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書樓出來後,尹笑萍在回廊下遇到送藥來的阿嬈。


    阿嬈手裏的托盤上放著藥碗,不便行禮,隻能停下來笑著對尹笑萍微微頷首,客氣有禮地招呼道,“表小姐好。”


    才得了傅凜允準自家弟弟休息,尹笑萍心中也鬆快,當即停下腳步,神情和軟地與阿嬈寒暄起來。


    “今日怎的是阿嬈妹子送藥呢?葉姑娘可是有旁的事在忙?”


    阿嬈笑眯眯回話,“這幾日都是我給五爺送藥來著,鳳姐兒有事去臨川了。”


    尹笑萍僵住,旋即驚慌失措地追問:“幾時、幾時走的?”


    阿嬈不明白她在慌什麽,疑惑地眨了眨眼,“今兒是第三日了。表小姐有事找鳳姐兒嗎?”


    心事重重的尹笑萍全沒聽進去她後半句問話,顧自凝眸蹙眉盤算了一下——


    三日前走的,那不就是從藥圃回來沒兩天嗎?


    她愧疚得漲紅了臉,喃喃脫口,“完了,葉姑娘會不會是那日被我的話慪到,回臨川找老太君請辭了吧?!”


    當年是傅家老太君傅英出麵,請了葉鳳歌的師父妙逢時來替傅凜診病,之後葉鳳歌才奉師命留下來侍藥的。


    按著道理,若葉鳳歌要請辭離開,自然就該是回臨川傅宅找老太君交接。


    “你說她什麽了?!”


    尹笑萍被這冷嗖嗖壓著怒的嗓音嚇了一大跳,猛地回頭,就見傅凜冷麵煞神一般站在不遠處,望著她眼神像冰刀似的。


    自打半個月前傅凜對尹華茂發了那場火後,不但尹華茂怕他,尹笑萍其實也是怕他的。


    此刻的尹笑萍又是愧疚又是害怕,抖抖索索垂著眼不敢直視傅凜,簡單的一句話也說得七零八落。


    “沒、沒有說……就是,就是,前幾日在藥圃恰好遇到,聊了幾句閑話。”


    傅凜沉著冷臉走到她麵前,纖瘦卻修長的身軀挾裹著迫人寒氣,竟讓尹笑萍漸漸覺得有些喘不過氣。


    “我再問你一遍,你說她什麽了?”


    尹笑萍嚇得,眼裏立時浮起淚光,“我就問葉姑娘,和五表哥是不是一對兒……我就是好奇多嘴那麽一問,後頭也跟她致歉了,沒、沒欺負她的。”


    傅凜怔了怔,“她,怎麽說。”


    尹笑萍極力回想著當日與葉鳳歌的對話,盡量詳細地將當日對話還原。


    “……葉姑娘就說,當年她剛來時,五表哥才這麽高。”她仿著當時葉鳳歌比的高度,略略彎下腰,伸手在膝蓋以上比了比。


    見傅凜目露凶光,她忙不迭又將手挪上來些,抬高到約莫與腰際齊平,“後來又改口說,不對,是這麽高……”


    傅凜背在身後的右手捏緊成拳,強忍著不耐煩,硬聲打斷她:“揀要緊的說!”


    磨磨唧唧,一堆廢話!


    “哦,好的,揀要緊的說。”尹笑萍紅著眼眶縮了縮脖子,以隱隱的哭腔囁嚅道。


    “葉姑娘的意思是,五表哥就像她親自澆灌大的小白菜,雖說如今長得水靈靈,可在她眼裏還是原來那小苗苗,她當你弟弟似的,叫我別再胡亂說話壞了你的名聲。”


    看不懂傅凜此刻的神色是個什麽心情,尹笑萍強忍著沒哭出來,輕輕吸了吸鼻子,補充道,“她還說,五表哥的名聲和傅家任何一個公子、姑娘同樣貴重,若我再亂說話,她凶起來是要打我的。”


    傅凜板著冷臉走過去,從阿嬈手中的托盤上端起藥碗,一飲而盡。


    “承恩,去備馬車,”傅凜冷冷剜了尹笑萍一眼,“若我是自己從臨川回來的,那我凶起來,就不隻是打你了。”


    作者有話要說:  奄奄一息的我來了……


    第十七章


    秋風掠過,廊下懸垂的銅鈴搖得叮當作響,鈴心美石來回敲擊著鈴壁,清脆悅耳。


    尹笑萍早已抹著眼淚跑出了北院,承恩也奉命去備馬車了。


    一襲白衣的裴瀝文匆忙地走進北院,遠遠就見傅凜孤身立在廊下。


    雙手負在身後,略仰頭看著廊簷下離自己最近的那個銅鈴迎風招搖,白如冠玉的臉似被烏雲罩住。


    “阿嬈說你要去臨川找鳳姐兒,”裴瀝文走到傅凜麵前,斯文的臉上有隱隱的擔憂,“你當真想好了?非去不可?”


    裴瀝文是傅凜西席裴先生的小兒子,小時是傅凜的伴讀,如今是代他在外打點商事的左膀右臂,也是他信任的朋友。


    雖說裴瀝文這幾年多在外奔走,真正在傅凜身旁的時候不多,但他對傅凜的事多少知道些。


    臨川是傅氏大宅所在,是傅凜的出生之地,也是他當年險些命喪生母之手的驚魂地。


    自打七年前被送到這裏來後,他連山腳下的桐山城都很少去,更別說幾十裏外的臨川了。


    到底是朋友,裴瀝文當然不願傅凜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突然回臨川,畢竟誰也說不準他到了臨川會怎樣。


    為了萬無一失,還是先將傅凜勸住為好,哪怕冷靜一晚再啟程,也比這會兒貿然抬腳就走要穩妥。


    傅凜仍舊仰頭望著簷下的銅鈴,一動不動如老僧入定。


    “怎麽?怕我到了臨川會突然發瘋?”


    他已經不是小時那個傅凜了,大半個月前與傅雁回本人麵對麵都沒瘋。


    “你會不會發瘋這我說不準,”裴瀝文故作輕鬆地笑著,與他並肩而立,“但以鳳姐兒那性子,若是知道你為什麽事追到臨川去,多半要跟你翻臉。”


    顯然,裴瀝文已大致清楚方才發生的事。


    傅凜聞言,終於收回仰望著銅鈴的目光,扭頭看向他。


    見他肯理人,裴瀝文趕忙勸道,“你想啊,鳳姐兒難得出去玩幾天,事先也同你說好的,若你聽人捕風捉影說幾句就凶巴巴追去逮人,擺明是信別人不信她,說不得她能氣得跳起來打扁你的頭。”


    傅凜喉頭動了動,緩緩將目光移向院中,唇角有模糊而惶惑的苦澀笑弧。


    “是啊,她如今想打扁我的頭,是得要跳起來才行了。”


    他不是信別人不信她。


    先前尹笑萍說的那些事隻是個引子,真正讓他心裏炸開陰雲的根源,是葉鳳歌從沒有鬆口向他承諾過不會走。


    方才他站在這裏,回想葉鳳歌走前那兩日的異樣,心中越來越不安。


    “你這算不算當局者迷?”裴瀝文無奈地撇了撇嘴,“你說過,鳳姐兒當年是奉師命留下來的。眼見再沒半個月她師父就要來替你診脈了,她即便是要走,也得先稟過她師父才對吧?”


    傅凜被這道理說動,遲疑地抿了抿唇。


    “我瞧著那表小姐咋咋呼呼的,該想的不想,不該想的瞎想!阿嬈都說了,鳳姐兒分明隻是去臨川玩幾日,講好買些東西就回來的,怎會沒頭沒腦跑去向老太君請辭?”


    見他神情有所鬆動,裴瀝文趁熱打鐵地又勸,“再說了,這時啟程去臨川,最快也要日落之後才能到。屆時城門都下鑰了,你是打算在荒郊野地凍一晚?”


    傅凜像是想到什麽似地,淺淺斂了長睫,“行吧,那明早再走。”


    雖很怕夜長夢多,可葉鳳歌臨走前說過,若他趁她不在家,胡亂折騰將自己作出毛病,她是要不管他的。


    ****


    翌日,臨川城,大通繡坊。


    葉鳳歌到了臨川就直奔大通繡莊,賴進繡莊後院的客廂內蒙頭睡,隻有餓醒時才會摸到廚房尋些吃的填肚。


    她有想不通的事時,便總是這樣,吃了睡睡了吃,過幾日就像沒事人了。


    就這麽渾渾噩噩睡到第四日午後,她才迷瞪著睡木了的臉,遊魂似地從後院飄到中庭。


    中庭花園旁的空地上,繡工們正圍成一圈。


    有人眼尖瞥見葉鳳歌出來,扭頭招呼,“葉姑娘可算起了,咱們都怕你睡暈了去。”


    葉鳳歌兩手按住自己發僵的臉,和氣笑應,“見笑見笑,打擾打擾。”


    她這幾年替繡坊畫圖樣,在這裏自是常來常往,偶爾需在臨川停留過夜,便此處借住客廂落腳,與繡工們自是相熟了。


    “我倒沒怕她睡暈,”男子嘲笑的嗓音從繡工們中間直奔葉鳳歌而來,“就怕她一醒來就胡吃海塞那架勢。”


    繡工們相繼散開些,當中是一幅被撐在大繡繃子上的嫁衣繡樣,有位青衫男子正坐在那兒低頭飛針走線。


    葉鳳歌雙手背在身後,搖頭晃腦地邊走邊道,“鄺達啊鄺達,給你起這名兒的人顯然是希望你為人‘曠達’,哪知事與願違,你偏就是個刻薄又小氣的討厭鬼。”


    鄺達將手中的針往繃子上一擱,對繡工們道,“金線描邊時走針一定要快,針腳密實連貫才好看。”


    “是,師匠。”


    待繡工們繼續忙活那件嫁衣,鄺達才站起身抖抖衣擺褶皺,滿臉嫌棄地迎向葉鳳歌。


    “我還當你打算在我那被窩裏長眠了。”


    葉鳳歌眉頭緊皺啐道,“呸!你才長眠!什麽叫‘你那被窩’?我睡的是客廂,跟你那主院隔著八丈遠,再胡說八道我拿針戳你。”


    “繡坊,我的;客廂,我的;客廂裏的被窩,自然也是我的,”鄺達不屑地睨她一眼,“連這裏的每根針都是我的。就問你在囂張個什麽勁兒?”


    葉鳳歌撇了撇嘴,抱拳敷衍,“多謝師兄仗義。”


    兩人同是妙逢時門下弟子,不過鄺達已久不碰岐黃,開了這繡坊憑精湛的繡功吃飯,既是東家,也是師匠。


    “你師兄的仗義是有限度的,這幾日的飯錢你可得給我,”鄺達橫她一眼,與她並肩向外行去,“怎麽就那麽能吃?做了十輩子餓死鬼是怎麽的?”


    看著細細瘦瘦的秀氣姑娘,也不知吃那麽多東西都長哪兒去了,簡直不講道理。


    葉鳳歌大笑,“你那小貓崽子似的食量,大約就是做了十輩子撐死鬼,嘖嘖。”


    說話間,兩人已走到前廳的遊廊下。


    “你還有臉‘嘖嘖’?”鄺達抬手一掌削向她的後腦勺,卻被她敏捷地躲過了,“趕緊去書坊將事情辦好,拿了錢買好東西早些滾回桐山去,養不起你。”


    “你都問我要飯錢了,怎麽又好意思提養不養的話?臉大。”


    葉鳳歌先衝他嘲諷一笑,又抱著柱子唉聲歎氣,“書坊掌櫃說我畫片兒裏的人都穿衣裳了,跟那冊話本子的內容似乎不合,要再斟酌一下用不用。若不行,我還得回去給畫不穿衣裳的……”


    書坊那樁活還是鄺達介紹給葉鳳歌的,但鄺達將葉她引薦給書坊東家後,就沒再過問個中詳情,自不知是給什麽書畫圖。


    此刻聽了葉鳳歌的話,他當即橫眉冷對地訓道,“葉鳳歌,你是快窮死了還是怎麽的?什麽活兒都敢接?!”


    一聽就不是什麽正經話本子!


    葉鳳歌雙手抱柱,額頭在柱子上有一下沒一下地輕嗑著,笑得皮厚兮兮,“你我怎麽說都算是醫家弟子,誰還沒見過沒穿衣裳的人是怎麽的?大驚小怪。”


    “算了,反正你不歸我管,隨你想怎麽浪就怎麽浪。你也到了思.春的年紀……”


    “什麽年紀?你夠膽再說一遍?”葉鳳歌捏緊了拳頭。


    鄺達白了她一眼,對她的威脅視而不見,“不過我可提醒你,要怎麽浪都隻能在外頭。人家傅五公子終究是求診的病人,你雖是侍藥,卻也該有醫德,萬不能對他胡來,否則師父鐵定打斷你狗腿。”


    葉鳳歌巴巴兒從桐山躲到臨川來清靜這幾日,就是不想談傅凜的事,這鄺達十分不貼心,哪壺不開提哪壺,給她氣得個麵紅耳赤。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公子病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許乘月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許乘月並收藏公子病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