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敷舀著粥,把一粒粒紅棗剔出去:“誰要你加這個的?”礙眼死了。


    “徐……徐大夫讓加的,說……說補血益氣。 ”


    “……”


    “女郎不喜歡吃麽?”


    羅敷麵無表情:“我血多。”


    她特別累,三下五除二就把粥喝完了,讓明繡找人備熱水沐浴。侍女殷勤地跑出去,沒等到人回來,卻等來心虛的徐步陽。


    徐步陽不太敢進來,提心吊膽地隔著門縫道:“師妹可有覺得哪兒不妥?咳咳,師兄琢磨著你約莫是趕路累著了,就想讓你多睡會兒,所以現在才來看看……”


    羅敷縱然想冷笑也沒甚力氣,懨懨地問:“有話直說。”


    “方公子回來了,一天都待在園子裏,你看要不趁此機會診個脈什麽的……”


    方瓊終於從百忙之中撥冗回他的寢居睡覺?要是早幾天她還願意過去。


    徐步陽扭捏得像個小媳婦,“師、師妹,你要不舒服,咱就一個人去了,你千萬歇著。”


    羅敷嘩啦一下拉開門,氣勢磅礴地盯著他:“為什麽不去?”


    徐步陽咽了口唾沫。


    月亮門後千竿翠竹沙沙作響,遮住了熾熱的太陽,然而羅敷還是熱,汗巾圍得太高,又萬不能扯下來。她晃了會兒神,馬上就到夏天了,天氣會越來越磨人。


    方瓊黎明回來,在榻上眯了幾個時辰,精神足了些,讓兩人到暖閣裏說話。


    徐步陽當先開口:“陛下幾番叮囑,讓咱務必對公子的病上心,公子難得回來,不曉得明日是否要走,且容我們做醫師的請個脈。”


    麵前的青年鳳目瀲灩,薄唇似翹非翹,帶著一股剛睡醒的疏懶,光看氣色著實不錯,哪裏像是個傳承了祖上怪病的人。


    羅敷淡淡道:“你伸手吧。”


    徐步陽給她讓路,她落座,沒戴手套,三根手指搭在方瓊的脈搏上聽了一會兒。


    “有過特殊症狀麽?”


    方瓊抿了口茶水,托腮笑道:“白天總感覺身上沒什麽力氣,太陽曬久了,頭暈站不住。”


    徐步陽掩麵,不忍直視。


    羅敷正兒八經地道:“方公子‘夜行慣了,不出門逛逛洛陽夜景,白日睡不好’,想必在哪兒都是如此。是你作息有問題。”


    方瓊見她搬出很久之前自己的話來,無辜地道:“秦夫人不是說了,晝寢有益身心健康。”


    羅敷煩躁道:“是,是我說的。你配合一下,到底有沒有什麽地方不舒服,某個時刻頭疼腿疼肚子疼的?”


    徐步陽咳了一聲。


    “方公子,咱和師妹光靠診脈,診不出來一星半點不妥,所以我們覺得隻有在毒性發作的時候才能表現出異樣,但到那個時候已經遲了。上次你對咱描述了老侯爺的症狀,我們查遍古籍,照溫和的方子製了幾味丸藥,可依然提心吊膽。公子不能出事,如果有什麽與平時不同的感覺,請務必通知我們,我們不能讓公子像侯爺那樣。”


    方瓊微笑:“我剛才說的是實話,就算晚上休息三四個時辰,有些時候會突然暈眩,心口脹痛,但過一會兒就好了。”


    羅敷狐疑道:“不血虛吧?”


    “半年前開始。”


    她認真記下,交疊雙手,“我們製的藥你按時服用,季統領已派人查尋當年惠宗尋到的毒方,找到後就會方便很多。作為大夫,我雖然看你不順眼,你也不見得待見我,但請你在這件事上必須相信我們,沒有公事的話不要熬夜,把你自己照顧好,剩下的都是我們的責任,你不要操心。”


    方瓊彎了彎眉眼,輕輕道:“秦夫人確實有醫德。”


    “……不要熬夜,睡得晚中午補。”她又幹巴巴地補了句。


    在病症上處於被動狀態,隻能等河鼓衛的消息,徐步陽定下心,轉言道:


    “公子可知這綏陵城以及周邊的局勢如何?太醫署的醫師都是劃撥隨軍的,敢問眼下有幾支軍,多少人,我們是否要就近入營?”


    方瓊摩挲著玉扳指,忽地抬眼道:“你若是昨天問我,我還能給個回答。今早碰見那位從園子裏出去,似是荒廢了一夜,這下我也摸不清他的心思了。”


    “摸清了又如何?”羅敷冷不丁嘲諷道。


    徐步陽又變成了縮頭烏龜。


    方瓊長歎:“原先大概是將你們放到黎州衛中,由編入衛所的河鼓衛保護,救援傷兵。現在麽……我不敢保證你們明天還在綏陵。”


    徐步陽淒慘地望著他:“不會把我們扔到山裏喂狼吧?”


    羅敷冷笑:“你去啊。”


    “我是覺得他想眼不睜為淨,畢竟緊要關頭不能分心管你,今早越藩都兵臨城下了。”方瓊有模有樣地分析,目光不客氣地落在她的圍脖上,“放心,他不是我,舍不得把你扔到深山裏自生自滅。”


    “換個理由。”


    “他重視我,要你們給我製出解藥,這樣行麽秦夫人?”


    方瓊很頭疼,“還有,我接下來不在黎州,聯絡都通過暗衛。”


    羅敷嘴快:“城裏鹽價飛漲,你想跑?”


    “對,我想跑。”方瓊忍不住,“秦夫人受刺激了?”


    羅敷站起來,“走吧。”


    徐步陽顛顛地給她開道,方瓊看著有趣,不禁在後頭提了聲音:“兩個月後如果方某還留著性命,就任秦夫人差遣。”


    他這話說的羅敷心裏有些不穩,回頭瞪他:“你再講一遍?”


    渾身都是刺。


    他們等到明天,午時剛過,城外來的馬車就停在了園子門口,說奉命將醫師帶出城,先去黎州衛的軍醫營房那兒熟悉情況,再聽候安排。太醫院的三名禦醫都要隨軍,羅敷作為院判,按理必須全程督促下屬。


    她洗完澡,在房裏好好補了一覺,醒來後覺得狀態好多了,讓明繡把東西收拾收拾轉移陣地。徐步陽鞍前馬後地奔波,這才有些師兄的樣子,羅敷心裏也明白,若不是昨晚他叫門,她現在說不準已經弑君了,但他膽小怕事,時時想著明哲保身,著實令她惱火。


    馬車的規格比來時差很多,三人同坐,皆是沉默。徐步陽悄悄端詳著羅敷安靜的側臉,她跪坐得很正,背挺得很直,除去臉容有些發白,看不出被誰欺負過。


    到底是家教嚴格,可是把她教成這樣的人連骨灰都沒了,她誰也不能依靠。


    她自己應該也很明白。


    一時出了北門,馬匹飛馳起來,四蹄揚起塵埃泥土,城裏最高的樓宇漸漸隱沒在女牆上。


    經過轅門,醫師們下地走了一段路,明繡身形尚小,打扮成少年模樣,被人及時從側麵領去寢房布置東西。羅敷沿路走來,把院判的玉牌掛在醒目的位置,對各種眼神視而不見。


    還沒到軍醫們的屋子,三名禦醫就早早地出來迎接,餘守中率先行了個大禮,恭敬道:


    “秦夫人,這裏都是些年長的軍醫,正好在給傷兵看診,下官現在帶您進去?”


    他圓圓的臉十分憨厚,羅敷對他溫和笑笑,頷首應了。在太醫院上宮值的時候,她雖然沒過分苛責過下屬,卻混了個不好聽的投機名聲。其他兩名禦醫不會在士兵和軍醫麵前說她好話,餘守中能當著眾人的麵尊她一個女子為上峰,她不能不動容。


    軍醫的住所和接待士兵的帳子連在一起,偌大的棚屋裏擺著兩溜床,堆在幹草上,烈酒和炭火的氣味刺鼻難聞。


    有幾個士兵折了骨頭,正坐在床上挨個等軍醫接骨,見到來了個女郎家,紛紛直了眼。


    軍醫哢啦一聲把脫臼的地方擺正,轉過頭,原來是個五六十歲的白胡子老公公,一大把歲數了還在軍營裏當差。


    “這是黎州衛的軍醫長。”


    老人家瞅了羅敷一眼,傾了傾身:“大人恕老朽無禮。”


    軍醫在衛所裏地位很高,他們沒有頭銜官位,見多了生死,看淡名利,對上頭來的禦醫見怪不怪。


    她蹲下身同受傷的士兵詢問幾句,對方是個年輕的小夥子,還沒說出幾個字臉就先紅了。羅敷也尷尬得要命,做個親善的樣子都沒人配合,還隻能硬著頭皮問下去。


    老軍醫抽了口旱煙,從手邊抽出本冊子,“折傷薄,大人先回去看眼罷,晚些時候老朽讓他們一一見過大人。”


    第143章 翻身


    黎州衛的軍營雖然簡陋,但比京畿霍亂時的條件好許多,至少不用睡濕漉漉的稻草。


    軍醫一共隻有六人,這個數字實在太少。按齊律,太醫院會時不時分派醫士到各地當值,幹滿三年再回京,提拔時就有優勢。但三代以來這部分律令十分寬鬆,以至於很少有醫官主動請纓,隻在軍中出現瘟疫大災時被迫調離帝都。


    加上徐步陽才十一個醫師,羅敷一個頭兩個大。人少好安排事情,可打起仗來傷兵如流水,恐怕連睡覺都不能合眼。


    衛所分給她的屋子很幹淨,明繡動作麻利,把床鋪收拾好,又問了門外小兵各處的事宜,一時半會就熟了。


    士兵一日兩餐,晚飯申正開,羅敷便看冊子看到申時。折傷簿上記錄了士兵傷病的種類和次數,由於時間匆忙,寫的極為潦草。她不敢懈怠,努力辨認上麵的字跡,看完了軍醫的名單和他們治療過的案例,發現居然還有一個人是專給馬匹治病的。


    她頓時覺得前路艱險。


    營地裏冒出了炊煙,嫋嫋地飄到夕陽那邊,羅敷站在門口,看著士兵們井然有序地列隊,去西邊大屋用飯。這裏還有磚牆瓦片遮風擋雨,再往北一些,三千多人幕天席地,紮著帳篷生灶火,才是真正的苦日子。


    梆子咚地一響,眾人魚貫而出,不往她這裏看一眼。自古女子入軍營是大忌,不知上麵怎麽跟衛所說的,她豎著耳朵也沒有聽到任何抱怨。


    軍醫們住在一起,很快匯聚到羅敷那間房裏,聽候指示。餘守中做足了晚生的禮節,先請魏軍醫長入座。


    羅敷換上在王府裏熬藥的黑裙子,忍痛把汗巾給下了,還好消退了一些,看起來不甚明顯。她右手放著一摞破舊的冊子,軍醫們見她年輕,架勢卻有幾分,不免嚴肅起來。


    軍營裏沒有那麽多禮數,她反而自在些,認真道:“這些冊子我都仔細看完了,心裏大致有數,諸位不必認為我們是從洛陽來的,就對這些軍中的東西一竅不通。先生們都在黎州衛裏當了十幾年的差,經驗遠比我們豐富,之後少不得向先生們請教。”


    六名軍醫最年輕的也有四十多歲,當下相視一眼,謹慎應是。羅敷大有疑問,卻不好表露出來,隻微笑道:


    “如今我初來乍到,隻請諸位加緊做三件事。第一件事,清點衛所中的藥庫,看看和冊子上記載的有無出入。眼下開戰在即,這些不好缺了,得分門別類地整理完,就近準備車馬,以備軍隊能及時撤出綏陵——我自然希望能百戰百勝,但我們不上前線,就要保證軍隊沒有後顧之憂。”


    軍醫們紛紛點頭,她察言觀色,心下鬆了鬆,繼續道:“第二件事,需配專人去城中采買足夠量的蚌殼、香油、白芨、寒水石等物,若都賣光了用冰片、四香也行。 ”


    一名軍醫撚須奇道:“大人要用這些製什麽方子?”


    兩名禦醫沉思不言,隻有餘守中憨憨地說:“下官不是很明白,但大人一定是未雨綢繆,明日清早下官就同幾人出去買。”


    弄得羅敷十分感動,每次都隻有餘禦醫幫她下台階,她一定要給章院使去信申請提拔他。


    魏軍醫想了一陣,慢慢道:“這似乎是幾十年前用過的方子……大人竟然也知道。營中確是缺少這幾味,若是大人急著用,老朽著人同王僉事說聲,待會就進城。”


    羅敷忙道:“馬上就要敲鍾了,今天先不忙,咱們雖是大夫,但現在在衛所,理應遵守軍令。”


    老軍醫不動聲色地抬抬眼皮:“河鼓衛季統領和某等吩咐過,秦夫人是太醫院院判,身份尊貴,金口玉言。”


    羅敷默默捂住胸口,暗地裏紮了卞巨一百個小人。誰讓他那麽說的!還有,卞巨怎麽什麽事都來插一腳?


    她正色道:“統領跟我不怎麽熟,他好意我心領了。今晚如果大家不用和士兵一樣戌時就寢,便幫忙盤庫吧,轅門總歸是不容易出去的。至於所需藥材,蚌殼炙黃研粉,用冰片、四香燒研為上,再用香油調敷;或用白芨、白蘞、丹粉、寒水石、黃柏為末塗敷,都是治療火器灼傷的。”


    另一名軍醫驚叫道:“小人想起來了,以前聽說過,這是北地的辦法!匈奴蠻子和我們大漢交戰多用火器,軍中的大夫就專門列出藥方,讓他們自行在家中調配,帶在身上。秦夫人連這個都知道,果然見多識廣。”


    其他人皆刮目相看,羅敷僵硬地扯起嘴角,匈奴蠻子……好難聽。


    “季統領說秦夫人師從覃神醫,覃神醫可不就是匈奴人?”


    又是卞巨。羅敷攥緊拳頭。


    餘守中點頭道:“正是呢,不過大人從來不提,想來不願太多人知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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