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長釋陪著薑青訴看著在人來人往街道旁賣燒餅的張老漢,長生碗就放在桌案上,恐怕是他這幾天心裏不安,所以並沒有索要幾個人的壽命,而是矜矜業業賣餅。


    薑青訴單手撐著下巴歎了口氣,眉心微皺道:“我原以為我定能自己解決這事兒,卻沒想到反而弄巧成拙,若一開始便讓單大人來收服,恐怕長生碗早就回到了十方殿中了。”


    沈長釋回頭朝繼續看書頭也不抬的單邪看了一眼,他的嘴還封著呢,想和薑青訴說點兒什麽話也不行,於是隻能深吸一口氣,再吐出。


    薑青訴道:“我還是太高估自己的能力了,總覺得有些事情必然能在三日內解決,所以與單大人誇下海口,這回超過時限不說,事情走向反而完全不受我控製。看來你們是對的,有些事有些人,不能紆回著來,若簡單粗暴就能解決,反而簡單粗暴得好。”


    沈長釋又朝單邪看了一眼,這回對上為了單邪的視線,他眨巴眨巴眼睛,單邪這才冷著一張臉微微眯起雙眼,翻書的手微微抬起,食指在空中一劃,他立刻喘了一口氣。


    “白大人何必這麽看低自己呢。”沈長釋道,說完了之後才伸手捂著心口,不禁感歎能說話的感覺真好。


    薑青訴問他:“你不覺得長生碗與長風客棧發展成現在這個局麵是我的問題?”


    沈長釋唔了一聲:“雖然您在其中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但即便沒有你,該發生的還是會發生的。”


    薑青訴看著他,沈長釋繼續說下去:“若非你守著長生碗的事情不放,生死簿上不出張之孝的名字,我與單大人絕對不會離開十方殿。何王氏有長時間準備,何瑄才也吃夠了香火,張之孝被騙到了土地廟中,屆時我與無常大人再出動,就怕多年前的事情重蹈覆轍,因為片刻之差,又讓一人逃過了天命呢。”


    薑青訴頓了頓,沈長釋嘿嘿一笑:“我知白大人這麽做的原因,您好幾次讓我偷碗,恐怕是預估到了今日的局麵。您心裏許是知曉有些事自己一人無法解決,卻又對無常大人拉不開臉,畢竟他已經好幾次在您‘差點兒就要成功’的時候,幫您解決。”


    薑青訴回頭朝單邪看了一眼,當著這人的麵說這些真的好?不過看見了單邪,那人手中捧著張之孝寫的書,根本沒將聊天的兩個人放在眼裏,薑青訴幹脆也就當他不存在好了。


    她不得不承認,沈長釋有一些地方是說對了的,她是知道事情繼續發展恐怕總會事與願違,卻沒想過會有自己一人無法解決的情況。恐怕當真是在單邪那裏吃了好幾次悶虧心裏氣,所以才會逞強非得試一試。


    說到底,還是自己害得自己,氣也是氣自己有些過於自大罷了。


    沈長釋壓低了聲音道:“依我看,您這樣反而好。”


    薑青訴瞥了沈長釋一眼,沈長釋嘿嘿一笑繼續說:“您想啊,您會使聰明的點子,無常大人又有雷霆手段,你們倆湊在一起一陰一陽一柔一剛,剛好適合,缺了誰都不行,照我說,不如你們以後結涔(成)呀(一)的(對)……的……唔?!”


    猛地回頭看去,單邪正在看書,施法的手指剛剛落在書頁上,聲音冷冰冰地傳來:“看來你的舌頭是不想要了。”


    沈長釋立刻伸手捂著嘴,因為被封,牙齒還咬在舌頭上呢,他抿著嘴露出了可憐兮兮的眼神,不過可惜沒人看,他隻能拚命點頭:要的要的!我再也不亂說話了……


    薑青訴也不知道沈長釋接下來要說的是什麽,隻覺得他剛才說的的確有些囉嗦了,於是搖了搖頭,繼續哀怨愁苦看窗外,心想自己怎麽這麽蠢。


    長風客棧的老板娘去了又回來,一天匆匆就過去了,張老漢這日回家得有些早,太陽剛有要落山的跡象他就推著燒餅攤離開。


    沈長釋的嘴巴到了晚間就能說話了,不過鍾留不在,他身上沒有銀錢,想吃東西都買不到,薑青訴給了他一小筆錢,讓他買點兒自己想吃的路上吃。


    沈長釋問了兩個問題:“您哪兒來的錢?”


    薑青訴哦了一聲:“這你別管。”反正是這麽些年從鍾留那兒拿的,七七八八地存了不少。


    沈長釋又問:“為什麽讓我在路上吃?”


    “你得去一趟張老漢家。”


    沈長釋張嘴:“又去?!”


    “看好長生碗,也看好張之孝,若他要離開家,想辦法拖住,若拖不住便要想辦法告知我們。”薑青訴說:“我與單大人,就在新蓋的土地廟。”


    沈長釋還是被薑青訴差遣去張老漢的家,天色一暗,她便與單邪先一步去了土地廟。


    今日晚上的土地廟沒人看守,他們在來的路上就瞧見了原本看守的人往長風客棧的方向走。長風客棧的老板娘說是請看門人吃飯,讓他們休息一日。明日就是中秋,怕這幾位明日忙,不能回家團圓,故而今天晚上不用他們看守,還請了頓免費的酒肉。


    畢竟土地廟是長風客棧老板娘出錢造的,而這幾個看守土地廟的也都是她請來的,如此說法自然沒人懷疑。


    薑青訴與單邪沒入土地廟,她看見土地廟中的土地像就覺得渾身發涼,有種說不出來的慎人的感覺,故而與單邪站在了土地廟的廟頂,頭上的月亮差一點兒就是圓的了,與十五幾乎看不出差別。


    土地廟的後頭還種了幾棵金桂,這個季節桂花的味道最為濃鬱,香味兒順著夜風吹遍了周圍,單邪站著,薑青訴懶得站,於是坐著。


    安靜了許久,薑青訴問他:“你讓鍾留去辦什麽事兒了?”


    單邪道:“查一查是誰將長生碗交給長風客棧的。”又是誰……教了何王氏換命的這個方法。


    薑青訴看著月亮,問單邪:“單大人喝過千裏香居的桂花酒嗎?”


    單邪朝她瞥了一眼,沒回答,薑青訴將視線挪到對方身上,對上了單邪的視線之後才伸手摸了摸鼻子低聲笑了笑。


    也是,她這是在問誰呢?旁邊站著的不是鍾留也不是沈長釋,可是單邪啊,在他眼裏南方的青山綠水與北方的都沒有差別,怎麽可能抽空去品酒?這人的杯子裏連茶都不喝,盡是白水。


    薑青訴自顧自說:“每逢中秋佳節,千裏香居的桂花酒就千金難嚐,早早地被人買光了,還有齊聞齋的酥皮月餅,那月餅裏可是塞了蜜餞的,加上淺塘巷子裏王婆婆賣的桂花糯米藕,擺上一桌才算是過節。”


    單邪問她:“你生前吃這些?”


    “每年都得吃。”薑青訴單手撐著下巴笑了笑:“桂花酒與酥皮月餅好買,但王婆婆四年前已經過世了,桂花糯米藕卻是買不到的。”


    單邪道:“你十六歲家中便沒人了吧?”


    薑青訴愣了愣,腦海中突然回想起了過往,十六歲時……已經是很久遠的事兒了。那個時候她父親在朝是戶部尚書,被當時的太子栽贓誣陷落得斬首,家中男子無一幸免,她才七歲的弟弟也被扛上了邢台,家中女眷流放,姐姐還好,早早嫁出去了,妹妹就沒那麽走運了,被拉去做了官妓,不過兩個月就死在了館中。


    當時她躲在五皇子的府中,扮成了男裝才躲過官兵,若要仔細想,那段時間當真是痛苦的回憶,所以她幾乎不去觸碰,就像是沒發生過一般。


    “霏月!你別怕,薑大人的冤屈,我會幫你平反的!”年紀輕輕,與她一般大的五皇子說這話時,身後的兩位幕僚都嘖嘖搖頭。


    後來,又過了兩年,他將太子拉下了台,翻了不少案子,其中包括薑家,皇上念及薑家當年的功勞,要將女眷找回,本是找到了薑青訴的二娘和堂妹的,但在回來的路上還是死了。


    薑青訴得以用回自己的身份,五皇子成了太子,再後來他當上皇帝時,開創了女子考試為官先例,全朝無一讚同,但薑青訴身先士卒,第一個踏上了議政殿。


    第37章 長生碗:十六


    回想起過往種種, 仿佛做夢一般,薑青訴將目光從月亮上收了回來,又問單邪:“你如何知道我十六歲家中就無人了?”


    單邪沒回答她, 問道:“之後的九年, 你是與誰一起喝桂花酒,嚐酥皮月餅的?”


    薑青訴隻記得一道明黃色的身影, 關於那個人的臉,卻始想不清晰了,於是隻笑著說:“與友人,我在朝為官的時候雖然樹敵不少,但也有幾個知心相交的朋友, 我又不是貪官汙吏,總能碰到合得來的。”


    雖說最後被冠上了通敵賣國的名頭,可她心如明鏡一片坦蕩, 幾個好友也對她信任有加,這便夠了。


    安靜了許久,這一處的風都停下了。


    晚間雖說集市上還有不少人在準備中秋節的熱鬧,花燈點得到處都是,但等過了戌時, 街道上的人就少了。亥時,路上幾乎沒有人, 連道路兩旁的花燈的都油盡燈枯, 唯有河上還飄著蓮燈,隻是蓮燈上的蠟燭早就燃完, 一兩盞還亮著的,也是星星火光。


    “聞到了嗎?”單邪突然道。


    薑青訴頓了頓,問:“桂花味兒?”


    “腐臭味。”單邪說完,薑青訴才聞到了空中細微的味道,味道她熟悉。


    來者穿著一身黑衣,從無人的小巷子裏繞過來,她手上拖拽著一條啞狗,那啞狗渾身髒兮兮的,爪子裏還陷著不知何日抓爛的肉泥。土地神廟前的燈已經熄滅了,廟中兩根大蠟燭還燃著,要不了兩刻鍾也會燒光。


    圓月藏入了烏雲之中,薑青訴看見女人拽著啞狗往土地廟方向艱難行走,啞狗顯然不聽她擺布,拚命掙脫,然而鐵鏈拴住了脖子,他無法逃離。


    女人將啞狗拉到了土地廟門前就直接跪坐在地上雙手顫抖,聲音帶著哭腔道:“夫君,我都帶你來了,你還有什麽不放心的?我已經與那張老漢說了,叫他今晚務必讓張之孝將長生碗裏的壽命喝光。我還特地去了私塾,把荷包遞給了張之孝,上麵有我假借陳瑾初名義寫的信,讓他子時來土地廟私奔,我安排妥當,就是為了讓你重活於人世,你不要再與我置氣了!”


    薑青訴聽到這話,嗤了一聲,不禁搖了搖頭,也不知道該說這何王氏癡,還是該說她瘋。


    一名女子能為了自己的丈夫做到這個地步,想來是即瘋也癡了。


    啞狗在何王氏的安撫下總算安靜下來了不少,即便沒有表示完全信任,至少也不掙紮著要離開。


    想要讓他與張之孝換命,自然是要把他的魂魄從啞狗的身體裏逼出來,一旦魂魄從啞狗的身體裏脫離,薑青訴與單邪便可以動手了。


    他們不傷一花一木、一人一犬的性命,便能將罪魁禍首何瑄才帶走,那是最好。若到了逼不得已,必須得現身傷害某些罪孽深重之人,那就讓單邪當這個壞人,她穩穩當當地看著便好。


    何王氏的手中握著一張符還有一把刀,符是用來離魂換命的,刀自然是她用來防身的,若換命不成,她一個女子,未必能鬥得過成年男子。


    她已經把後路都給想好了。


    啞狗從始至終都不看向她,何王氏心中有些淒淒,於是拉著啞狗進了土地廟,就依靠在土地像旁,土地像兩邊還豎著大蠟燭,再有一盞茶的功夫就到了子時,約好前來的人,恐怕已經出門了。


    何王氏將啞狗抱在懷中,一點兒也不嫌棄對方身上的味道,甚至摸著對方的臉,將嘴唇貼在了啞狗的額頭上。


    何王氏的嘴角掛著笑,眼睛很明亮,想到一旦換命成功,她與夫君就可以賣掉長風客棧,然後帶著長生碗遠走他鄉,想活幾日就活幾日,做一對神仙眷侶。


    “夫君,你不該不信我的,任憑吳老板再好,我也不會跟他走。”何王氏低聲喃喃:“因為從我嫁給夫君的那日起就在心中暗暗發誓,此生此世,我王雲翠生是你的人,死也是你的魂,就差把我的心挖出來給你。”


    “還記得我與夫君第一次見麵,我同爹娘來長風客棧歇腳,夫君寫了一首詩讓在座的客人猜,猜中的便可免酒菜錢。我當時崇拜夫君的風采,僥幸猜出,你當我聰明,卻不知我已經絞盡腦汁。”何王氏說到這兒,眼眸垂了垂,被她抱在懷中的啞狗安靜了許多,半閉著眼睛靠在她的腿上,似乎也回想起了過去。


    那時何瑄才剛考上秀才,正春風得意,家中開客棧,爹娘也有些錢財,故而寫了一首詩當做猜謎,讓在場的客人猜,猜中了便可請對方吃酒菜。


    他不知王雲翠那自信說出謎底是絞盡腦汁,王雲翠也不知他寫那詩句不過是為了在她麵前賣弄文采,寫時手抖,差點兒就握不住筆,她猜出,何瑄才心裏高興了許久。


    然後他就打聽到了王雲翠的身份,請自己爹娘去提親,本來是佳偶天成,誰知道爹娘意外去世,他也積勞過度得了重病。


    都說人死前會回顧自己的一生,偏偏他當時死的時候滿腦子想的都是王雲翠猜出謎底時的笑臉,何瑄才舍不得離開,魂魄一直在陽間徘徊,可他家客棧地屬偏陽,他隻能繞在外圍,遠遠看著王雲翠整日茶飯不思。


    即便讓他堂堂七尺男兒做狗,他也願意,讓他讀聖賢書的秀才啖人肉,他亦能忍,隻要他們能相守在一起。


    兩人回憶之際,土地廟外已經有了動靜,何王氏立刻回神,將啞狗護在身後,自己躲在了土地像的後頭,探出半個腦袋,此時蠟燭已經要燃盡,隻剩最後一點兒,光線微弱,叫人看不太清。


    薑青訴瞧見了來人心中一驚,猛地朝單邪看去:“怎麽會是他?!”


    何王氏心中狂跳,手中的符已經捏到變形,她還記得符咒該怎麽念,還記得步驟該怎麽做,隻要那人一腳踏入了土地廟中,她將符咒點燃,然後念下咒語,符灰往土地像身上一抹,喊出來者的名字,便能與對方換命。


    來者腳步緩慢,等走到土地廟門前,一腳踏入之後,何王氏驚了。


    “張生?!”一聲驚叫,嚇得跨步進來的張老漢雙腿發軟。


    張老漢左右環顧了兩圈,滿是不解,在土地像後瞧見了何王氏,他便立刻走過去:“何夫人,你找我有事?”


    “你如何會來?!為何是你來?!”何王氏管不了那麽多,直接從土地像後頭走出來,兩人站在微弱的燭光之下,整個土地廟中都空蕩蕩的,無風。


    “不是你讓我來的嗎?你給之孝一封信,讓我子時來土地廟,說是與那長生碗有關,之孝並不知長生碗的事兒,我還正擔心你與他說過什麽呢。”張老漢說出這話,伸手在衣服上擦了擦,有些局促:“何夫人,這麽晚叫我過來,究竟所謂何事?長生碗可是出了問題?”


    “不會的……怎麽會是你來?我分明是用陳瑾初的名義讓張之孝過來,為何是你?”何王氏說完這話雙腿發軟,往後退了兩步時袖中的刀落了出來。


    張老漢瞧見了那鋒利的刀,心中怔了怔,方才何王氏說不是叫他來而是叫張之孝來,又見這刀,不敢相信:“你要殺之孝?!為什麽?你送我長生碗,不是為了要救他的嗎?!”


    “我……我……”何王氏看著地上的刀,一時說不出話來,再回頭看向躲在土地像後頭的啞狗,那啞狗探出了腦袋,一雙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她與張老漢。


    何王氏立刻從地上撿起了刀對著張老漢,她若現在殺了張老漢,再去告知張之孝他爹死在了土地廟,張之孝必然會與她一同過來,隻要子時不過,那就還來得及!


    張老漢見自己戳穿了何王氏的心思,對方居然有了要殺他的想法,立刻往後退了幾步,他心中不解,甚是疑惑。


    一直以來都對他善心,甚至還願意救他兒子性命的人,如何成了要殺人的惡婦?還是說何夫人的善良從頭到尾都是裝的?那又何必將長生碗借給他?那碗是真的有用,他的兒子的確從重病在床恢複成了現在生龍活虎。


    他想不透,何王氏也不給他機會想透,直接一刀刺過來,張老漢一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心裏想逃,卻覺得不行。


    若他逃了,今後怎麽辦?


    何王氏既然起了要殺張之孝的心,他身為人父如何安心?


    兩人在土地廟中扭打了起來,薑青訴與單邪從屋頂走下,入了土地廟中,見這古怪又危急的場景,心中充滿疑惑。


    若何王氏的信沒錯,而張之孝也看了信的話,如何來的會是張老漢?這其中必然有一環出了問題。


    “張生!我本不想殺你的,你為何要來土地廟?為何要打亂我的計劃?!我唯有再孤注一擲,才能救我夫君!”何王氏說完這話,刀便往張老漢的心口捅過去。


    張老漢握著何王氏的手用力,稍微一側身,被割破了胳膊,好在沒傷性命。


    “何夫人,你是瘋了還是被鬼魂附了身?!何老板早就死了!死了已三年多了!”張老漢怒吼。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且聽無常說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溫三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溫三並收藏且聽無常說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