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折在母親和另幾個妃子跟著祖母出宮去寺裏進香的那一日。一行人出了宮,回宮的時候卻少了一個。


    秦汜是在禦花園裏和兄長秦洋爭論吵架的時候,聽聞母親被賊人擄走的消息的。


    晴天霹靂。


    後來知曉,母親是被突厥人擄走做了人質,以威脅外祖父徐凜退兵。


    是了,這仗壓根兒就沒打完,隻不過父親已奪下了皇城,趕跑了前朝皇帝,自個兒做了皇帝。邊關仍是戰亂不休,突厥緊咬不放,徐凜仍在邊關苦戰。


    突厥人節節敗退之時,忽然起了歹心思,彼時大梁新朝初立,百廢待興,恰好讓其鑽了空子擄走了徐妃。


    徐凜孑然一身,能擄走做人質威脅的便隻有這麽一個女兒。這步棋比預料中要管用得多,徐凜一下子便亂了陣腳。


    那一仗最後終究還是大梁勝了,可戎馬倥傯半生的將軍卻再也無法得見這太平天下。


    徐妃心如死灰地捧著徐大將軍的骨灰回了京,待骨灰下葬後便自請出家青燈古佛了此殘生。


    她似乎已然忘記了皇宮裏還有一個兒子,是她十月懷胎辛苦生下來的骨血。秦汜終究還是忍不住出宮偷偷去寺裏看她。


    終於在她臉上瞧出情緒。她似乎在哭,見到他的時候愣了一下,忽然伸臂抱住他,抱得很緊。


    這是秦汜第一次離母親這麽近,近得能清晰得感知到她心裏的難過。


    可為什麽難過呢?大抵是因為外祖父的死吧。外祖父戰死的消息傳回京城的時候他也難過了好一陣子。


    秦汜跟著母親難過之餘,忽然暗暗滋生出一絲竊喜。他似乎終於和母親心貼心了。


    萬萬不曾想到,最後一次出宮去見母親,見到的是一具棺材。


    母親死了,父親下的旨賜死。


    秦汜渾渾噩噩地給母親守靈的時候,兄長秦洋被封了太子,而他秦汜被指身份不明。


    竟再也沒能回那皇宮。好在安王叔收留了他,於是便頂著安王妃明裏暗裏嫌棄厭惡的目光,在安王府裏寄人籬下地住了六年。


    人生在世似乎都是苦的:就比如母親百般不願地嫁給父親為其孕育子女;就比如安王叔不喜安王妃卻奈何不得,納的妾室轉頭就被其千方百計害了去;就比如安王妃幻想著一生一世一雙人卻嫁了一個花心負心漢,在宅門內鬥裏日漸消瘦;就比如他秦汜爹不疼娘不愛,寄人籬下屢遭白眼,隻得暗自壓抑著一拳捶翻趾高氣揚的兄長秦洋的衝動。


    眾生皆苦,在於心有顧慮,不能任性妄為。放眼這天底下最隨心所欲的,當屬那重重宮闕裏的皇帝。


    於是他想做皇帝。可東宮太子是他的兄長秦洋,不出意外,他便是下一任的皇帝。


    秦汜想:要做皇帝,便先得把兄長趕出東宮。


    於是他前半生,便是為這一目標而活著。


    上天眷顧,他成功了。太子被逼得造了反,意料之中的失敗,慘遭幽禁,再難翻身。


    太子被廢了,人生目標達成了一小半,他去郊外打算將這一喜訊告知母親,卻撞見有人在母親的墓碑前祭拜。母親是被賜死的,不曾入那皇陵。


    “想來您睡在這兒也挺寂寞的吧,我去瞧了瞧母親,還剩下些紙錢,順手便燒給您吧。”那人語氣清清冷冷的,從背後看,瞧得出是個身姿纖細的姑娘。


    秦汜在暗處靜靜地看著,那姑娘說了那一句話後便默不作聲地燒紙錢,罷了便起身離去。


    秦汜在她轉身離去的時候,一眼瞥見她滿臉的淚痕。


    碑前的火星子未熄,月光揮灑,淚光瑩瑩。


    秦汜站在原地怔了許久,直到那個姑娘的背影徹底融進夜色裏尋不出了,他才移步至徐妃的墓碑。


    他忽然覺得那個姑娘看著有些眼熟,卻怎麽也想不起來。她又為何要在他母親的墓前哭呢?


    不曾想再次見到她,是在宮宴上,形容憔悴。聽人喚她,竟是宮裏的虞昭容。


    對於這個近些日子來頗受父親寵愛的嬪妃,他是有所耳聞的。可她是怎麽出宮跑到墓地上去的?


    打聽一番得知,虞昭容姓蘇名虞,是寧國公蘇遒的嫡長女。自她進宮以來便頗得嘉元帝的寵,寵到什麽地步呢,她父親寧國公通敵叛國,娘家都被抄了,她還能在宮裏安然無恙地做寵妃,連位份都未降。


    秦汜端酒杯的手指輕顫了下,暗地裏打量坐在對麵不遠處的虞昭容。


    遠遠瞧著,是個冷美人,眼角眉梢一舉一動都透露著淡漠與涼意。縱然眉眼相似,卻再難將之同那個笑起來眼睛彎彎的小姑娘聯係在一起了。


    而這一切似乎都是他一手造就的。


    萬萬不曾想過,他費盡心思把太子從儲君之位上扯了下來,與此同時也毀了一整個幸福美滿的家。


    他還曾偷偷豔羨過,卻親手將之毀了個幹淨。


    秦汜開始懷疑他人生目標的意義所在:倘若擺脫苦境要付出更苦的代價,是否值得?而他少時所定下的這一目標達成之後真的能脫離苦海嗎?


    做了皇帝便不苦嗎?瞧他父親成日裏疑神疑鬼,見誰都像心懷不軌、覬覦他皇位的賊。


    自宮宴以後,秦汜開始找各種理由進宮,隻為偶爾能遠遠地瞧上一眼虞昭容。有一次隔得近了些,能瞧見她裙擺上的繡紋。


    竟覺得分外眼熟。他回府翻箱倒櫃,翻出一件領口綴了南珠的鬥篷,細細一看,鬥篷上的繡紋與虞昭容裙擺上的繡紋如出一撤。


    秦汜驀然想起許多月前,太後壽宴那日,也是母親的忌日,夜裏他祭拜過後回坊進了大安國寺,在母親死去的那座廢殿裏飲酒靜坐。


    忽然闖進來個姑娘,念了幾聲佛後便開始倚著神龕哭,哭得下氣不接下氣的。他沒心思去管別家的傷心事,扔了壺酒過去,那邊果然止了哭聲。那小姑娘酒喝完了,哭也哭完了,走前還贈了他一件鬥篷。


    原想著不過千千世界裏的一個過客罷了,擦肩而過便過去了,卻不曾想竟是這樣的緣分。


    秦汜把那件鬥篷妥善收好。


    估摸著日子,那日便是她進宮的前夕了。倘若他那時做些什麽,是不是可以改變些什麽?


    秦汜有些後悔,又不知自己在後悔些什麽。日子過得有些鬱悶,仍是時常進宮裏去走走。


    越在這宮裏待得時日多了,越發對這皇宮不喜。做皇帝又有什麽好的呢?不過是把自己困在這一方地界裏,喜怒哀樂都會被人暗地裏琢磨千萬遍。


    想想做皇帝便也沒了意思。回首看他之前所費的心思,皆成笑話,更可笑的是,他竟因此常常在夜裏想起那年的冬日,想得心口隱隱作痛。


    他這日子似乎過得越發苦了,卻再沒了妄圖脫離苦海心思。


    他仍暗地裏關注著宮裏的虞昭容,隻遠遠地瞧,不叫她察覺到半分。


    竟再也不曾見她笑過了。


    第85章 生之可貴


    轉眼開了春,虞昭容晉了妃位。她把年幼的七皇子秦淮養在了膝下。


    七皇子的生母是難產死去的徐寶林, 也是秦汜生母徐妃庶出的妹妹。


    秦汜把徐采薇安插進宮本不過是隨手一舉。他頭一次在倚紅院裏點姑娘, 便點到了自己的親姨母。


    當真是膈應。索性把她扔進宮裏去端看父皇的反應, 意料之中的寵了些日子便拋之腦後了。


    徐寶林留下一子死了,秦汜聽聞消息心中也毫無波瀾, 路是她自己選的。至於多出來的這麽一個親弟弟, 秦汜說不出是何感受。


    太後召秦汜進宮和鄭家九娘相看相看的時候, 秦汜在興慶宮裏見過虞妃――她抱著繈褓裏的七弟,安靜地坐在一邊。


    秦汜聽著張太後誇讚鄭月笙賢良淑德,麵上噙著笑聽得專注, 暗地裏卻在偷偷打量坐在另一頭的虞妃。


    她當真是極美的, 美得出挑又別有韻味,隻半張側臉便叫他看出了神。


    “王爺在瞧什麽?”鄭月笙柔著聲問。


    秦汜驀然回神,這才發覺自己臉都往那邊偏過去了。張太後的話頓了,虞妃聞聲也抬頭看了過來。


    秦汜不經意間和她對視了一瞬。極清冷的一眼, 半分情緒也無。


    他有些慌亂地收回目光, 轉頭看見正等著他答話的鄭月笙, 遂信口胡謅了句:“瞧七弟不多時不見, 又長大了些許。”


    話落, 張太後和鄭月笙如何反應他已不顧了, 餘光裏瞧見虞妃又低了頭, 安靜地看著懷裏的嬰孩兒。


    旁人眼裏看來她對這孩子是頂好的, 秦汜卻瞧不出她對七弟有半分感情。她看七弟的眸光, 就好像幼年時母親看他的目光。


    旁人眼裏瞧著她是極安分的, 安安靜靜地養著個不受寵的皇子,不爭不搶,偏偏就惹得皇帝喜歡,連帶著七皇子都被嘉元帝多注意了幾分。


    可秦汜知道,她麵上安分,私底下已經開始給崔皇後使各種絆子,甚至在暗地裏查探寧國公通敵叛國一案背後的隱情。


    不過都是手段罷了,隻不過她的手段比宮裏頭爭紅眼的女人們更加高明些。就好像他秦汜一直扮著庸庸之輩,無人知曉他曾發瘋地覬覦那金鑾座,無人相信太子被廢一事是他在其後推波助瀾。


    秦汜有些欣賞她,欣賞之餘又覺得難受。她本不應該是這般模樣的,若她的父親兄長仍好好的活著,她決計不會是這個樣子。


    瞧她和鄭家九娘差不多大,卻是天差地別。她在皇宮裏孑然一身、如履薄冰,眼下費盡心思扮作一個母親,而鄭九娘此刻正一臉嬌羞地期盼嫁入晉王府。


    秦汜終究還是應下了這門婚事。太後親賜的婚,他能不應嗎?他這些年好不容易才在皇帝和太後麵前博得了些好感,一門婚事便毀掉了可得不償失。


    他也到了該娶妻的年紀了,又不曾有心上人,娶誰不是娶?若娶了鄭月笙能讓太後更高興些,豈不是更好?


    再來他近日想七想八的,一得閑腦子裏便浮現出虞妃的倩影。他一皇子,成日裏惦記著自己父親的寵妃像什麽話?


    娶了妻後便定下心來吧。


    他是當真想過要待鄭月笙好,可她未免做得也太出格了些。新婚前夜,跑去私會情郎,口口聲聲地哭訴,像是他秦汜棒打鴛鴦。


    當他是軟柿子好捏的嗎?


    他不過把她晾了幾日,她便進宮去跟太後抱怨。


    秦汜徹底對她失望,捏著她的把柄威脅她安分地做好一個晉王妃的殼子。太後不是想看他們夫妻恩愛嗎,那便演給她看好了,殼子裏頭是什麽樣無人管的著他。


    隻是免不得要和鄭月笙朝夕相處,而鄭月笙被他冷落了這麽些年月,越發的尖酸刻薄起來,另他不喜。


    偶爾拿出那件鬥篷瞧一瞧,便又惦記起宮裏的那個女人。


    明知荒唐,卻仍忍不住惦記。暗地裏看著她一路往上爬,變得心狠手辣,竟覺得心疼。


    他毀了她的家,毀了她大半輩子,她卻還曾給他母親燒過紙錢。他分不清心裏是愧是疼,還是其他的甚麽情緒。


    她冷心冷血地殺了自己腹中尚未成型的孩子,嫁禍給了崔皇後,引得皇帝垂憐,晉為貴妃。


    秦汜明白她想要什麽,可她勢單力薄地去廝殺,最終極有可能陷入求而不得的苦境。


    於是他開始暗地裏助她。希望她一朝能大仇得報之時,無法順藤摸瓜發現他才是幕後凶手。


    他以為這樣便能安定下來,償清對她的愧疚,重又過回自個兒的瀟灑日子。可惜隻能是做夢了。


    那個女人有魔,惦記著惦記著就上了癮,忘不掉了。秦汜遂聽天由命,反正他藏得好,一道宮牆牆裏牆外,天各一方也沒什麽不好。


    況且她恐怕連他長什麽樣子都不記得了吧?


    秦汜便靜靜地看著她弑佛殺神,一路踩著屍骨把七弟送上了皇位,她則做了垂簾太後。他便一直暗地裏分擔一點她手上的血汙。


    在宮裏見到她,要恭敬地喚她一聲“母後”。


    父皇駕崩了,皇祖母也薨逝了,這世上似乎再也無人能管得住他,可他仍和鄭月笙扮著恩愛夫妻的樣子,便無人懷疑他看蘇太後的目光中有不足為外人道也的情緒。


    偶然聽到她問身邊的侍女:耳垂上有痣做何解?


    那侍女答:“大富大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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