躲在土地像後頭的啞狗略微呲牙,尖利的獠牙暴露在空氣中。


    薑青訴看著這混亂的局勢,猛然明白過來到底是哪裏出了問題,她朝單邪看去,對方居然也在看她。


    “你看明白了嗎?”


    薑青訴垂在身側的雙手發抖,單邪繼續道:“這就是人心。”


    薑青訴的肩膀耷拉下來,微微皺眉,似乎不可置信:“這就是……張之孝的真心?”


    原來,他一早就知道了,知道了何王氏的計劃,也知道了長生碗的作用,他將自己藏得太好,太真,以至於所有人都被他騙了過去。


    他要一石二鳥,既要長命,也要那個奪走他榮華富貴的瘋父,付出代價……


    第38章 長生碗:十七


    即便張老漢是個年過半百的老頭兒, 但長年做體力活,身體始終比何王氏要好上許多。拚著受傷,他將刀從何王氏的手中搶過來, 反握在自己的手裏, 刀尖對著何王氏。


    何王氏的手腕被對方掐得發青,她捂著自己的手腕, 看向那筆直對向自己的刀,她抿了抿嘴,心中充滿了慌張與害怕。


    往後退了幾步,何王氏開口:“張生!你……你要幹什麽?!”


    張老漢看著自己手中的刀,胳膊上的血還在順著手肘往下滴落, 地麵已經紅了一片,他的手也在發抖,看著何王氏驚恐的臉, 張老漢一時間有些不知所措,他先是將刀垂下,最後想起了什麽又猛地抬起來對著何王氏。


    “你……你要殺我兒子!”張老漢怒道,想到這裏,他的手便不受控地朝何王氏刺過去, 何王氏一邊往後退一邊驚叫。


    局麵翻轉,薑青訴看著心驚, 下意識抓住了身側人的手問:“現在該怎麽辦?!我們要出麵嗎?是救她, 還是任由她?!”


    “人事不可插手,他們一個心中執念深, 一個剛生恨意,即便是其中一個殺了另一個也不為過,隻要沒有鬼魂從中作祟,我們都不能插手。”單邪垂眸看了一眼對方拉著自己的手,然後不動聲色地抽了出來:“且看著吧,要不了一炷香就可見分曉了。”


    “何止一炷香?都不要一盞茶!”薑青訴沒注意她與單邪的手究竟有過幾輪來往,腳往地上一跺,開口說:“這都是張之孝的計謀!這是他早早就策劃好了的!他知曉家中長生碗的來曆,他知曉何王氏的所有計劃,他隻是裝作不知,才將一切推到了現在這般地步,我應當猜到,看了那書,我早就該猜到!”


    “猜到,你也隻能不作為。”單邪的話音剛落,何王氏就又尖叫了一聲,張老漢的刀還是刺出去了,筆直地對著何王氏的心口。


    刀入肉,鮮血淋淋染紅了土地廟的大殿中央,張老漢猛地將手收回來,睜大眼睛驚恐地看向不知何時竄出來的狗。


    這狗身形較大,渾身惡臭,看上去像是某個路邊上無人看養的野狗,但他剛才一時激動要殺了何王氏時,野狗從土地像後麵奔跑過來,飛身直接擋住了那一刀,此時刀還筆直地插在他的腹中。


    啞狗倒地,何王氏甚至忘了尖叫了,她盯著地上不斷抽搐連聲音都發不出來的啞狗,瘋了一般地趴在它的身上,伸手托起啞狗的頭,看著啞狗逐漸充血的眼,何王氏再看向張老漢,滿麵都是仇恨。


    “你殺了他!你殺了他!我要你死!我要你……”何王氏雙手握著插在啞狗身上的刀,正要□□解決張老漢時,猛然想起了什麽。


    一切都還有救,她立刻從袖中拿出黃符,麵對驚慌失措尚且還未離開的張老漢,她隻能拚死一搏。


    何王氏轉身跑向還差一點兒就要熄滅的蠟燭,將手中的黃符點燃,在點燃時,躺在地上的啞狗立刻起了反應,方才還虛弱抽搐,此刻卻像是受了極大的刺激一般四肢撲騰,身體裏的血也越流越多。除了原本就在它身上的傷口,還有他的口鼻耳,全都開始流血。


    張老漢猛地朝何王氏看過去,不明白她到底在做什麽,何王氏忍著疼,手被燒破了皮也死不放手,雙手托著那燃燒的黃符,雙眼布滿了血絲,麵對著張老漢的方向,她大聲喊出:“張生!”


    就在這一刹那,坐倒在地上的張老漢瞬間被一股風給拖了起來,他身體裏的魂魄不安地躁動,薑青訴能看見,從一個他,變成了多個他,每個都是不一樣的顏色,重疊在一起,成了血肉真實的那個人。


    與此同時,倒在地上的狗也逐漸起了變化,一股青煙從狗的口中吐出,青煙完全飛出來的時候,狗也徹底失去了意識。


    薑青訴看見那股青煙在土地廟中逐漸幻化成了一個人形,長衫偏偏,青絲如雪,他的臉越來越清晰,很年輕,很儒雅,隻是那魂魄之中,沾著人肉的戾氣。


    何王氏看見黃符燒盡,握著手中的符灰,立刻轉身朝土地像跑去。


    薑青訴猛地回頭,單邪的鎮魂鞭已經抽出,鞭子在空中打了個響鼻,落地的瞬間屋外立刻電閃雷鳴,本來明月當空照的夜裏,因為烏雲壓下,下起了驟雨。


    雷鳴過後,何瑄才剛凝聚的魂魄又成了四分五裂,分成了好幾個他,虛弱地趴在地上,睜開的雙眼一眼就看見了單邪,他驚訝,也不知單邪和薑青訴是誰,隻恐懼,似乎已經預料到自己接下來的命運。


    何王氏的手正要落在土地像上,忽而又一道雷電下來,正好劈在了屋頂,打翻了瓦片,擊中了土地像,將土地像的頭燒得漆黑,瓦片落下,砸在了何王氏的身上,何王氏連忙尖叫,手中的符灰還護得好好的。


    她的頭被掉落的瓦片砸破,鮮血順著額頭流下來,屋外的大雨也順著房頂上的大洞灌入,何王氏顫抖地將手貼在了土地像上,手剛張開,大雨便將她手中的符灰衝刷幹淨。


    “不!不!夫君!不!!!”她看著自己手中又是血,又是雨,就是沒有符灰,她連忙趴跪在土地像的跟前,雙手抱住了土地像的腿,連連搖頭:“不!為什麽上蒼要這麽對我?!夫君……我本可以救你的夫君!”


    她痛哭出聲,在符被大雨衝刷的時候,張老漢的魂魄就回到了他自己的體內了。不過因為畢竟曾魂魄離體,對他這一把年紀的身體來說,就是經曆了一場大病,倒在地上昏迷過去,日後醒來是否還能如往常一樣做生意,已是難說。


    新蓋的土地廟才不過幾日,就被雷電劈漏,土地像被燒黑,何王氏痛哭,張老漢也倒地不起,那曾經被何瑄才附身了三年的啞狗早就流血過多身亡,安靜的,唯有三個鬼而已。


    薑青訴看著何瑄才,對方還趴在地上,因為這一鞭鎮魂鞭,久久無法站立起來。


    “你們……是誰?”何瑄才問。


    薑青訴道:“來帶你去你該去之處的人。”


    何瑄才愣了愣:“是……鬼差?”


    薑青訴麵不改色:“也可以這麽說。”


    何瑄才猛地回頭朝還趴在土地像下哭泣的何王氏,他渾身顫抖,眼眶泛紅:“雲兒……我的雲兒……鬼差大人!此事都因我而起,與雲兒……王雲翠沒有任何關係!你們能否隻抓我?千萬別傷害她!她不過是個普通女人,因為愛我,才會釀成大錯,鬼差大人請網開一麵,饒恕她吧!”


    薑青訴微微挑眉,道:“王雲翠是人,我們十方殿隻管鬼的事兒,人與我們無關,她今後是去是留皆看她自己。”


    “那就好……”何瑄才立刻鬆了口氣。


    薑青訴本想再說人一生做過的事,都在命上累加好了的,等死後地府自會與他們算個總賬,但這話在見到何瑄才落淚的時候,便說不出口了。


    何瑄才勉強在地上轉了個身,看向幾乎要哭暈過去的何王氏,心中痛苦,卻也無可奈何:“沒想到我三年多無法開口與你說話,到能開口時,卻又是分別之時,怪隻怪我們命多坎坷,還望來生,能再娶你做我的妻子。”


    何瑄才說完這話,薑青訴才清了清嗓子,提示單邪可以拿魂了,卻沒想到自己幹咳了一聲,單邪沒有任何舉動,於是朝對方看過去。


    男人腰背挺直,眼睛落在了土地廟頂破陋的大洞處,居然出神了。


    薑青訴能看見他眼底倒映出雨水落下的痕跡,但心中更加震驚堂堂十方殿陰司黑無常大人,居然也會有在辦案中走神的時候,而且是案件尾聲。


    於是薑青訴伸手拉了一下單邪的袖子:“單大人?”


    單邪回神,眨了一下眼睛之後,雙眼又重回了清明,他將鎮魂鞭放回腰間,廣袖一揮,何瑄才的魂魄就化作了一縷青煙收進了他的袖中。


    何王氏畢竟被瓦片砸中了腦袋,又傷心過度,還在流血,所以趴在土地像下頭就暈過去了,此刻的土地廟立刻安靜了下來,隻有屋外簌簌的雨聲。


    薑青訴看了一眼單邪,心中奇怪,於是問出了口:“單大人方才在想什麽?”


    單邪朝她瞥了一眼:“白大人的好奇心過多了。”


    薑青訴伸手摸了摸鼻子,有些沒所謂地聳肩道:“你也不是第一天與我共事了,我的好奇心向來旺盛,若單大人能解我心中所惑,那就更好了。”


    安靜了好一會兒,單邪才道:“看天。”


    “天?”薑青訴剛問出口,屋外就傳來了沈長釋的聲音。


    “無常大人!白大人!”沈長釋連跑帶飄地往土地廟的方向過來,屋外的雨一滴也沒有落在他的身上,等他人進了土地廟,才猛地開口說:“無常大人,白大人,我……我來告訴你們,我看不住張之孝,他往這邊過來了。”


    薑青訴朝門外看去,剛好看見了撐傘匆匆跑過來的張之孝距離這裏也隻有百餘步,於是對沈長釋翻了個白眼:“你這告訴與沒告訴有何差別?你們就差前後腳進門了。”


    沈長釋歎了口氣:“我這不是跑過來的中途又去辦事兒了嗎?”


    薑青訴伸手指著沈長釋抖了抖,表示這件事情推後再說,看見張之孝褲腳鞋子全濕,跨步走進土地廟中後,那書生的臉上帶著不可置信,又有些激動,見土地廟裏一片混亂場景,率先走到了張老漢的身邊蹲下。


    他的手略微有些顫抖,手指貼著張老漢的鼻息下麵,沒一會兒又猛地收回:“這是成功了?還是失敗了?躺在這兒的是何瑄才……還是那老頭兒?”


    他不稱爹,事情到了這一步,也無需再裝下去,直接叫他老頭兒。


    此刻的張之孝不再溫和謙卑,臉上掛著的卻是嫌棄與陰狠的表情,他伸手拍了拍褲腿,站起來朝旁邊的啞狗瞥了一眼,伸手捂著鼻子,嘖了一聲:“真臭!”


    張之孝本想走,結果看見地上的刀,猶豫了片刻還是撿了起來對著張老漢。


    “不管是何瑄才還是誰,總之不能讓你活著,活著……我都不放心。”張之孝喃喃過後,抬起手中的刀正要狠狠地往張老漢的心口刺過去,結果被廟外闖入的人嚇了一跳。


    “你幹什麽呢?!”男人瞧見張之孝,心中大驚,又見躺在地上的是張老漢,立刻渾身發冷,他連忙跨入了廟中,張之孝見狀,將刀丟在了地上,狠厲的臉轉瞬成了驚恐:“這位大哥來得剛好!我方才見我爹躺在地上,胳膊還插了一把刀,這才拔起來,你便來了!大哥快行行好,抬我爹去醫館,他還有氣!還有救!”


    第39章 長生碗:十八


    男人心中有疑, 剛才張之孝那模樣可一點兒也不像是要救爹的模樣,他瞧著地上碎裂的磚瓦,又看見不遠處趴在雨水中的何王氏, 還有昏迷不醒的張老漢和一條流血而死的狗。


    於是拉著張之孝往外走, 對著遠處正朝這邊趕過來的幾個大漢揮手道:“過來!這兒還有活人!”


    一時間人群湧入,三五下便將土地廟中收拾了幹淨。原來那幾個大漢本來是看守土地廟的人, 剛從何王氏的客棧裏喝了酒,怕回去遭家裏婆娘囉嗦,便商量好了裝作沒有這一餐飯,繼續回到廟旁邊的小屋住,瞧見大雨中廟門沒關, 於是往廟中來看看情況,正好碰見這一幕。


    也算因緣際會。


    薑青訴見人都走了,問沈長釋:“你方才說來傳話的途中去辦事兒, 辦的什麽事兒?”


    沈長釋雙手叉腰嘿嘿一笑:“白大人,我可是不負你所托,把長生碗給偷回來了。”


    “真的?”薑青訴微微笑著:“現在事情已了,你偷了又有什麽用?”


    “哎~我可是在那張之孝服下壽命之前偷出來的,隻不過偷時被他發現, 所以我匆匆跑出,找了個地方先藏碗, 想著他沒了長生碗, 肯定得來土地廟找找長生碗原主人長風客棧的老板娘,故而先他一步過來, 給你們通風報信呢。”沈長釋說到這兒,嘴角都快咧到耳朵根了,臉上就差寫著‘誇讚我’三個字。


    薑青訴沒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聲,於是對沈長釋豎起了大拇指道:“做的好啊,沈,這回你可是立了功勞了。”


    沈長釋帶薑青訴與單邪到了自己跑的笛水縣某個犄角疙瘩處,果然在幾塊石頭下麵發現了長生碗。碗中還有大量壽命,拚湊在一起大約也有好幾年了,人之壽命發著淺光,薑青訴將碗捧在手中,跟著單邪回十方殿的時候還問:“這壽命能否還給那些送出壽命的人?”


    單邪道:“他們做出的選擇,就必須得接受結果,命既然已送出來了,斷沒有要回去的道理。”


    薑青訴歎了口氣道:“單大人真嚴苛。”


    “多謝誇獎。”單邪道。


    薑青訴一時無語,沒想到自己損他一句,他還會還回來,無語之後,不禁低頭笑了笑。


    回到了十方殿,薑青訴將長生碗交給沈長釋,讓他放在樓上該放這東西的地方,沈長釋往樓上跑去了,薑青訴見這大殿,又想起來了某些事,垂眸歎了口氣,無聲笑了笑,搖頭道:“又回到這處,我才算悟透了那日單大人與我說的話。”


    單邪走到桌案旁,聽見這話回頭看她一眼。


    兩人回到地府身上的衣服便照舊變成了白裙與黑袍,薑青訴見單邪滿頭青絲垂在腦後,僅有兩縷從額前落了下來,微微低著下巴的這一個回眸,突然讓她呼吸一窒。


    她理了理心緒,將他之前說過的話又說了出來:“我沒喝孟婆湯,沒將屬於自己身體裏的東西洗去,沒有重生,依舊可在人間徘徊,嚐人間百味,如此,便算不得死。”


    單邪沒說話,隻是目光有些亮。


    薑青訴道:“我生為薑青訴,死為白無常,但不論是過去的薑青訴,還是現在的白無常,我便是我,不是其他人,隻要我還記得自己是誰,即便過了輪回,也不曾死過,反之,我若忘了自己是誰,即便沒過完一生,也是死了一回。”


    “我記得桂花酒,記得酥皮月餅,還記得王婆婆做的桂花糯米藕,我看得出青山綠水的秀麗,嚐得出稻穀米香,還能聽人間說書口中的笑話,我與活著,除了那一則痛,與一則爽,別無二樣。”薑青訴慢慢將懷中單邪給的黑色金邊的符拿出來,抿嘴笑了笑,將符遞了出去道:“這東西,我想我已不需要了。”


    單邪看著她手中的符,沒有立刻接下,兩人僵持了一會兒,單邪手指微動,正準備把符紙拿回來的時候,薑青訴卻有反手收了回去。


    她眼眸帶笑,突然想到了什麽,轉身朝桌案走去,握筆蘸墨道:“我想起我先前對單大人提的以永生永世陪伴換活人感知時的笑話,想了想若將符紙就這樣還給你,未免太浪費它了,而我現在亦懂得生死之差,不如就拿它再做個人情,還給單大人吧。”


    薑青訴說完,將筆丟下,手中符紙晃了晃,對單邪道:“借您冥火一用。”


    單邪不明白她要做什麽,於是慢慢伸手,手心朝上,掌心中點燃了藍色火焰,薑青訴將符紙往火焰上放,那一瞬單邪瞳孔收縮,看見了黑色的符紙上,未幹的墨痕,寫的是自己的名字。


    單邪。


    逐漸在火中燒光,符紙的灰燼在空中成了金色的螢光,薑青訴微微挑眉,沒想到燒完之後還挺漂亮,等螢光也消失了,她反手拉著單邪的手腕道:“十二個時辰雖長,但也轉瞬即逝,山色食味不等人,抓緊時間,我帶你去嚐尚且還能嚐到的桂花酒與酥皮月餅如何?”


    她的笑容明亮且耀眼,那雙微彎的眼睛中,似乎還有未散去的符紙遺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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