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是地府之事,沒有聲音能躲過他的耳,沒有畫麵能逃過他的眼,不過也僅限地府而已。


    “所以,昨天晚上單大人自覺從地府離開,到了人間察覺了我有危險,這才去救我的?”薑青訴挑眉,見單邪垂眸算是默認,於是湊近他:“你來人間做什麽?你不是不想看見你這張臉嗎?”


    “心結終須解開的。”單邪喝了一口白水放下杯子後道:“我首次讓你來京都,你也曾逃避過,視京都為洪水猛獸,事實證明洪水猛獸並無什麽可怕的,我想我的臉,也是如此,或許看見了之後,也不會覺得可怕,所以就來了。”


    薑青訴愣了愣,目光掃過單邪的眉眼,又順著他高挺的鼻子落在他的嘴上,她伸出手戳了戳單邪的臉頰,剛好是人長梨渦的地方,戳了一個坑出來之後收了手,那個被戳出來的淺淺的坑很快便消失了。


    “你長得這樣好看,為什麽還怕看見呢?”薑青訴不解:“不如你在克服不敢看自己臉的這個問題上,我先幫你預演一番,我拿個銅鏡過來讓你照一照?”


    薑青訴說完這話就起身朝靠窗戶的桌案上跑過去,那裏的銅鏡被單邪蓋起來了,拿回來對著單邪的瞬間,單邪歘地一聲展開了扇子遮擋住自己的臉,扇後一雙丹鳳眼斜斜地朝薑青訴瞥去。


    薑青訴撇了撇嘴:“說什麽嚐試,其實還是怕的嘛,你瞧我對著你的是哪一麵?”


    單邪的視線朝薑青訴手中的銅鏡瞧過去,她隻是拿背麵對著他,正麵的那一麵對著了她自己。


    薑青訴將鏡子放到一旁,靠近單邪的位置,確保自己不會碰到再整他一番,這樣單邪才將扇子慢慢挪開。


    “你究竟怕看見什麽?難道你的臉上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薑青訴朝他湊近過去,幾乎臉貼著臉,順著他的額頭到眉眼,一路往下找,就連一顆痣都沒有,更別說什麽秘密。


    正在這時,沈長釋帶著鍾留過來,房門沒關,兩人跨步進來時剛好看見單邪與薑青訴之間隻有一指寬的距離,沈長釋愣住了,鍾留覺得這場麵似曾相識,於是立刻伸手捂著自己下巴上的胡子。


    “白大人。”不解風情的沈長釋開口:“鍾留帶來了。”


    薑青訴坐直了身體,朝鍾留瞥了一眼,見鍾留的手放在胡子上撲哧一聲笑了起來,道:“放心,我不拿你的鴉兒怎麽樣,我就問你,你可知道小皇帝如何會認識煙花柳巷中的女子的?”


    “這方麵先前我已經查過了,我雖不知與新帝相好的是玉子,但在他頻繁出入秦楚笙簫處時,我就特地留意過,聽了一些坊間傳聞,好似是一日玉子出秦楚笙簫處去買衣服,與微服出巡的新帝碰見了,從那之後,新帝便常去找她。”鍾留說的到這兒,又接了一句:“但先前玉子的衣物都是讓時花閣的人置辦的,她向來神秘,迄今為止也沒幾個人見過她的容貌,為何會自己出來買,我也不知。”


    “便是一早就設計好了。”薑青訴點頭:“她一早就知道小皇帝那日會微服出巡,甚至知道他會走哪幾條街,故而同日出門,以白球的內丹散發狐媚之力吸引小皇帝,小皇帝對她一見傾心,從此流連煙花巷,她難道是想入宮當妃子?”


    “憑她現在的受寵程度,要當妃子不難吧?”沈長釋道。


    薑青訴點頭。


    的確如此,小皇帝都為了她和許文偌在朝堂上吵起來了,要說許文偌在朝中位置與勢力都不低,趙尹死之前交給許文偌的,一定比交給小皇帝的要多,如此小皇帝還敢不顧許文偌的臉麵,昨夜又去找玉子,恐怕他自己也不止一次提過要納玉子入宮了。


    “那難道她想當皇後?”薑青訴有些驚訝。


    鍾留哦了一聲:“後位現在一直懸而未決,說不定呢!”


    薑青訴嘶了一聲:“她的目的是什麽?我隱隱覺得,絕不是入宮這麽簡單。”


    一直沒說話的單邪這個時候回頭朝開著的窗戶外頭看了一眼,沒一會兒一隻尋風印飛了進來,鍾留瞧見,伸手去接,尋風印飛到了他的手上成了一張黃符,他將黃符收回,道:“玉子出時花閣了。”


    薑青訴抬眸:“跟著她。”


    沈長釋與鍾留兩人轉身就走,薑青訴也要跟上,離開房間前一回頭朝單邪看過去,單邪與她距離非常近,對上了她的視線頓了頓,輕聲問:“怎麽了?”


    薑青訴微微眯起雙眼,仔細盯著單邪的臉,隻是一個眨眼的功夫,她踮起腳尖在他下巴上親了一下,然後轉身出門:“走了。”


    單邪:“……”


    第119章 雙生仙:七


    玉子乘轎在太陽還未完全升起的時候離開了時花閣, 順著秦楚笙簫處的另一方,一直往城外的方向走。


    城西有城門,並不開, 城牆底下有塊路, 可直達北門或者南門,皇城在北, 故而南門較為冷清,即便是再繁華的地方,必然也有一塊較為平凡之處。


    玉子的轎子順著秦楚笙簫處的後方一路往城西走時,薑青訴原以為她會去城南,畢竟城南較荒僻, 那裏沒住什麽人,路多屋少,占地廣闊, 方便藏人,卻沒想到她居然順著城西的城牆底下那條路,一路往城北皇城的方向走了。


    而之所以選擇這條路,便是為了掩人耳目。


    秦楚笙簫處若從京都中心貫穿,再一路去往皇城更快, 但秦楚笙簫處出來的轎子都有標記,難免會被人瞧見, 從後方的路走, 見的人便少了。


    皇城為皇上住所,文武百官到了時辰皆要入宮早朝, 這個時間正是早朝時候,初晨升起,紫氣東來,皇城被剛升起的太陽籠罩著一層淡淡的金光,亦是正氣。


    薑青訴跟著眾人走在轎子後頭,他們隱身,抬轎子的人瞧不見,鍾留在另一邊飛簷走壁跟上,雖然累了點兒,但他瞧見的多,也方便告知前方消息。


    薑青訴眯著眼睛抬頭看了一眼東方的金光,道:“莫非那人藏在皇城裏?可京都本就因是多朝王城,又有上千年的皇宮,皇上沒死還在呢,而今正氣縈繞,他躲在裏頭,不傷身?”


    “至多不利於修行,卻是極好的藏身之地。”沈長釋道。


    薑青訴點頭:“隻盼望這一次能抓住對方,讓我好好看看他的臉,辨一辨他到底是人是妖,是鬼是神。”


    說完這句,她深吸一口氣伸了個懶腰,放鬆下來的手自然而然地挽著單邪,單邪瞥了一眼放在自己胳膊上的手,又看見薑青訴對著自己彎著眼睛笑,眼神中露出了些許無奈與寵溺。


    走在旁邊的沈長釋頓時一驚,他往旁邊挪了一些,心裏雖然高興白大人終於與無常大人修好了,可他倆若膩歪在一起,還是挺嚇人的。


    跟著玉子的轎子,一行人到了皇城後側,皇城跟前有重兵把守,但是靠近皇城的一方樹多人少,那一塊依舊是皇城範圍,除了每日定點去巡邏的人之外,便沒人靠近了。


    轎子在瞧見樹時停下,身穿紅衣的玉子被人攙扶著走出來,她撐起一把傘,臉上還戴著麵紗,手上掛著一串手鏈,手鏈下頭墜著的正是散發著妖氣的白球內丹。


    玉子揮了揮手,指揮自己的人帶著轎子退到一邊兒去,然後往林子裏走,雖抬頭便能看見皇宮高牆,但此處與那裏還是有一定距離的。


    沈長釋瞧見玉子捋了捋自己的頭發,扭著纖細的腰肢便往林子裏走,撇嘴道:“我怎麽瞧著……她這模樣倒像是去會情人?”


    這句話頓時讓薑青訴腳下一停,眼眸低垂,微微眯起雙眼。


    “你也覺得不對了。”單邪開口,朝她看去。


    薑青訴猛地看向單邪:“你早就發現了?”


    單邪沒回,沈長釋聽得雲裏霧裏的,搶先問:“發現……發現什麽了?”


    薑青訴轉身就往回走,單邪居然也回去,沈長釋看了看兩位大人,又看了看正往林子裏走的玉子,一時進退兩難,問了句:“不看著她嗎?她獨自一人到此處來,必然是赴約的啊!”


    “她雖然是來赴約,但對方不這麽見得。”薑青訴道。


    蹲在了一旁屋頂上的鍾留見三個人都往回趕,愣了愣,與沈長釋對上了視線之後比了個手勢,想問這是什麽意思。沈長釋雖也不知但還是讓鍾留留下來看著玉子,玉子這邊他來盯著,白大人與無常大人非要回去,必然有其理由。


    薑青訴沒敢遲疑,緊緊地與單邪抓著手,還有些焦急,單邪道:“不急,臨行前,我留了一樣東西與他玩兒。”


    沈長釋雖然什麽也沒聽懂,但還是老老實實地跟在了兩位大人身後,此番回去與過來時不同,他們都使了法術,故而到達客棧樓下並未花多少時間。


    薑青訴抬頭一看,果然看見他們的客房裏,從窗戶縫隙處往外飄著煞意。


    煞意不重,常人並不可見,薑青訴呼出一口氣:“還好我猜對了!”


    沈長釋知道現在已不是問話的時候,三個鬼沒有現身,立刻朝樓上跑去,煞意並非薑青訴與單邪那屋傳出,卻是旁邊貼滿了黃符,關著白球的屋子。


    三人剛進去時,白球正躺在床上安靜地睡著,房內黃符還在,沒有其他人,不過滿屋子若有似無不知從何飄出的煞意告訴他們,那人還在屋中。


    薑青訴不解,朝單邪看了一眼:“你做了什麽?”


    “從門而入為君子,從窗而入為小人,我在窗口設了結界。”單邪說:“因為我們是從門進來的,所以不曾進入結界裏麵。”


    薑青訴抿嘴笑了笑:“你留的這個小東西倒是有用,不過你在離開客棧前就已經想到此番玉子引我們去皇宮腳下是個陷阱?為對方的調虎離山之計?”


    “拙劣的技法已經用過一次了,而我……從來不在同一件事上吃虧。”單邪深吸一口氣,背在身後的手握緊,他微微眯著雙眼,卻遲遲沒有帶薑青訴與沈長釋入他設下的結界裏。


    薑青訴看見他背在身後的手了,故而沒催,這種情況她理解,當初單邪都給她好幾個月的準備時間了,她沒理由連幾刻鍾也等不了。


    沈長釋見兩位大人心照不宣站著不動,完全驚了,張了張嘴,最終將疑問問出:“白大人,您如何知曉那人不在皇城,會來客棧的?”


    “我起先沒想那麽深,原以為玉子的尋風印放出去,必然會與對方聯係,再見麵將此事完整說出,但方才你隨口說的一句話,讓我想起來這個時辰皇宮腳下的林子裏會有侍衛巡邏,不是見人的最佳時間。若非來見人,唯有兩種可能,她故意引我們去,或者……那個人故意讓她引我們去。”薑青訴還記得自己當朝為官那段時間,因為並非時時都能入宮,而趙尹又忙,不能時時出宮,他們也在林子裏約見過。


    所以薑青訴將皇城牆外的林子裏,何時還會有巡邏時間都背得清楚,起初不察,若仔細想,便知道這是圈套。


    “上次他便用調虎離山讓我與單大人以為自己引來了蘇裘,卻沒想到早就在那處設了機關,困我與單大人,才導致蘇裘得逞,害江濡身死。此番故技重施,皇城他未必設了什麽機關陣法,但白球是唯一知曉他的人,他必會來見,我才知道就連玉子恐怕都被他給騙了。”薑青訴說到這兒,沈長釋才懂了。


    “好在無常大人離開前設了結界,否則被他闖入,白球恐怕有生命危險,而沒白球,我們便對他的事一無所知了。”沈長釋嘶了一聲:“這人究竟是誰?”


    薑青訴朝單邪瞥了一眼:“我也想知道,這人究竟是誰,單大人想知道嗎?”


    單邪朝她看了一眼,放在身後的手垂在身側腰間,拇指指腹摩擦著鎮魂鞭的紋路,抽出鎮魂鞭那一瞬,鞭子化作白紙折扇,折扇一揮撕破了結界,他們三人頓時出現在了結界之中,而被結界困住的人,就在他們眼前。


    結界內與客棧完全不同,堪稱另一個小世界,一望無際的白,像是天地兩間。


    薑青訴抬頭看去為天,白雲仿佛近在咫尺觸手可得,卻遙遠至千裏之外,雲層頂上還有藍天。


    他們腳下踩著的並非土地,也是雲層,隻是雲層之下便是京都,偌大的皇城如擺放在桌麵上的一個方碗,小且模糊,但她若彎腰去看,便能看見皇城中的一切,侍衛宮妃,就連表情都鮮活得很。


    薑青訴震驚了,就連沈長釋這種活了快五百年的鬼也從未見過這種地方,兩人如剛入城的鄉下窮苦百姓首見世麵,原地轉了好幾圈,將自己沒見過的奇景用眼睛反複細細描摹。


    單邪就站在原處,一身黑袍,露出了大片的鎖骨與胸膛,他身上穿著的,是在地府裏穿著的那套,暗紅的彼岸花紋路繡在了他寬大的廣袖與衣擺上,一頭墨發隨風根根飄起,可此處分明無風。


    薑青訴率先從震驚中回神,朝前方瞧去,那人隻是一團紅火,塑造成了人的身體的形狀,在單邪進來之前他四處亂撞,但此刻已經安靜地立在原處不動,就像是一麵影子。


    這地方看起來廣闊無垠,若靜下心來或許一生也走不到盡頭,可實則也是方寸之間,不論那人如何掙紮,也隻能留在原地。


    薑青訴問:“你這是什麽結界?”


    “咫尺天地。”單邪回答:“隨手擬的一個小世界,一切皆為幻境,幻境中的一切,你想看到什麽便能看到什麽。”


    “原來如此,我方才還瞧見宮裏的美人去如廁了,我以為這是真的。”薑青訴一驚,對這地方倒是新奇,想來是她剛才想的還有什麽是看不見的,才有了這一幕。


    想到這兒,她回頭朝沈長釋瞥了一眼:“你肯定瞧到不少好東西吧?”


    沈長釋愣了愣,連忙擺手:“非、非禮勿視。”


    單邪展開扇子,對著眼前的紅火便是一扇,他的扇子是鎮魂鞭化之,威力無窮,那紅火倒地,摔在了腳下一麵京都城外的湖上,濺起了水花滅去了他身上的火,濃煙消失,居然是一個人。


    他的確是人,他還未死,有人的皮囊,不過穿著一身黑衣,背對著眾人弓起背慢慢爬起來。


    薑青訴瞧見了他的手,手麵皮膚有些蒼老,似乎不是個年輕人。


    待到那人慢慢站起,無風之處卻有風,將他的黑衣吹動,黑衣底下纖瘦的身材比沈長釋還要誇張,仿佛就剩皮包骨了。


    那人的頭發居然是純黑的,他慢慢轉過身來,薑青訴看著對方的臉,此刻隻露出一雙眉眼,鼻子與下巴被肩膀遮擋。


    他劍眉入鬢,丹鳳眼眼尾勾起,皮膚白皙,光是這個眉眼便與單邪有八九分相似,若非氣質,若要遠看,薑青訴也未必能分得出他們。


    那人慢慢露出了整張臉,一樣的鼻子,一樣的嘴,就連臉型也幾乎一樣,兩人站在一起,便像是在照鏡子。


    從頭至尾毫不知情的沈長釋震驚到張大嘴巴,渾身顫抖,目光猛地在單邪與那人的身上來回看。


    第120章 雙生仙:八


    薑青訴雖早有預料, 但看見這幾乎瞧不出差別的兩張臉,還是心口猛地一窒,背後莫名一陣寒意襲來。


    一個纖瘦柔弱, 光有美人皮囊, 那雙眼卻似無魂,他在對上單邪時明顯心虛, 卻依舊挺胸裝作毫不膽怵。


    單邪與之氣質完全不同,冷漠之餘便是滿身貴氣,周身自信,兩人一比,差的不像的那一分, 便在這身形與氣場上。


    沈長釋慢慢朝薑青訴那邊過去,他伸手小心翼翼地拉著薑青訴的袖子,壓低聲音問了句:“白大人, 這……怎麽有兩個無常大人啊?”


    薑青訴回神,抽回了自己的袖子安撫已經被嚇得不輕的沈長釋道:“你傻呢?哪兒有兩個單邪?這裏分明就隻有一個單邪,剩下的那個尚且不知是何來頭呢。”


    單邪的目光定定看向對方,這張已經記不清多少年沒見過的臉再度出現在眼前,的確讓他震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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