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虞上馬車的時候瞧見他,張口想問點什麽,卻還是作了罷。恩恩怨怨,因因果果,終究還是她和秦汜二人之間的事,她要親口問秦汜。


    但不論前世因果如何,今生都已重頭來過,蘇太後也罷,偷偷摸摸做了姘頭的秦汜也罷,都已經是前世的事了。今生,她蘇虞除了蘇家三娘的身份外,就隻能是晉王秦汜的夫人,她再也不會做那勞什子的太後了。


    然蘇太後終究是她記憶裏無法磨去的一部分,她永遠無法改變她曾為蘇太後的事實,是以她想弄清前世因果。


    她想探聽秦汜的秘密,也願意袒露自己的心聲。


    因她在意他,心裏惦記他。


    而他眼下在百裏之外身受重傷,生死未卜,於是蘇虞滿心紛亂的思緒皆化作擔憂,一顆心久懸不下。


    ……


    一路在馬車裏顛簸著趕至了涼州。


    連夜趕路,又是天寒地凍的,越往北走越發地冷起來,蘇虞的身子一早便有些受不住了,整日裏裹著鬥篷抱著手爐過活。


    眼下終於到了涼州,蘇虞從袖籠裏伸出一隻手,掀開馬車簾往外看這西北首府。書上所言的“河西都會,襟帶西蕃、蔥右諸國,商侶往來,無有停絕”的氣象因西北戰亂已然隻剩了幾分,亂象難掩,途有餓殍。


    蘇虞歎了口氣,放下了車簾。


    第83章 大漠孤煙


    打聽到消息,大梁的軍隊駐紮在關外約莫十裏處, 一行人稍作整頓過後便啟程出關。


    這一路上進城出城, 蘇虞從頭至尾都坐在馬車裏不曾露麵, 全權交由淩誌出麵交涉,淩誌事先拿了官服勘驗的身份公文, 一路暢通無阻, 眼下出關卻被攔了下來。


    “車上何人?”守城士卒一麵翻著淩誌遞上來的公文,一麵問。


    淩誌答:“乃我家夫人。”


    守城人見這一行人穿戴不凡, 那馬車也非尋常人家所有,非富即貴,遂言語間很是客氣:“麻煩把車簾掀開瞧一瞧吧, 上頭的吩咐,眼下出關進關之人的身份皆要探清楚, 郎君也體諒體諒, 莫要讓某難做。”


    淩誌有些遲疑道:“我家夫人身子弱, 受不得這西北風寒的……”


    “那作甚出關?掀簾瞧瞧罷了,吹不到多大風的。”守城人把公文遞還給他, 仍是不讓通行。


    淩誌接過公文,有些為難地移步至馬車旁,隔著車簾道:“三娘, 得須您露個麵。”


    蘇虞攏了攏蓋在身上棉毯子, 聞言也不覺怪異或是冒犯。眼下戰亂連綿, 涼州城中流民眾多, 魚龍混雜, 查清過往來著身份再自然不過。出關倒也罷了,進關必得嚴查,指不定就混進敵軍探子了呢?


    她正欲應下,忽聽車外一聲喊——


    “淩大哥!”


    蘇虞挑了挑眉,這聲音聽著有些耳熟,卻一時又想不起來到底是誰。淩誌在涼州還有故交嗎?


    淩誌聞聲回頭,見一人一馬,高大的紅鬃馬上坐著一玉麵郎君,一身甲胄,正是衛七郎衛霄。


    淩誌也算是看著蘇虞和衛霄青梅竹馬地長大的,二人自是相識。


    衛霄打馬經過,一眼瞥見馬車前的淩誌,抬眼再去看那馬車,心裏便有幾分底了。他翻身下馬,牽著馬走過去。


    淩誌拱了拱手道:“衛世子。”


    馬車裏,蘇虞手上動作頓了頓。


    衛霄看一眼那馬車,心裏不知是驚是喜是悲。能得淩誌此般護衛的人除了她還能有誰?


    但他還是忍不住問:“裏頭坐的是三娘嗎?”


    淩誌遲疑著不知如何作答。


    那頭的守城人催了起來:“快些掀簾瞧上一瞧便過關去。”


    衛霄剛轉頭往說話人的方向看去,蘇虞便伸手掀開了簾子。


    簾後露出一張略顯蒼白的臉,雖稍有疲態,卻架不住容顏姣好,眉目清冷,別有一番柔弱西子的味道,一顰一蹙皆是風情。


    聲音也是清清冷冷的:“是我。”


    守城人被其容貌給驚了一驚,一時不言。原想著不過是一商賈的夫人或是妾室,腰纏萬貫便學那權貴之家講究起來……眼下看來,此般容貌氣度哪是尋常銅臭商賈人家能養出來的?


    衛霄聞聲立馬回頭去看,恰撞進蘇虞一雙古井無波的眸子。


    “夭夭,你怎麽跑這兒來了?”他問。


    蘇虞淡淡道:“衛世子管不著我吧。”她言罷,轉眸看向淩誌。淩誌會意,轉頭問守城人現下是否可許他一行人出關。


    守城人忙不迭點頭。


    蘇虞遂鬆了手,簾子落下。淩誌目光複雜的看一眼衛霄,轉頭吩咐車夫啟程。


    馬車緩緩啟程,衛霄怔了怔,上前抓住車沿,喚了聲:“夭夭!”


    馬車未停,衛霄加快腳步,貼著車窗壓低聲音道:“我知你是擔心蘇伯父安危,你放心,蘇伯父安然無恙,隻不過受了些輕傷罷了。”


    蘇虞氣息一頓。


    馬車越行越快,衛霄一麵喘氣一麵語速極快道:“外頭昏迷不醒的消息都是假的,不過是蘇伯父的計策罷了,好打突厥個措手不及,將之一網打盡,奪回剩下的一州。為避免走漏風聲,此事隻有伯父的幾個心腹知曉,至於聖人的眼線監軍也都瞞著在,傳回京城的消息自然也是假的。”


    蘇虞終於忍不住掀開簾子,質問道:“那你如何會知曉?”


    衛霄一噎,頓了這麽一下,手一鬆便追不上馬車了,眼見著馬車離去,他正欲往回去騎馬再追,忽見前頭那馬車停了下來。


    衛霄心裏一鬆,想著蘇虞終究還是相信他的,氣還未喘勻便提步追上去。


    蘇虞自簾後看著他,眸光淡漠。


    她問:“父親安然無恙,那晉王呢?”


    衛霄一窒,半晌不言。直至眼見著蘇虞眸色愈沉,耐心漸失,才斟酌著開口道:“具體狀況我也不甚清楚,隻知道自那戰過後便再未見其出帳了……”


    蘇虞腦中眩暈了一瞬。她麵無表情地放下簾子,吩咐車夫重新啟程。


    馬車顛顛簸簸地再次啟程,蘇虞把手放進袖籠裏,閉了閉眼,滿腦子翻來覆去都是衛霄適才的那幾句話。


    至營帳時,天邊已染上幾抹晚霞,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西北之地的黃昏別有一種落寞的悲壯感,放眼望去便是裹著一層黃昏的連綿沙丘。


    蘇虞披著鬥篷下了馬車,踩了一腳的沙。再一抬眼,便見一身盔甲的蘇遒正站在營帳口。


    想來是衛霄快馬加鞭先行回去報了信。


    蘇遒麵目複雜地看著蘇虞從馬車裏出來,提步迎了上去。


    蘇虞腳下步子未停,看著父親一步步朝她走來。西北風沙大,一陣風刮過來,吹翻了她鬥篷上連著的兜帽,吹迷了她的眼。


    二人終是麵對麵站在了一處,蘇虞眼前模糊,哽咽道:“阿爺好好的便好。”


    “你這傻丫頭。”蘇遒伸手替她戴好兜帽。


    蘇虞強忍著眼眶的酸澀,輕聲問:“秦汜呢?”


    蘇遒歎了口氣,道:“你且隨我來。”


    蘇虞遂跟著他進了軍營,一路上不少士卒明裏暗裏地打量,皆被蘇遒一眼瞪了回去。行至其中一營帳前,蘇遒止了步子,掀開帳門示意她進去。


    蘇虞一步一步走進去,腳步玄虛。


    時隔不過一月,萬不曾想過再次見到秦汜會是眼下這般情景。


    他一動不動、毫無生息地躺在榻上,而她在榻邊,腿軟無力難以站立。


    蘇虞緩緩地跪坐下去,看著他緊閉的雙眸和毫無血色的嘴唇,腦海中回想著他睜開眼時,一雙瀲灩的桃花眼流轉間勾人心魂,想他親吻她時,唇角沾上了她的口脂……


    蘇虞屏住呼吸,俯身動作輕柔地趴在他的胸膛處,側耳去聽他的心跳。


    血腥味湧進她鼻腔的時候,耳邊也傳來“砰、砰、砰”的心跳聲,一聲一聲地砸進她的心裏。


    她輕輕笑了笑,淚水倏地自臉頰滑落。


    第84章 人生在世


    佛說人有八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五陰盛, 打頭的便是“生”。


    秦汜一度以為自己飽受“生”之苦。他在亂世裏出生,一路磕磕絆絆地長大, 直至烽火硝煙即將落幕的時候,才恍然間意識到, 這世上竟無一人曾因他的降生而歡喜。


    記憶中便不曾見母親笑過,或是說, 自打他出生以來, 母親便未曾笑過了。說起來,其實她連眉頭都很少皺, 麵上總是極淡的, 半點情緒也無。他被夫子表揚了也好, 頑皮犯了錯也罷,母親仍舊是麵無波瀾, 從無誇獎, 也從不曾打罵。


    他便以為天底下所有的母親皆如是,直至那年冬日在營帳外偷偷瞧見了一個小姑娘的母親。


    他那年九歲,已經有些個頭了, 貓著身子躲在營帳外往裏看, 第一眼便瞧見那個粉雕玉琢的小姑娘。


    那小姑娘彼時正舉著筷子費力地去夾花生米, 許是初學用筷,姿勢有些別扭, 夾了半晌, 一顆也沒吃到嘴裏, 最後索性丟了筷子, 癟了嘴,委屈巴巴道:“阿娘你就讓我用調羹嘛。”


    秦汜在帳外差點笑出聲來。


    “不可,今兒你不學會用筷,就別想吃這花生米了。”


    秦汜偏了偏頭,換了個角度,便瞧見一貌美婦人正坐在那小姑娘身旁,端著茶杯喝茶。


    小姑娘聞言撅了噘嘴,道:“那我不吃了。”


    “那不成。”那婦人說著擱了茶杯,拾筷將之重又放進小姑娘的手裏,一個指頭一個指頭地糾正她握筷的姿勢。小姑娘癟著嘴任由她擺弄。


    “你再試試。”那婦人說著又拾起另一雙筷,做示範,“像這樣。”


    小姑娘遂耷拉著腦袋,學著婦人的模樣又去夾那花生米,好幾次都是剛夾起來便又掉了。她氣鼓鼓地又去夾,終於夾起來一顆,可還來不及笑,手上一滑,眼見著又要掉了,她趕緊把腦袋湊過去張嘴接住了那顆花生米。


    “你這丫頭。”那婦人見此忍俊不禁。


    小姑娘一麵嚼著花生,一麵眯著眼笑:“我吃到啦!”


    那婦人遂又嗔怪了句:“嘴裏吃完再說話。”她嘴上責怪,看著那小姑娘的目光卻仍是溫柔得能溢出來。


    秦汜便是在那一刻見識到一個母親對其兒女所能有的最動人的溫柔。


    原來天底下還有這樣的母親呀,怪道那小姑娘天真明媚的,笑起來能溫暖一整個冬日。


    秦汜後來打聽到,那婦人和小姑娘原是蘇將軍的夫人和女兒,蘇將軍則是他父親派來支援他外祖父徐凜對抗突厥的。


    終歸是別人家的母親,他羨慕也羨慕不來的,那溫柔明媚的笑也不過是他慘淡童年裏的驚鴻一瞥。


    況且九歲那年變故頗多,紛雜渾噩,那一瞥便早已拋之腦後了。


    那一年是被記在史書上的。所有人都長歎了口氣:長達數十年的仗終於打完了。


    最後的勝者是秦汜的父親。父親眾擁之下黃袍加身做了皇帝,連帶著他的身份也水漲船高,轉眼便從泥腿子榮升為皇子。母親也封了妃,住進金碧輝煌的皇宮裏,仍是那副永遠都笑不起來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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