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鳳歌低下頭,默默地挾了一筷子魚肉放進口中,眼眶發燙,又有些想笑。


    是說那年傅凜為何忽然就心意堅決地打算從商了。


    原來,在她什麽都不知道的時候,她眼中的小孩兒,就已經不聲不響、未雨綢繆地扛起養她的重責了。


    她竟還一直以為是自己在處處護著他……


    真是臉大。


    ****


    翌日是個雨天。


    今年入冬後,傅凜不單要顧著年尾核賬,還要與裴瀝文一道繼續籌備年後在沅城新開珍寶閣的事,實在忙得不可開交。


    吃過早飯,又喝過藥,他並未急著起身去書樓,端坐在椅子上仰頭看著立在自己麵前的葉鳳歌,一臉認真。


    “雖說爺同意給你欺負,可你也不能欺負得太狠。要認真考慮,不要光隻是很嘴上敷衍,背後又不當回事,記住了嗎?”


    “跟誰說話呢?反了你了!”葉鳳歌紅著臉垂眸嗔他一眼,習慣地伸手在他頭上輕輕拍了一下,旋即又愣住。


    好像自從在南院溫泉池那回,她隨口說過“不能再看著他的頭頂訓話很遺憾”這樣的話後,他在她麵前就時常是坐著的。


    她心下正暖呢,傅凜卻毫無預警地站起身來。


    “看吧,不能怪我囉嗦,”他居高臨下地睨著她,眸心湛了湛,“你說的話我都記得,我說過的話,你卻總是不記得。”


    葉鳳歌緊張兮兮地後退半步,不知所措道:“你的什麽話我不記得了?”


    “我說過,你再這麽揉我的頭,”傅凜勾了勾唇,低垂眼眸,“會被吃掉的。”


    長臂一展,扯住了她的衣袖,徹底止住她偷偷後退的步子。


    葉鳳歌被他眼裏驟生的危險光芒驚到:“我隻是拍、拍了一下!”


    “所以,暫時先不吃掉你。”傅凜淡挑眉梢,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


    葉鳳歌警惕地覷著他,極力想搶回自己的衣袖:“你想做什……”


    話還沒說完,那混賬崽子低下頭,飛快地在她頰畔輕啄了一記,抬腿就走。


    等他走到小廳門外了,葉鳳歌才回過神來,麵紅耳赤地抓起椅子上的錦墊就門口的方向丟了過去。


    “混賬崽子!我看你是在找剁!”


    錦墊軟軟砸中傅凜的後背,有氣無力地跌落在門口。


    傅凜止步回頭,板著紅臉與她對視半晌後,忽然衝她做了個挑釁的鬼臉後,噙著滿眼的笑溜之大吉。


    葉鳳歌使勁按著自己快要燙得能烙餅的麵頰,白眼瞟向屋頂橫梁,哭笑不得。


    這家夥是在哪兒學的這汙七八糟的手段?


    昨日還委屈巴巴的說什麽“隻想要個機會”,結果呢?今日就膽大包天,看起來根本沒想給她留“活路”。


    果然是“長大”了的人。


    嗬,了不起了不起。


    第三十五章


    這場雨一連下了兩日,到初七午後才停。


    因著前兩日都有雨,又滿腦門子理不清的事,葉鳳歌便沒了旁的心思,大多時候都窩在房中,偶爾心不在焉地將那需要重畫的人像畫片兒塗塗改改,有時就隨手翻著那本藍皮冊子,認真將許多事反複掂量。


    照之前妙逢時的叮囑,明日她就該去臨川城替傅凜取回丸藥,並就自己的去留給師門那頭一個明確的答複。


    認真想了這麽幾日下來,她心裏已大略有了點譜。她打算從師父那裏取了藥回來後,就找時間好好生生與傅凜談一次。


    雨後初晴,天朗氣清,院牆一隅有梅蕊初綻,風過時蕩起縷縷暗香。


    葉鳳歌透過窗縫向外瞧了瞧,見外頭光景不錯,興之所至,便出了房門散散悶氣。


    許是太過恍惚之故,她出了北院的拱門才發覺自己竟是抱著那藍皮冊子出來的,不禁無奈地笑著搖了搖頭。


    懶得多跑一趟再折回去將冊子放下,她索性就抱著那冊子在宅子裏各個院中瞎晃悠,連尋常沒什麽人會去的南院都溜達了一趟,獨自在溫泉池子旁的坐榻上發了好半晌的呆。


    卻到底還是有些心神不寧的。


    畢竟,無論是脫開與師門之間的牽係,還是改變與傅凜之間的關係,都不是可以由她漫不經心的小事。


    從南院回來路過中庭時,正好遇見閔肅的兩個小徒弟。


    二人停下腳步,笑著與葉鳳歌寒暄。


    “有日子沒見鳳姐兒了,”兩人中那個清瘦些的少年笑嘻嘻道,“這是又躲到哪裏去畫繡樣了?”


    雖說葉鳳歌比宅子裏這些姑娘小子都年長些,但她待人隨和,性子又開朗不拘小節;加之這些年來她每每畫繡樣賣了錢後,總不忘單獨拿些錢出來,請後院大廚房替自己給眾人添些菜算作請客,是以大夥兒與她都很是親近,全沒當她是客居的外人。


    “瞧著今日天氣好些,隨意出來走走罷了,”葉鳳歌隨口笑道,“我說,兩位少俠近來神出鬼沒,仿佛覺得有十來天沒怎麽見著你倆似的。”


    “咦?鳳姐兒不知道嗎?我倆在藥圃盯著表少爺翻凍土啊!”


    這兩人近來每日專門“押送”尹華茂往返於後山藥圃與宅子之間,隨時跟在旁盯著他老實幹活兒,一旦有偷懶或耍橫的跡象,他們兩人就照著傅凜的吩咐,半點不客氣地開扁。


    自從上回尹華茂找葉鳳歌幫忙求情,被拒絕後氣衝衝離去,葉鳳歌就沒與尹華茂打過照麵,自不清楚他的近況。


    聽閔肅的兩位小徒弟這麽一說,葉鳳歌無奈又疑惑:“表少爺這是又做了什麽,怎的回回都能撞到五爺的刀口上?”


    圓臉的那位少年嘿嘿笑著,壓低嗓音道:“還不就是惹了鳳姐兒你嘛。”


    “那都多久前的事了?”葉鳳歌聽得雲山霧罩,皺眉道,“再說,當時他拿鞭子傷我,過後五爺讓你們師父打了他板子,還罰他去跟著采收了防風,事情就算是揭過了。怎麽過一個多月,又被罰翻起凍土來了?”


    雖傅凜在旁人麵前脾氣不算太好,卻絕不會無緣無故就找人麻煩,更不會逮著一點小事翻來覆去地找麻煩。


    “不是為著之前那樁事啊,”圓臉少年撓了撓頭,“具體的緣由我倆也不很清楚。約莫就是妙大夫來之前的幾日,有人說表少爺又欺負你,五爺當時就起了火,讓我倆押著他去翻凍土。”


    立冬後天氣一日寒過一日,尹華茂到底是嬌貴少爺,接連近半個月的體力活,又加上前兩日淋了點雨,到今日中午時便有些偏偏倒倒的模樣。


    “……表小姐哭得稀裏嘩啦的,師父沒法子,就去請示了五爺,五爺約莫是氣消了些,這才鬆口讓咱們將表少爺從藥圃領回來休息。”


    葉鳳歌想了半晌,這才如夢初醒。


    那時尹華茂讓她幫忙找傅凜求情,說想去桐山城玩,她因著先瞧見他發脾氣踹他家姐姐,多少有些替他姐姐抱不平的意思,便冷臉拒絕了他這原本不算過分的要求,最後自然不歡而散。


    “……當時他好像是想朝我動手,不過有兩個北院的小子路過幫著我,他就氣呼呼走了,其實也沒能怎麽著,”葉鳳歌說著說著,忽地一拍腦門,“難怪前幾日表小姐凶巴巴瞪我,怕不是以為我信口誣告了黑狀,害表少爺白白挨罰?!”


    倆小子麵麵相覷後,賴皮兮兮地笑開:“鳳姐兒別慫啊,反正是五爺罰的,若有誰不服,咱們就叫他自個兒找五爺說去,怪不著你頭上。”


    話雖如此,葉鳳歌心頭多少還是有些過意不去。


    她雖不大喜歡尹華茂那待人傲慢凶橫的性子,卻從沒想要無事生非,故意去刁難一個半大小子。


    且不管真病還是裝病,人家到底是不好了,若不探望一下,葉鳳歌總歸是良心不安的。


    思忖著那尹華茂接連累了好些天,前兩日又淋著些雨,先才閔肅的兩個小徒弟說他是一路被兩人輪流背回來的,想來約莫是疲累加之受寒,葉鳳歌便匆匆回北院配了些驅寒的藥。


    ****


    阿嬈聽葉鳳歌說要去東院探病,怕她會受尹家姐弟的氣,忙丟下手裏的事就跟著去了東院。


    尹笑萍對自家弟弟一向心疼的緊,此刻見著葉鳳歌自沒個好臉色。


    不過她性子比她弟弟稍稍和軟些,雖沒給好臉色,卻也沒與葉鳳歌衝突,接下了葉鳳歌好意送來的驅寒藥,冷漠疏離地道了謝。


    畢竟事情著實因葉鳳歌而起,尹華茂這會兒也當真躺在床上,葉鳳歌沒計較她的冷臉,誠心誠意地道了歉。


    “葉姑娘多禮了,”尹笑萍的冷臉上浮起淡淡不耐煩,“華弟這會兒要人照應,我那小丫頭一人怕顧不仔細,就請恕招呼不周了。”


    葉鳳歌點點頭,行了辭禮:“那就不打擾了。”


    轉身出東院時,葉鳳歌對身旁的阿嬈笑笑,輕聲道:“我也別再瞎晃悠了,還是老實回北院吧,明日得早起去臨川……糟!”


    阿嬈被她嚇了一跳:“怎麽了?”


    “沒事沒事,方才我光顧著四處瞎晃,把個緊要的東西忘在南院了。”葉鳳歌急匆匆邊走邊道。


    她方才心事重重,竟將那藍皮冊子忘在了南院溫泉池旁邊的坐榻上,這麽半天才想起來。


    “是什麽樣的東西?我跑得快,這就去替你拿回來。”阿嬈滿臉義氣。


    葉鳳歌腳下微微一滯,笑得有些心虛:“不必不必,你先回去忙吧,我自己去取就好。”


    那藍皮冊子的事到底有些微妙,葉鳳歌還沒想好如何對傅凜坦白,自然更不願給旁人瞧見。


    待她獨自從南院抱著藍皮冊子回來,再路過中庭時,一臉冷漠的尹笑萍竟等在她的必經之路上。


    待她走到近前,尹笑萍板著臉朝她行了個禮,目光看似不經意地掃過她抱在懷中的冊子。


    “我因著弟弟生病,方才對葉姑娘多有失禮,回屋後想想覺得不妥,還是特地來向葉姑娘致個歉。”


    “表小姐多禮了,”葉鳳歌歉疚回禮,苦笑歎道,“前幾日為著我師父來替五爺診脈調方,之後又有些事走不開,我便少出北院走動,是以今日才得知表少爺被誤會欺負了我,說起來也有我的不是。”


    若她早知此事,及時對傅凜澄清了當日的經過,或許尹華茂就不至於病倒在床了。


    葉鳳歌也不傻,看得出尹笑萍並不太相信她的說法,約莫認定了就是她使壞向傅凜告狀,無風起浪地說自己被欺負,才害得尹華茂又被罰。


    這下可尷尬,罰都罰了,人也病了,再說什麽都像狡辯開脫。


    ****


    黃昏時傅凜從書樓出來,老遠就見葉鳳歌等在寢房門口,心中不免美滋滋,唇角眉梢都要飛上天。


    “等我?”傅凜噙笑推門而入。


    轉頭瞧見葉鳳歌跟進來站在門後,氣鼓鼓瞪著他,那眼神似嗔似怨的,有隱隱火氣又有淡淡無奈,像極了想揮爪子又怕傷著人的貓兒。


    他心裏霎時漲滿說不清美妙的滋味,回身過去與她麵向而立。


    四目相接半晌後,他倏地舉臂越過她的肩頭,將半敞的門扉緊緊抵上了。


    葉鳳歌眼中閃過一絲慌亂,退了才沒兩步,後背就貼上了門板。


    無路可退,她便故作凶狠地喵喵叫:“關門做什麽?誰讓你關門了?”


    自她前幾日答應重新審視兩人之間的關係,雖旁人看著這兩人的相處似乎一切如常,傅凜卻敏銳地察覺到她有許多細微的不同。


    是當真沒再拿看待小孩子的心態看他,真正意識到他是個成年的男子,所以在兩人這般獨處一室時,才會沒了以前那種無所謂的坦蕩,有了點“該要稍稍避嫌”的小女兒心思。


    見她反手搭上門閂,似乎想將門重新打開,傅凜心中噗嚕嚕冒起壞水兒,噙笑淡挑了眉梢,以掌將她的手按在了門閂上。


    那門閂約莫與葉鳳歌的腰等高,傅凜左手按著她的手,小臂自就若有似無貼著她的腰間;而他的右手又搭在她的左肩抵著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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