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回跑了幾趟,鍾留的額頭上都布滿了汗水,要查一個小人物的死難,但若要查一個小人物的死而複生很簡單,隻需到雲仙城四邊一問,問到了眉目去求證便可得了。


    人死為常事,死而複生則無常。


    鍾留跑到薑青訴跟前,喘了口氣正準備回話呢,薑青訴立刻給了他一個眼神,下巴往單邪那邊抬了抬,鍾留才反應過來。


    以前辦案都找無常大人,這二十多年跟著薑青訴習慣了,反而不常找無常大人了。


    鍾留站直了身體道:“回無常大人,我出去半日查到了,雲仙城西果然有一個四十歲左右的男人死而複生,他本是三天前死的,昨日收拾了就要出殯了,結果在封棺材蓋的時候有人說看見那男人睜開了眼。本以為是詐屍,好些人都嚇昏過去了,但瞧那男人好端端地從棺材裏走出來,致死的傷還在,偏偏人活過來了,這不,今天那家在擺宴席,喪事改為喜事。”


    單邪嗯了一聲,薑青訴滿是疑問,又不能張嘴說,急死了。


    鍾留知道薑青訴的意思,看她那眼神和欲語還休的嘴就曉得她要問什麽,便道:“那死而複生的男人本來是上山采藥的時候不慎失足摔在了一根斷了的尖利的樹枝上,穿胸而過才死的。據了解複活的時間,與昨日無事齋開張時間差不多,他活過來之後,那傷口自己結痂愈合了,神奇得很。”


    單邪朝鍾留瞥了一眼,鍾留繼續說:“男人在醫館做事,平時幫著大夫打下手,聽左鄰右舍的說,他是個好人,死了可惜,這回活過來,也算是奇跡。”


    “說完了?”單邪問。


    鍾留抿了抿嘴,點頭:“說完了。”


    單邪朝薑青訴看了一眼問:“白大人還有疑問?”


    薑青訴本來是搖頭的,視線落在了棋局上又改為點頭了,她問:“我能否和你換子再繼續?”


    單邪端起茉莉花茶輕輕喝了一口,給了薑青訴一個眼神,讓薑青訴換子繼續,薑青訴嘿嘿一笑將黑子端了過去。


    單邪喝了茶後才對鍾留道:“再查,雲仙城中十惡不赦之輩有哪些。”


    鍾留哦了一聲,一點兒也沒歇著,又連忙跑了出去。


    薑青訴執黑子就硬氣多了,她方才也想了自己的棋局,招招都是死路,就算是換成單邪恐怕也未必能贏得了。


    單邪一眼就看穿了她的棋局,嘴角掛著若有似無的笑,眉眼柔和道:“難怪方才總讓我攻,你連守也不守,現下看來,是故意等著換子,想看我絕處逢生呢。”


    薑青訴伸出一根手指頭擺了擺,又拿起一塊桂花糕吃:“我可沒瞧見生喲。”


    “我也沒瞧見。”單邪道,然後拿著白子在棋盤上看似隨意的落下。


    薑青訴看著棋局,問他:“你從鍾留的話中看出什麽了?”


    “白大人忘了自己說的了?”單邪反問。


    薑青訴道:“是你自己先提的,必然是想與我說說,便當是給我上一課。”


    “世間無生即無死,無死即無生,生死相依這一點不會變,現在有人生了,那死在哪裏?”單邪問。


    薑青訴一愣,明白了過來。


    雲仙城城西采藥的男人死了,是正常死,應當有魂魄去地府報到,對世間留念不深的人,當日死,或許當日便能投胎轉世,若這樣算,不可能有死而複生一說。


    那男人死而複生的魂若是自己的便會入陰陽冊,但若是別人的,便說不準了……


    薑青訴問單邪:“你是說,那人沒有複活?”


    單邪道:“我是說,而今的雲仙城中的人,生死皆數正常,我也終於明白,為何那人魂魄不在,也沒有出現在陰陽冊上了。”


    第100章 人鬼書:六


    一局棋下來, 薑青訴還是輸了,單邪棋藝高超,有些路看似自尋死路毫無章法, 實際上則是布下了長遠的局, 薑青訴想不到那麽多步。


    薑青訴輸了好幾局,幹脆放下棋子不玩兒了, 單邪的棋她看不懂,單邪說的話她也聽不太明白,一個下午在幾局棋中度過,眼看著天色將晚,夕陽西下, 沈長釋從地府回來,鍾留也將消息打聽清楚了。


    兩人回來,薑青訴摸了摸鼻子下了茶樓, 單邪沒說不允許她聽,她不過是小小地鬧個別扭而已。


    若單邪喊住她,她留下來聽得自在,單邪若不喊住她,她也有地方可去。


    雷月若午間過來看書, 眼看現在天色將晚,差不多也到了歸府的時刻, 薑青訴不想放過這個機會, 於是幾步朝前麵無事齋走,剛一腳跨入無事齋一樓大堂, 便看見雷月若手中拿了三本書準備借回去看。


    按理來說書齋是允許人借書的,隻要給足了押金即可,不過被薑青訴看見了,自然不許借走了。


    單邪要從雷月若身上下手,以雷月若為引抓住生前與她有一段情的蘇裘,自然不能讓雷月若遠離自己的視線,讓她借書,便給足了她幾日不來的理由了。


    雷月若正欲掏錢給黎泰和,薑青訴幾步上前開口:“黎先生,借書需謹慎啊。”


    “白夫人。”黎泰和隻知道東家喊過薑青訴一身白大人,雖不知是什麽大人,但想來恐怕是她夫君,便是那一襲黑衣的男子是在京都做大官的,得罪不起,於是稱薑青訴白夫人,也不算為過。


    薑青訴頷首,瞥了一眼雷月若借的書,開口道:“這三本書可都已是絕版,為八百多年前才子朱鶴所著。丞國覆滅,轅國起,轅國近六百年輝煌後衰敗,大昭國而立。八百多年前兩國戰爭中才子朱鶴才年僅三十便去世,所著孤作四本,印本不過才二百冊,每本五十冊而已,本是朱鶴送與好友,不為錢財而出,兜兜轉轉八百多年,我無事齋四本得其三,這般珍貴,隻能在書齋內看,不得外借。”


    薑青訴說完,雷月若微微震驚,而站在櫃台後頭的黎泰和則睜大雙眼揉了揉,八百多年前的字與現在有些許不同,不過大致一樣,若仔細看,書封上的書名的確聽人說過。


    隻是八百多年不曾有人見過真本,故而這驚世之書,也顯少有人知,但才子朱鶴之名,卻一直流傳了下來。


    雷月若不知自己拿了的三本書居然是藏本,故而頷首:“抱歉,白夫人,我並不知情。”


    “我知雷小姐不知情,若你想看,明日可來無事齋再觀閱,我將奉茶一杯,算是作為不得讓你將書帶出無事齋惋惜的補償。”薑青訴話說得輕柔,她越是這樣,雷月若就越覺得自己方才行事不妥了。


    “多謝白夫人。”雷月若禮。


    薑青訴微微笑道:“我送雷小姐出去。”


    這整個兒無事齋裏的書都是從十方殿裏拿出的,人間的書冊隻要消亡,單邪想得便可得到,她將十方殿裏的藏書都複刻了一本放在無事齋中,人間已無,她再創之,說是絕世孤本一點兒也不為過。


    薑青訴將雷月若送到了無事齋門前,雷府的轎子已經在門前等著了,雷月若知書達理溫文而婉,上轎子之前還對薑青訴行禮,又道了一次謝才進了轎子裏。


    薑青訴就在轎子旁邊站著,雷月若的轎子起了,另一架轎子卻在後頭停了下來,薑青訴順著轎子看過去,上麵有官府的痕跡,從轎子裏走出來的男人一身牙色白衣,斯文俊俏,大約二十歲左右,一雙眼睛分外純澈。


    那男人看見薑青訴隻微微頷首算是打了招呼,然後跨步朝無事齋裏走去,天都快黑了還來看書的人並不常見,且這人身上有一種幹淨氣質,薑青訴反複看了幾眼,居然在他的本心裏瞧不出半點兒惡意。


    人生在世,即便是人人歌頌的善人,勢必會有不為人知的惡麵,愧疚、恐懼、嫉妒,皆是人心中的惡麵,偏偏剛才與她擦肩而過的那個人沒有這些。


    要麽是富家公子不知人間疾苦,要麽就是個傻子。


    薑青訴轉身朝書齋走過去,進門之後瞧見黎泰和剛好從樓上下來,顯然把那個官家的公子送到樓上看書去了。


    見黎泰和嘴角掛笑,薑青訴問:“有什麽好事?”


    “知縣大人親臨,無事齋日後恐怕會戶限為穿。”黎泰和說。


    薑青訴微微抬眉道:“方才上去那人是知縣?”


    黎泰和的笑容不減:“正是,去年秋試,他中了舉人,入了京都會試後得了個不俗的名次,便被皇上派到咱們雲仙城來做知縣,看上去雖不是留在京都的大職,卻是難得的好差。”


    薑青訴點頭,的確如此。


    在京都做官,若沒有一顆七竅玲瓏心根本生存不下去,說出去似乎是京都的貴人,實際上新官上任,上頭要打點攀關係,下頭要打賞多幫手,幾年下來若不貪,必然兩袖空空存不了銀錢。若一不小心得罪了什麽大人物,那便是厄運不斷,說不定還會人頭不保。


    來雲仙城當知縣就不同了,富饒之地,遠離京都,嫣然就是個土皇帝,全城他最大,還不是怎麽著都他說了算。


    薑青訴見黎泰和滿心歡喜,於是道:“我若是你,就不會這般高興。”


    “為何?有官府的人撐腰,日後也沒人敢來無事齋鬧事啊。”黎泰和不解。


    薑青訴道:“昨日早上咱們開張便有人在門口燒死了,今日知縣到訪,怎麽可能當真是為了看書?”


    薑青訴說完,留著黎泰和在原地睜大了眼睛震驚,她雙手背在身後,朝後頭茶樓走去。


    到了茶樓一路往上,鍾留和沈長釋該和單邪交代的都已經交代清楚了,不過那本關於雷月若的生死簿放在桌麵上好好的,她走過去往椅子上一坐,拿起生死簿便翻看。


    雷月若生來就是個富家千金,從小沒吃過苦,一直都在爹娘的嗬護下長大的,會喜歡蘇裘,是因為看中了蘇裘的才華。蘇裘鄉試考上秀才的時候,雷月若不過十二、三歲,爹娘在與知府飲茶,她剛好瞧見了鬥誌滿滿的蘇裘。


    文采斐然的男子當然容易得女子青睞,蘇裘不僅文采斐然,還有些自傲,他的自傲恰到好處,剛好與他的文采持平,既不會讓人覺得他虛偽假謙虛,也不會讓人覺得他驕傲囂張,不把人放在眼裏。


    年紀尚輕的雷月若隻知好感,並不知什麽情愛,不過因為二人都是雲仙城中的人,緣分既在,自然還會再碰麵。


    雷月若十五歲時,蘇裘一手牽著一個孩子,正是鄰家的調皮鬼,他領著兩個孩子在元朔節去街市上買糖吃,賣糖人的地方,少女雷月若與孩童一般盯著吹糖人的人將一塊軟糖變成了一隻豬,驚喜叫好。


    再次相遇的二人二見傾心,蘇裘雖自傲,卻有一顆善心,幾番書信來往,雷月若越發被他吸引。


    生死簿上輕描淡寫一句:海棠花下立誓言,從此非君不語情。


    薑青訴微微抬眉,倒是一個才子佳人的好故事,隻是蘇裘的故事不久後結束,雷月若的卻沒有。


    薑青訴在雷月若的生死簿上瞧見了一個陌生的名字,與雷月若佛寺中初相遇,對雷月若一見傾心,男子名江濡,薑青訴抬頭問沈長釋:“江濡是誰?”


    剛好跨步上來添茶的黎泰和聽見薑青訴這話,在沈長釋之前開口道:“便是方才到來無事齋的知縣大人了。”


    薑青訴看向黎泰和,問:“黎先生怎麽來了?”


    黎泰和呼出一口氣:“方才白夫人一語點醒夢中人,我當是來了位貴人,卻不曾想是麻煩,既然白夫人提點我多一份心,我便泡了茶前來感激白夫人了。”


    薑青訴指著一旁的桌子,讓黎泰和將茶放到一邊。


    黎泰和還沒走,單邪繼續問他:“說說江濡。”


    黎泰和哦了一聲,畢恭畢敬道:“這江濡本事浙州禹城人,他是知府的獨子,從小官家長大,自然飽讀詩書,去年秋試得了名次後被派到浙州雲仙城做知縣,上任不過才兩個月。雖說他才上任兩個月,不過確實個頂好的官,兩個月內辦了三件案子,都是些錢財小案,但案內雙方都誇讚他為人為官都值得敬佩,想來,是個不錯的人物。”


    薑青訴朝單邪小聲道:“的確幹淨。”


    單邪點頭,揮手讓黎泰和下去,然後問薑青訴:“你在生死簿上看見了什麽?”


    “江濡喜歡雷月若,按照雷月若生死簿上所述,江濡會是她的良配。”薑青訴道:“趙尹雖然人老了,可眼不花,他把江濡派到雲仙城並不是看不上他,而是看重他,這等幹淨之人若在朝中無立功之舉,隻會成為他人的踏腳石,把他遠派反而是最好的安排。”


    等江濡幾年官場性子磨圓潤了再調回京都,便可成為像許文偌一樣的左膀右臂。


    單邪道:“你看見了雷月若與江濡之情,趙尹識人之慧,我看到的,卻是此事的另一麵。”


    薑青訴問:“哪一麵?”


    “凡是黑白兩麵,不總是好的,若蘇裘投胎轉世再為人,江濡與雷月若得長久,隻可惜……事與願違。”單邪微微眯起雙眼。


    一個感情故事裏,容不下三個人存在。


    前者不去,後者不可來。


    而今前者尚在人間遊離,後者已然出現,雲仙城中恐怕會上演一場鬧劇了。


    第101章 人鬼書:七


    鍾留查到了雲仙城中較為有名的惡霸有幾人, 惡霸與惡霸大多喜歡聚在一起,其實在雲仙城中做過壞事的人那日也在無事齋,眼睜睜地看著好友被火燒死卻無能為力。


    一個人自身起火燒死在無事齋前這件事兒很快傳遍了雲仙城, 那幾人當日為友人之死而難過, 與旁人說到這事兒的時候恨不得聲淚俱下,滿臉寫著惋惜與無可奈何, 第二日便在花街柳巷聚首,少了一個,照樣吃喝玩樂。


    本來一人死,在雲仙城中算不了什麽,一人死而複生, 也不過是茶餘飯後的閑聊罷了。


    但短短三日內,又死了一人,與此同時又有一人生, 這話傳了出來,卻不得不耐人尋味,匪夷所思了。


    第二人死時,薑青訴就在旁邊。


    無事齋開張的第三日早上,薑青訴拉著單邪出去吃早飯。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且聽無常說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溫三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溫三並收藏且聽無常說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