,一直等到大天亮。”


    她又保證道:“我就算不進去,也應該守在女郎門口的,如過下次還這樣膽小怕事,女郎就把我賣給人伢子吧!”


    羅敷索性也不遮掩了,沒什麽語氣地道:“我沒指望過你一個小丫頭能幫得上大忙,平日替我打理生活就好了,不過若我發現你向著外人,你愛去哪兒去哪。”


    明繡抹著眼睛點頭,“女郎,您別氣壞了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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