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青訴撇了撇嘴,搖頭道:“窩囊!”


    她打定主意自己去,不過轉身前朝一同跟來的許鳳遙看了一眼,對方站在了鍾留和沈長釋的身後,藏在黑暗中,他身上的衣服不知何時又換了一件,正微微抬手,將空中漂浮的灰煙接住。


    已經被徹底燒死的東西,他是能碰得到的。


    薑青訴覺得這人古怪,卻又說不上來哪兒不對,現在也不是想這個的時候,便往大火裏頭衝進去了。


    見不到薑青訴了,站在沈長釋身後的許鳳遙才開口問他:“你不是很怕那位黑衣的無常大人?”


    “我怕怎麽了?”沈長釋道:“咱們地府就沒一個鬼不怕他的。”


    “我還當你對他頂多是敬重呢。”許鳳遙低聲笑了笑,沈長釋回頭瞥了他一眼:“你想說什麽?”


    許鳳遙道:“鍾留說白大人與那無常大人在談情說愛,你拋下白大人,讓她一個女子置身火海中,自己卻在外頭逍遙看著,也不知回去被無常大人知曉了,會怎樣懲罰你。”


    沈長釋一怔,眨了眨眼睛,有些心虛了,他的確沒想到這一層,加上無常大人已經許久沒有懲罰他了,他都快忘了鎮魂鞭的味道,做事也就散漫起來……


    許鳳遙搖了搖頭說:“沒關係,反正他也不知道。”


    “不!無常大人沒什麽是不知道的。”鍾留也朝沈長釋瞥了一眼。


    沈長釋哎喲一聲,一跺腳,還是跟了過去,他大步往城主府內跑,許鳳遙附身的簪子還在他的身上,自然也是跟他一道,於是城主府的門前就隻有鍾留一人找了個安全不易被發現的角落裏窩著。


    薑青訴順著原路一路往樓閣的方向過去,走到了樓閣前,有些驚訝這裏居然並沒有完全被大火籠罩,旁邊的樹木都被燒著了,偏偏這一處隻有石頭邊緣的幹草上還有火光,整個兒樓閣獨棟獨立,除了外圍牆壁被熏黑,看上去完好無損。


    濃煙四起,人類在這一處幾乎無法存活,薑青訴走到了樓閣門前,瞧見門前的鎖被打開扔在了一旁,於是垂了垂眸,往裏走了一步。


    樓閣裏麵並無火,四周的燭台也都被清出去了,整個兒樓閣都陷入一片黑暗之中,薑青訴深吸一口氣,肩膀上的兩股冥火漸漸從身體裏飄了出來,立在肩頭與耳垂並齊的位置,幽蘭的火光將樓閣內部照清楚了許多。


    她順著樓閣中間走過去,瞧見了那黑色冰蠶絲布包裹的籠子,再抬頭朝四周看過去,許鳳遙的畫還完好無損,陣法並沒有解除。


    她垂了垂眼眸,轉身便往外走,現出人身,走出樓閣的大門從地上拿起一根柴火,借了一股旁邊的火,一腳踹開了樓閣的門,再往裏走,外頭的火光將樓閣了照得清楚。


    她先是走到了樓閣的最右邊,看著第一幅畫,想也沒想就將火順著其畫卷的尾部燃燒,點燃紙張的那一瞬間,大火立刻順著畫紙的邊緣往上竄。


    她往下一幅畫前走,手下沒有留情,繼續點燃,然後是第三幅畫,再是第四幅,直至第五幅,忽然有人從背後撞了她一下,薑青訴猛地回頭,居然沒發現有人跟在自己後頭。


    看見了男人的臉,薑青訴有些驚訝:“你?”


    朗爭意一身霜色長衫,頭發披下,一隻手握著薑青訴拿著火把的手腕,另一隻手捏著她的肩頭,開口問:“你是何人?!為何在此要毀我的畫卷?!”


    薑青訴頓了頓,扭著手腕要抽出自己的手,對方根本不放開,表情有些猙獰:“你是何人?!怎麽進來的?!如何認得這裏?!說,這火是不是你放的?!”


    薑青訴愣了愣,上下打量了朗爭意幾眼,總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對勁,一時半會兒卻又說不上來,對方見她不說話,奪過她手中的火把就扔了出去,然後轉身朝前麵幾幅已經燒著了的畫過去,脫掉身上的長衫,對著畫上的火便抽過去,希望能將火給撲滅。


    後幾幅還好說,第一幅是薑青訴最先燒的,現下已經燃燒了近一半,火光早就超過了人的高度,除非他能飛,否則怎麽也不可能撲滅,越到後麵火勢就越大,畫卷每被燒一寸,就會落一片煙灰。


    “不不不!我的畫!我的鳳遙!”朗爭意對大火毫無作用,再往前去,無力地趴在了牆上,他的雙手擊打著牆麵,身體虛弱地跪在了地上,整個人都有些瘋癲:“鳳遙!是我的鳳遙!你為何要燒了他?!為何要燒了他?!我已經快要記不住他的樣子了,我真的快記不住了……我就隻剩下這些東西,你為何要摧毀他?”


    朗爭意猛地回頭看向薑青訴,火把重新回到了她的手上,火勢順著第五幅畫正在燃燒,她微微眯起雙眼看向朗爭意,對方眼眶帶著淚水,瞧見她還在燒畫,瘋了一般地朝這邊撲過來:“你與我有何仇怨?!為何要害我?!為何要害我的鳳遙?!”


    薑青訴側身一躲,這男人看上去高大,卻沒想到半分力氣都沒有,在薑青訴躲開之後他猛地撲到了牆壁上正在燃燒的畫紙旁,以手拍打著火,想要撲滅。


    “你們都是一夥兒的,你們都是一夥兒的!那老和尚是邪魔外道,滿城的人都是邪魔外道,就連我……就連我的父親也是瘋子,誰是妖,誰是人,且看你們的心!”他麵部猙獰,五指成爪朝薑青訴撲過來。


    薑青訴瞳孔一縮,手中的火把落在地上,她將自己的人身隱了去,卻沒想到朗爭意依舊能看見她,雙手掐住了她的脖子,正好落在她脖子上的傷痕處。


    薑青訴皺眉,肩上的兩股魂火順著她的脖子直接燒上了朗爭意的手臂,逼迫對方鬆開了手,朗爭意跌倒在地上。


    因為這樓閣大門一開,屋外的大火順著風直接刮了進來,薑青訴沒燒著的那幾幅挨著門口,已被風中的火給點燃。


    她微微皺眉,看向坐倒在地上的男人,瞬間明白過來他有何處不同了。


    他已死,故而能看見化作魂魄的薑青訴,大火中的確有無法逃出的人,蓮姬的精心複仇,殺的不是郎士榮,卻是朗爭意。


    第55章 戲子魂:十六


    沈長釋衝進了大火裏才發現許鳳遙跟了過來, 他愣了愣,回頭朝許鳳遙看過去:“你怎麽也進來了?”


    許鳳遙垂了垂眼眸,道:“我離你不遠。”


    沈長釋這才想起來簪子還藏在自己袖中, 於是嗨了一聲, 歎了口氣將簪子遞給了許鳳遙道:“你快些離開這裏,別跟著我, 與鍾留在外頭等著,那陣法,就你這本就殘缺的魂魄跟過去,定然得散了。”


    許鳳遙與他可不同,他的魂魄散了自己還有能力聚集起來, 許鳳遙的魂魄一旦散了,那就是七零八落,到處亂飄, 也不知道能不能湊齊,屆時就算樓閣燒了,陣法毀了,也未必能去投胎轉世。


    許鳳遙看了一眼沈長釋手中的簪子,目光沉了沉, 沈長釋道:“還傻愣著幹什麽?拿著快出去啊!我趕時間,若去遲了, 白大人當真有危險可怎麽辦?”


    許鳳遙慢慢伸出手, 指尖碰到了沈長釋的手心,沈長釋一翻手, 簪子落在了許鳳遙的手中,他這便大步往前跑,繼續去找樓閣的所在位置。


    周圍幾乎通天的火光將一切都照得通紅,許鳳遙站在已經成了一片廢墟不斷掉石塊兒下來的長廊,盯著手心的簪子,逐漸握緊,轉身並沒有往城主府外走,而是順著旁邊的一條小道,不知去往何處。


    池塘還是那個池塘,隻是水中大多的魚都已經漂浮在了上麵,與水草交纏在一起,半死不活,翻出肚皮,尚且還有兩條苟活,恐怕也性命不久。


    花園早就被燒毀了,大火順著樹木肆意蔓延,一個個院落被牽連,好些房屋都倒塌下來,許鳳遙越往裏走,對這一塊就記得越清晰。


    池塘之後是九曲長廊,九曲長廊之後便是菊園,菊園的後方有一個戲台子,那是當年他剛來柳城的時候,朗爭意命人拆了府中一處觀景,特地搭建出來的。每個月都要請他們戲班子來城主府表演,演的戲反反複複就那八曲,其餘的,他也不會。


    在那戲台子右側第二間,便是朗爭意的房間,許鳳遙去過兩次,都沒留下過什麽好記憶。


    他記得朗爭意第一次帶他去自己房間的時候說過,城主府內建造複雜,都是按照老城主的喜好來的,各種院落穿插在一起,若是不熟悉這裏的人容易走錯,偏偏,許鳳遙從來沒走錯過。


    他從來都是一個小心翼翼的人,所有心思都藏起來,從不外露,他不喜歡朗爭意對他太過親昵,更不喜歡去他房內看他私藏的寶貝,若非為了能來城主府賺銀子,他甚至都不願意看朗爭意一眼,可他從沒說過討厭,所以才有了朗爭意的一廂情願。


    是,一廂情願。


    許鳳遙苦笑,說到底,也是他自己害了自己。


    一路來到了朗爭意的房前,這幾個屋子已經被燒得差不多了,朗爭意從小飽讀詩書,最擅長的就是筆墨丹青。


    戲台右側第一間,是他的書房,裏麵多是他自己的寫寫畫畫,但他房內的,都是名家大作,價值千金,有些市價萬金難求,隻可惜全都被燒毀了。


    許鳳遙看著那已經倒下的房門,抿了抿嘴,深吸一口氣踏步進了房間裏,濃煙嗆鼻,好在他已經死了,不用在乎這些東西,隻伸手在眼前揮了揮,朝這依舊不斷被大火吞噬的房屋四下打量。


    左側的床榻已經倒了,桌椅還在旺盛地燃燒著,掛在牆上的畫兒早就不見蹤影,屋內的綢布紗帳一絲不剩,他在廢墟裏找了許久也沒找到想要的東西。


    許鳳遙一路往床榻那邊尋去,然後看見了床榻上的人,渾身一僵。


    霜色長衫還剩被壓住的一角,那人在大火中被燒死,卻沒有半分掙紮,連躺著的姿勢都沒變,蓋在他身上的被褥化為灰燼,而他麵向屋頂的皮肉也焦黑一片,背躺在床榻廢墟中的半邊,還有幾塊焦黑的肉,空氣中彌漫著燒焦的肉味兒,酸澀中帶著腥甜氣。


    許鳳遙猛地伸手捂住了嘴,差點兒就要吐出來,隻是他什麽也吐不出。看著大火裏早就死去的人,明明已經死了的心,卻不知為,揪心得疼,不……比揪心還要疼。


    許鳳遙不敢相信,若非這是他獨有的院子,若非這張床上絕對不可能睡其他人,他當真要以為是場誤會,為何院子裏的家丁丫鬟早就逃出去了,他卻被燒死在了大火中?


    許鳳遙往後退了一步,直接跌坐在了地上,手旁摸到了被燒成灰燼的畫卷,隻剩下畫軸一角,那角鑲了玉邊,所以沒有完全被燒光。


    這玉邊他認得,是朗爭意最愛的一副畫,故而用玉邊包裹,生怕起了毛躁。


    一切恍如昨日,房間布局未變,卻在這一場大火裏,徹底消亡。


    “鳳遙,這可是魏若大師的畫!絕對是真的,你瞧這山水煙雲,真美!”那是許鳳遙第一次被朗爭意拉到了他房內時,這男人對他說的話。


    他當時心裏厭惡極了,尤其是朗爭意在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手還握著他的手腕,他將手抽回來,麵上已然不悅,對朗爭意道:“真是抱歉了少城主,我乃一介俗人,不懂畫作。”


    朗爭意瞧不出他的不悅,順口問出:“那你喜歡什麽?”


    “我隻喜歡唱戲。”許鳳遙委婉拒絕。


    卻不料朗爭意又道:“你們剛來柳城沒多久,若非有我城主府每月請來,恐怕也很難維持吧?不如這樣,我與冠園那邊打個招呼,以後你們戲班子,每日可在冠園演一場,如何?”


    許鳳遙想拒絕他帶有利益交換的好意,卻又拒絕不了,隻能點頭:“那就的多謝少城主了。”


    “別叫我少城主,那般見外,我叫你鳳遙,你便叫我阿意吧,我家裏人便是這麽叫我的。”當時的朗爭意,年紀輕輕,隻有十六歲,笑起來的時候,正是不懂事的樣子。


    那時他第一次入這個房間,得了他人的好處,不知感恩,隻覺得朗爭意對他太過放肆,城主府中逐漸起了流言蜚語,他在冠園掙了銀錢,便想打破這種關係,與朗爭意挑明不會再來城主府唱戲了。


    為此,朗爭意鬧了好一陣,老城主見他如此,要將婚期提前,朗爭意當眾拒婚,讓鄭府的小姐難堪,全城的人都知城主府中的公子從溫文儒雅的少年郎,變成了貪戀男子美色的紈絝,而這一切,都是他許鳳遙的錯。


    於是鄭府小姐差了府中三個家丁,借由請他唱戲的說法,領到了城外,那是許鳳遙彷如地獄般的一日,掙紮不脫,逃離不開,叫天不應,求神無靈,他被三個彪形大漢按在野地,幾乎經曆了生死,然後衣衫不整,昏死被丟棄在野草叢裏。


    一場大雨將他給澆醒,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為自己穿戴好衣服,然後落魄失魂地回到了柳城戲園子中,躺在床上足足病了七日,沒去唱戲,沒見外人,戲園子裏的朋友都為他打抱不平,但誰也不能將這話說出去一句。


    直至一直為許鳳遙撐腰的城主公子朗爭意見他多日沒去唱戲跑來找他,橫衝直撞要入他的房間,許鳳遙將他關在門外,答應來日去城主府唱戲。


    那是他第二次被朗爭意拉入城主府他的臥房,朗爭意麵紅耳赤,塞了一塊玉在他的手中,又擅自將許鳳遙腰上的玉佩摘下,他毫不婉轉,心思都寫在臉上。


    “在我心裏,鳳遙是特別的,我想在你心裏,我應當也是特別的,我見那些心意相通的人,都會與彼此換一物,這玉佩是我從小戴在身上的,送給你,你的這個,也送給我吧。”


    許鳳遙厭棄他,痛恨他碰到自己,心想若非有這個富家子弟,他絕不會是如今這般下場,可他還要在柳城紮根,權貴不能得罪,隻能道:“少城主,我的玉不值錢。”


    “我知道的,是心意嘛。”


    許鳳遙苦笑,朗爭意看不穿,他滿心少年意氣,見許鳳遙笑了,便忽然摟住了對方,許鳳遙猛地將他推開。多日前的情形又在眼前重複,他瘋了一般衝出城主府,再後來聽說的,便是朗爭意帶了城主府十個府丁,去鄭府找了三個男人,當著鄭府小姐的麵,亂棍打死。


    回憶至此,許鳳遙伸手捂著腦袋,他坐在地上手裏握著那一節被玉包裹住的畫軸角,心中的痛恨與悔恨同時反複折磨。


    他是來還玉的,也是來找玉的。


    他記得自己被眾人架在廣場柴火堆中時,懷中還揣著朗爭意從小到大佩戴在身上的玉佩。他原以為自己一直在離魂道徘徊不去的原因是因為心中有事未了,所以成了孤魂野鬼,他求著黑白無常帶自己回到人間柳城,想著總有一日,能將這份從一開始就錯了的感情了結。


    他不愛朗爭意,他喜歡的是女子,可他為了戲園子,為了被朗爭意視如糞土的銀錢,從未將此話挑開。


    他懷裏揣著朗爭意的玉,永遠也無法安心投胎,所以他找一個能回來的機會,將玉還給對方,也將自己的玉換回來,告訴朗爭意,自己不過是一介戲子,生為貧賤之人,死為無所之魂,配不上城主公子的一片真誠。


    可朗爭意死了。


    昨日清晨還見他從府中出來,與鍾留說話,說希望這世間有鬼,希望鬼魂來找他。


    今日夜裏,便喪生在大火之中,麵目全非。


    “我隻是……來拿回我的玉佩。”許鳳遙雙手捂著臉,渾身顫抖:“我來……拿回我的玉佩。”


    火勢還在吞滅房屋,房頂上的瓦片轟然倒塌,將燒黑的床鋪砸得粉碎,許鳳遙猛然抬頭,看見淹沒在廢墟中的屍體,張嘴無聲,僵化的臉上,掛滿了淚痕。


    第56章 戲子魂:十七


    沈長釋找到薑青訴的時候, 還有一個男的在她旁邊,那男的麵目猙獰,情緒激動, 眼看著就要朝薑青訴撲過去, 好在有魂火的威力在,薑青訴沒什麽大礙, 反而是那男人倒在了地上。


    沈長釋鬆了口氣,連忙跑了過去,進了樓閣裏的時候帶入了一陣風,大火順著風一路燒了進來,將牆上的畫燒得所剩無幾, 八幅畫統統被火舌吞滅,薑青訴看著周圍一片火光,再朝趴跪在地上對著八麵牆壁不斷搖頭的幾欲崩潰的男人看去。


    沈長釋走到了薑青訴的身邊, 挑眉問:“這是什麽情況?這個男人……”他彎腰看了一眼,看見那男人的臉,嘶了一聲:“這不是朗爭意嗎?”


    薑青訴點頭道:“是他,不過他已經死了。”


    “死了?”沈長釋震驚。


    不斷想要撿起地上被燒成灰燼的畫卷的男人聽見這話,雙手停頓, 慢慢抬頭,再朝那兩人看去, 眼神有些呆滯, 不解道:“誰死了?”


    沈長釋歎了口氣,哎喲了一聲:“你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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