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了?”朗爭意問完, 沈長釋點頭,薑青訴沉默不語,他再看向自己雙手捧著的紙灰,身上穿著的還是睡前穿的那一件長衫。


    他逐漸想起來了,他睜開眼睛的時候隻看見滿屋子的大火,於是拚命地想往外跑,可是沒想到整個兒城主府都在大火中燃燒,他本想逃出去,心裏還記著樓閣這邊有八幅許鳳遙的畫。


    那是他憑著自己記憶畫出來的人,這世間除了這八幅畫,再沒有什麽是與許鳳遙有關的了,當初從院子裏拿出來的東西,他都燒去了陰曹地府,隻剩下這八幅畫。


    於是朗爭意調轉方向,直接往樓閣跑來,剛進了樓閣就瞧見一個女人舉著火把燒他的畫,於是他衝了過來,便是如今這副樣子。


    “原來……我已經死了?”朗爭意頓了頓,手中攥著紙灰,再看向薑青訴與沈長釋:“那你們又是誰?”


    周圍火勢通天,這兩個人居然能站在火裏分毫不傷,顯然不是常人。


    沈長釋道:“吾乃陰曹地府十方殿的鬼差,我身邊這位是十方殿陰司白無常大人。”


    “白無常……這麽說,這世間真的有地府?真的有鬼魂?!”朗爭意居然沒有為自己的死而悲痛,反而麵露喜色:“那這麽說……這個陣法是有效的!鳳遙他果然在離魂道裏等著我!兩位大人可是來捉我去陰曹的?我願意去!”


    薑青訴微微皺眉,沈長釋見這男人扔下手中的紙灰,爬起來朝這邊湊過來,於是立刻攔在了薑青訴的身前指著對方道:“你你……你等切勿再靠近了!我們不是來找你的。”


    “不是找我?那是找誰?是了……這麽大的火,我府中定然死了不少人。”朗爭意點了點頭,而後又道:“對了,若兩位大人去陰曹,可否能捎上我?按理來說我現在死了,應當是去地府的路上才是啊!我聽說要去地府,必然要過離魂道,我在離魂道上有個相熟的人,他必然等急了。”


    薑青訴微微皺眉,見朗爭意說完這話,又伸手將頭發捋了捋,心中不免有些難受。她不清楚朗爭意與許鳳遙之間究竟發生過什麽,但這男人擺下鎖魂的這個惡毒陣法,顯然並不知曉其中的利害關係。


    若按年齡來說,朗爭意不過十九歲,倒不算太成熟,可剝人皮,熬狗血,又將燒成漆黑的許鳳遙的屍身搬來這處,畫下八幅巨畫,擺了陰邪陣法,怎麽看也不像是如此無知之人會做到事。


    薑青訴瞪大了雙眼對朗爭意道:“你當你去了地府,還能見誰?!你已犯下罪孽!到了地府,必然是要去地獄受刑,還想著投胎轉世?我告訴你,離魂道上無彌留之魂,你死心吧!”


    “沒有?不應該的!那位高人與我說過,隻要以人皮為引,黑狗血為膠,我就能鎖住鳳遙的魂,讓他在離魂道上等我,隻要我不來,他便不走。”朗爭意連忙往一旁的鐵籠子過去,伸手想要掀開,卻穿過鐵籠,無法觸碰,他焦急地圍在那兒打轉:“不應該,不應該的!難道是我做錯了?哪一步錯了?”


    “從你殺人的那一步開始就錯了。”薑青訴道。


    朗爭意猛地轉身看向她:“殺人?我堂堂柳城城主,怎麽會去殺人?我這一生雙手所沾的,隻有四個畜生的血而已!”


    “那是人命!你的生死簿上已經累了四條人命,如何是畜生?”薑青訴見他執迷不悟,已經猜到,三個男人畢竟是他生前為了許鳳遙打死的,緣由她不知曉,可死了便是死了,第四個男人便是籠子裏的那個,被人生生剝皮,更為慘烈。


    “大人,若你被三個男人騙到荒郊野外強行侮辱,那三個男人在你眼中,是人還是畜?若你在病榻之上被打翻藥劑,一人告知全城你是妖魔邪道,要你隨你滿門一同在眾目睽睽之下燒死,那人在你眼中,是人還是畜?”朗爭意說完苦笑,目光卻萬分真誠:“在我心裏,唯有皮骨之下長著人心的人,才算人,幹著禽獸不如之事的人,不過是披著人皮的畜生。”


    薑青訴渾身一震,籠子裏的人皮,居然是那號稱京都來的佛家大師的!


    沈長釋聽出來他話中的意思,立刻嗬斥:“放肆!你敢言語侮辱白大人!就你這一條罪,即便轉世,也是畜生道!”


    “那便當畜生吧,反正人與牲畜比起,牲畜還善良些呢。”朗爭意說完,又問:“我既死了,可以帶我去陰曹地府了嗎?陣法已毀,我怕鳳遙等急了,先我一步走了。”


    沈長釋回頭朝薑青訴看了一眼:“這人究竟如何處置?”


    薑青訴道:“瞧他死後沒直接入離魂道,必然是彌留人間不肯離去了,便依了他,帶他去地府。”


    “白大人?”沈長釋有些震驚:“他那邊說您,您還帶他去地府?讓他在人間被捉鬼收妖的拿去煉丹算了!”


    “那些捉鬼收妖也是歪道,若被你我碰上,還得阻止的。”薑青訴說完這話,抬腳離開樓閣。既然陣法都毀了,這個案子也就是時候結束了,她從朗爭意的身側擦肩而過時說:“而且他說的對,人與獸,人心更可怕些。”


    那侮辱了許鳳遙和慫恿全城燒死二十三條人命的四人,的確是披著人皮的畜生。


    她不知許鳳遙生前經曆過什麽,在這些心早就已經長偏了的人口中,她問不出真正的回答,她所聽到的,都是許鳳遙的惡,這麽一想,薑青訴覺得自己也很可笑。


    許鳳遙所經曆的,與她並無不同,她在整個兒大昭國的百姓眼中,留下的也隻有不明真相的惡。


    出了城主府,沈長釋跟著她,朗爭意已經被沈長釋收入了書中,等到了地府會放出來,而許鳳遙與鍾留,就在城主府前等著他們倆。


    四人回客棧的路上,薑青訴朝許鳳遙看去,他來時還算有些精神,回去卻一副落魄模樣,薑青訴看見他手中握著一樣東西,隻能看見是一塊玉,什麽形狀並不知曉。


    仔細想了想自己先前對他的些許不滿,薑青訴歎了口氣,這人死時也才十九,如今不過二十,她算起來都五十的人了,居然還和小孩子置起氣來了。


    許鳳遙年紀輕輕,所受經曆的確讓人於心不忍,此生來人間走一遭,仿若曆劫一般。陣法解除,許鳳遙能投胎轉世,他在這人間地府彌留時間,不過才短短光陰而已,轉念想一想自己,薑青訴覺得她至少還能在十方殿再待個百八十年的。


    她與單邪之長久,匆匆一過的許鳳遙,無法比及,如此一想,先前自己帶著偏見的行為,倒是幼稚得可以。


    於是薑青訴對著許鳳遙開口:“許公子,先前之事,是我狹隘了。”


    “先前?”許鳳遙愣愣地看向她,不解。


    薑青訴道:“那幾粒吐在你腳邊的糖葫蘆籽……罷了,沒什麽。”


    許鳳遙頓了頓,沒回憶起來,於是頷首:“幾位大人,有件事我瞞了各位,也要抱歉。”


    “何事?”薑青訴問。


    許鳳遙道:“其實我……並沒有失憶,隻是有些事情不願去想起,故而自欺欺人,裝作不記得,便以為自己真的不記得罷了。”


    薑青訴一驚:“你沒有失憶?那滿城人對你的評價你也……”


    “我知曉,生前便是如此,死後就更不在乎了,但越假裝自己不在乎,才是越在乎,所以,記得便是記得,想念便是想念,愧疚便是愧疚。”許鳳遙苦笑,沒有那陣法,他恐怕也會因為那一縷執念,彌留不前。


    薑青訴渾身一震,卻沒想到一個二十歲的人,卻將她想不穿的事給說穿了。


    四人回到了客棧,薑青訴將許鳳遙收回了簪子裏,到了房間門前,沈長釋瞧見薑青訴盯著單邪的房門猶豫,故而拉著鍾留便走。


    鍾留問:“怎麽了?”


    “什麽怎麽了?你傻不傻?會不會看眼色?能不能給兩位大人留一點兒談情說愛的空間?!”沈長釋一巴掌拍在了鍾留的後腦勺上,兩個人推開房門便進了房間。


    薑青訴看向那兩人關上的房門,搖了搖頭歎了口氣,走到單邪的房門口,抬起的手頓了頓,還是敲了上去。


    “進。”裏頭傳來聲音。


    薑青訴一步跨入,瞧見了桌上有一串糖葫蘆,於是抿嘴笑了笑,某人就坐在窗戶邊上,薑青訴拿起糖葫蘆朝他走過去,坐在對麵。小桌上還放了一個茶壺和兩盞杯子,她打開看了一眼,杯裏有茶,上好龍井。


    “喲,單大人也懂喝茶了?”薑青訴笑了笑。


    單邪朝她看了一眼:“找我有事?”


    “板著張臉做什麽?我是來告訴你城主府失火,大火熏天,樓閣裏的畫都被燒毀,陣法破除,名兒一早我讓鍾留他們去收拾出許鳳遙的屍骨處,就地埋了,立個碑,他便能投胎了。”薑青訴道。


    單邪回:“我知道了。”


    薑青訴愣了愣“你不高興?還是說,舍不得那漂亮戲子……”


    “白大人。”話被打斷,單邪歎了口氣,眉心微皺:“玩笑就別再開了。”


    薑青訴咬了一口糖葫蘆,想起許鳳遙說的話,是便是,不是便不是,越假裝不在意實則越在意,她越想將此事翻篇,實則越不想真正結束。


    想通了,薑青訴道:“單大人晚間與我喝酒的時候,是與我告白心意了吧?”


    第57章 戲子魂:十八


    單邪剛端起茶杯的手一晃, 杯中水灑了出來,略微不可置信地朝薑青訴看過去:“白大人為何會如此想?”


    “你說的,我與他人在你心中不同, 既然不同, 必是在意,要你在意, 定然得得你真心。”薑青訴說得麵不紅心不跳,想了想更覺得自己有道理,又道:“你這個人,多年相處下來我算是看明白了,什麽心思都藏起來, 但若仔細看情緒,還是能看出端倪的。”


    “端倪?”單邪問。


    薑青訴點頭:“若你不是被我說中了心思,以你的定力, 杯中水怎麽會灑出?”


    單邪握著杯子的手緊了緊,薑青訴又看見了,指著他的手道:“呐呐呐,這也是你的小動作。”


    “白大人將我……看得還真透徹。”單邪將杯子放了下來,開口正欲解釋:“不過晚間喝酒之事……”


    “你不用不好意思。”薑青訴打斷了他的話, 擺出一臉嚴肅的模樣:“我此番來找你,便是要與你把這件事說清楚。”


    單邪本想解釋自己是看穿了她靈魂的特殊, 所以才道她與眾不同, 卻不曾想這人誤會,也不知接下來要說什麽。


    薑青訴深吸一口氣, 頓了頓,還是抿嘴道:“我想了半夜,我對單大人的感覺也很特殊,說實在的,我討厭單大人,至少從一開始是討厭的,雖然現在您的某些行為我還是會討厭,但……我也喜歡單大人。”


    單邪怔了怔,放在膝蓋前的手用力捏成了拳,他沒想過薑青訴居然會這麽直接,說話毫不轉彎,完全沒有女兒家的矜持與婉轉。


    薑青訴嘴角掛著輕笑道:“我這個人,對外人願意拐彎抹角裝模作樣,對自己人就不願花那些心思,我在單大人的心中特殊,實則單大人在我心中也一樣。先前我為了知曉你過去的事兒,假裝傾慕於你,誘你說真心話,我的行為荒唐且幼稚,現在想來,恐怕是另一種幼稚的情愫幹擾著我。我的確對你的過去好奇,因為我在意你,所以好奇,所以想方設法想要知道。之前我隻看見自己好奇,沒看見自己在意。”


    “情愛之事,我實則也不太懂,唯一曾付出真心過的男子,對方隻當我棋子而已,我曾心死,是單大人讓死灰複燃,所以……”薑青訴說到這兒,糖葫蘆也吃不下去了,拿在手上還嫌有些礙事兒。


    “你想生生世世留在十方殿?”單邪問,眸中閃出的期待轉瞬即逝。


    薑青訴連忙搖頭:“不不不,我要說的是,我們就這樣保持下去吧。”


    單邪微微皺眉,眼眸低垂:“什麽意思?”


    “單大人保留對我的那份特殊,我也保留對單大人的這份在意,今後如何,且看今後造化。”薑青訴說完,站了起來,實則說完這些,她現在也沒有勇氣留下了,所有的意氣風發,都用在說出那些心中所想上了。


    單邪微微抬著頭看向她,似乎還沒從震驚中回過神來,薑青訴朝他一頷首:“那麽……你休息吧。”


    單邪不自覺地也跟著頷首算是打了招呼,點完頭後又覺得有些不對勁,薑青訴從桌邊路過,瞧見盤子裏有根空竹簽,她先前來時心事重重沒發現,於是回頭對著單邪一笑:“你吃糖葫蘆了?”


    單邪一怔,看向對方,薑青訴青絲垂下,一身白衣站在桌邊,手中的糖葫蘆還剩大半,鮮紅對著雪白,眉眼魅麗,皓齒半露,眼中還有些許明亮。


    “好吃嗎?”她又問。


    單邪眨了眨眼睛,半晌後才道:“甜的。”


    “當然!”柳城老頭兒賣的糖葫蘆一點兒也不酸,所以她愛吃。


    薑青訴加深笑容,帶著些許雀躍地離開房間。


    她走後,單邪才鬆開膝蓋上攥緊的手,這回手還沒抬上胸前,空蕩蕩的心口便傳來了紊亂的跳動,撲通撲通,一聲比一聲更快。


    莫非……他也長出心了?


    又是何時……長出的呢?


    因為柳城城主府著火之事,大半個柳城的人都開始取水滅火,一直持續到後半夜,柳城才漸漸安寧下來。


    次日一早,太陽剛微微亮,薑青訴便領著沈長釋與鍾留一同往城主府去了。經過昨夜的折騰,城主府的火算是徹底滅了,但裏頭還有不少火星,所有房屋全都燒毀,樹木一根沒留,就連池子裏的水都被燒幹了。


    如此大火,居然沒有殃及到別處,隻有城主府後麵住府丁的別院被燒了一半,好在到了後半夜便沒刮風了,據城主府的府丁統計,在此次大火中傷者不少,但死去的,隻有朗爭意一個。


    薑青訴化成人形,與沈長釋鍾留二人走到了城主府前,此時這處隻有兩個看守的,已經倒在一旁睡得不省人事了。大火在天還沒亮之前被撲滅,所有折騰了一夜的人都跑去休息了,大半個城中的人都累倒在家中,恐怕得巳時才能起來。


    鍾留朝那兩個倒在旁邊睡著的人過去,伸腳踢了踢,沒任何反應,隻聽到打呼的聲音,搖了搖頭對薑青訴道:“白大人,都睡死過去了。”


    薑青訴點頭:“累了一夜,是該睡過去了,這地方被燒成這樣,誰還認得樓閣在哪兒?”


    眼前所見,是一片焦黑,房梁瓦片全都傾倒在地上,有些木樁子裏還有些許火星,但都成不了氣候,不要多久便要滅去。


    好些牆壁倒塌,不過還有一些圍牆挺立著,薑青訴找到了大門入處,慢慢朝裏走,走到了幾塊燒黑的牆壁前就不認得接下來的路了。


    一直跟在後頭默不作聲的許鳳遙道:“左邊。”


    薑青訴回頭朝他看了一眼,這是他答應許鳳遙的,送他走之前,讓他再看看這人間,隻是人間沒看成,看到了一片與地府無差的凋零狀況。


    薑青訴點頭,順著許鳳遙指路的方向,果然沒一會兒越過了兩個已經坍塌的拱門,就到了完全倒下的樓閣前,薑青訴之所以確定是這兒,便是因為那裏還有半個沒有完全燒廢的鐵籠子。


    已經被燒過一次的人,焦黑的屍體又一次經曆了大火,已然成灰。


    薑青訴讓鍾留將鐵籠子拿開,本是打算將許鳳遙就地葬了,反正等他投胎轉世,這一切也都不作數,別人挖了也好,不管也罷,都無大礙。但她瞧見了許鳳遙的眼神,那混沌的目光盯著鐵籠,眼眸中顯現出些許哀傷。


    薑青訴道:“鍾留,找個東西把他骨灰裝起來,咱們帶去那廢園子裏,找個角落給他埋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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