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像隻被捋順了毛的病貓兒,緩緩閉上眼,唇畔逸出淺聲喟歎。


    “嗯……往常我也不替你把脈,瞧一眼就知……嗯……就知你是怎麽病的……”


    那模糊淺清的喟歎斷斷續續,近乎低吟,像極了《十香秘譜》中某些野浪香豔的描述。


    一股酥麻猝不及防自傅凜的尾椎躥起,沿著背脊直衝頭頂,害他忍不住周身一個激靈。


    他耳尖燙紅到脖子根,忙不迭伸手捂住她的嘴:“說話就說話,不要發出奇怪的聲音。”


    被捂住嘴的葉鳳歌吚吚嗚嗚半晌,待他終於將大掌挪開,她才喘著氣道:“……讓我起來去抓藥。”


    ****


    起是不會讓她起的,畢竟她瞧著像是越發迷糊了。


    傅凜好說歹說哄了半晌,終於得她同意,由她口述了方子給傅凜記下,再叫阿嬈去北院儲藥材的那間小屋內照著將藥配齊了煎來。


    可是,古諺話說“醫不自治”,在葉鳳歌這裏得到了最佳的佐證。


    許是在高熱的昏昏沉沉中判斷力下降,加之對望、聞、切都諸多不便、不準,她按照自己的藥方服過一頓藥後,又躺到了黃昏時分,結果非但未見好轉,反倒愈發迷糊了。


    傅凜到底是個被照顧慣了的爺,任他在旁的事上如何一點就透甚至無師自通,這突然有人需他來照顧了,他也不免陣腳大亂。


    瞧著葉鳳歌愈發難受,連咳嗽都是小小聲聲的氣音,哼哼唧唧的聲音都發不出來了,他心疼得腦子空茫茫,隻得出去搬了救兵來。


    葉鳳歌在北院的人緣本就是極好的,先前知她生病的消息,眾人礙於傅凜不讓旁人輕易進主屋寢房的規矩,隻得憂心忡忡在院中張望打量,交頭接耳地擔心著。


    這下傅凜一出來找人幫手,阿嬈、承恩、順子,還有幾個暫時得閑的丫頭竹僮們,立刻呼啦啦全跟著傅凜湧進寢房裏,七嘴八舌地幫著想法子。


    北院的人大都年紀小,平日裏傅凜有病有痛需要如何照顧,大夥兒都隻管聽著葉鳳歌的安排就一準兒不會出錯。


    這會兒葉鳳歌迷糊了,這些丫頭小子便全都沒了章法,隻知將門窗全都閉緊,又稀裏糊塗往主屋寢房的外間再多添好些個火盆,再往葉鳳歌身上多裹兩層厚厚的被子。


    等到日落時,閔肅從桐山城請回的大夫進了寢房內間後,見葉鳳歌被厚被子壓得快要喘不過氣,迷糊無力間又說不出句整話,兩頰紅得不像樣,當即劈頭蓋臉將傅凜訓了一頓。


    “這都是怎麽照顧人的?!瞎胡鬧。沒見你家夫人都喘不過氣了?”


    大夫是一位約莫三十出頭的女子,說話音量不大,神情、語調卻是十足威嚴板正,像書院夫子似的,略凶。


    “還不快去將外間門窗敞開些?這人高熱迷糊時不能直接吹風,房內卻要盡量通風才好的……這被子怎麽回事?外間碳盆夠熱了,還給她蓋三床厚被子?尋思著將她壓斷氣是麽?”


    若是平常有人敢當麵對傅凜這麽說話,隻怕他早命人將對方丟出去了。


    此刻的傅凜卻隻是稍稍愣怔片刻,很快便回神,焦急卻恭敬地點了頭:“大夫說得對。”


    大夫柳眉一豎,冷聲道:“什麽說得對?還真想將她壓斷氣呢?”


    “不是這句,”傅凜飛快地搖了搖頭,整個人是少見的和氣,“是先前說‘我家夫人’那一句,說得對。”


    ****


    其實葉鳳歌這也不是什麽重症,不過就是一夜沒睡外加憂思鬱結,大早上又在院中吹著冷風與傅凜糾纏半晌出了滿頭汗,再被驟起高熱的傅凜沒羞沒臊地親了那麽一通,這才被惹出高熱咳嗽來的。


    大夫自不知這其中迂回曲折的來龍去脈,望聞問切一番後,隻道是尋常發熱,將對症的藥方開了。


    問過得知這宅中自家就有一間存儲藥材的小屋,大夫親自去瞧過,確認藥材齊全,便細致叮囑了需要注意的事。


    原本隻需阿嬈跟在大夫這裏聽著記好就行,可傅凜不放心,也跟著過來,老老實實地邊聽邊點頭。


    大夫將要交代的事說完後,頗有些讚許地看了傅凜一眼:“倒是個不錯的夫婿,雖不大會照顧人,卻還是很上心的。”


    阿嬈一聽,知是大夫誤會了,立刻張了嘴想挽救葉鳳歌的閨譽,卻被傅凜一記眼刀嚇得縮了縮脖子,話全咽了回去。


    “既尊夫人自己就是醫家弟子,想來素日裏甚少得病吧?”


    “是。”傅凜雙手負在身後,神情坦然從容地應道。


    大夫點點頭,又道:“平日不大生病的人,偶爾傷風發熱,就容易比旁人拖得久些,其間可能還會有些反複。若尊夫人也是如此,你不必驚慌,照著方子多服幾日藥就是。”


    診脈開方都妥了,天色也入了夜。此時大夫若下山回城,城門早下鑰,顯是回不了家的。


    管事宿大娘取了診金來謝過大夫,又安排了人將大夫領到已收拾好的西院用飯、過夜。


    將大夫送出北院後,宿大娘折身又回到主屋寢房敲了門。


    傅凜開門一瞧是宿大娘去而複返,疑惑道:“還有事?”


    “五爺,這都入夜了,我讓人來將鳳姐兒挪回她自己房中去吧,”宿大娘說得比較委婉,“大夫也說鳳姐兒少不得要將養兩三日,總在主屋也不方便照顧。”


    “我沒什麽不方便的。”傅凜理直氣壯道。


    廊下的順子與阿嬈聞言皆詫異地回頭看了一眼——


    宿大娘這分明是在關心鳳姐兒的名聲吧?誰在說五爺你方便不方便了。


    宿大娘無奈地望著傅凜笑了笑:“我是說……”


    “知道你要說什麽,”傅凜揮了揮手,“她是我夫人,就該在主屋的。”


    宿大娘有些傻眼地回頭,與阿嬈、順子對視一眼——


    什麽就他夫人了?


    阿嬈垂下眼睫藏住自己的白眼,鄙視地鼓了鼓腮,心道人家那位大夫隻是誤會了,五爺便一路順杆子往上爬,說得跟真的似的。


    ****


    因大夫交代要給葉鳳歌多喝水,葉鳳歌又一直迷糊著半夢半醒,傅凜便守在旁邊,時不時拿小勺往她唇間潤些溫熱的蜂蜜水。


    也得虧他從來就是個睡不好的人,倒不覺得困,就挨在她身旁靠坐在床頭,樂此不疲地照應著。


    到了後半夜,葉鳳歌頰邊的暗紅明顯淡了許多,偶爾虛虛睜開眼鬧騰兩下,瞧著比黃昏時那陣顯然要鬆些,傅凜懸著的心這才稍稍放下。


    “你說什麽?”他彎下腰,湊近葉鳳歌。


    葉鳳歌哼哼唧唧道:“紅燒肉。”


    對於這人病糊塗了卻隻惦記紅燒肉,傅凜心中有些忿忿,指尖在她頰邊畫著圈兒,壓著嗓音哄人似地問道:“我是誰?”


    “紅燒肉。”


    “沒有紅燒肉,”傅凜沒好氣地哼了哼,兩手作怪地捧住她的臉輕輕搓揉,“大夫說了你不能吃油膩的。”


    若她肯說些他愛聽的話,那他還可以放放水,稍稍給她一點解解饞。


    葉鳳歌虛著眼兒瞪他,口齒不清道:“我就是大夫,我說可以吃。”


    “你這大夫這會兒不管用,”傅凜忍俊不禁,笑彎了眉眼,伸出食指點了點她的鼻尖,“畢竟你連自己怎麽病的都不知道。”


    自己給自己開方子卻不對症,藥吃下去後症狀倒更凶了,分明就是個庸醫。


    葉鳳歌氣呼呼地皺了眉:“我知道。”


    “知道什麽?知道自己怎麽病的?”傅凜垂眸笑望著她,順手拿過一旁的幹淨巾子,小心翼翼地替她拭去額角薄薄的熱汗。


    葉鳳歌合上眼,嘀咕道:“被你給親的。”


    傅凜噎了一下,忍不住尷尬地咳嗽了兩聲。


    片刻後,葉鳳歌難受地偏過頭對著床榻內的牆,再度嘟囔出聲:“往後再不給親了……若親死了,也不知算誰的。”


    第五十二章


    中宵夜靜,簌簌燈花時不時炸出嗶剝輕響。


    靠坐在床頭的傅凜眼眸低垂,呆呆望著扭臉朝內躺在身旁的病姑娘,不知該惱還是該笑。


    “講講道理,沒聽說過有人是被親死了的,這回隻是意外,”說這話時,他的唇角忍不住淡淡揚起,“先前那位大夫可沒說過,‘你的病是被我親出來的’這樣的話。”


    後頭這半句話,他說得莫名心虛。


    此刻他順著葉鳳歌的話想了想,依稀記起仿佛是聽誰說過,又或許是在什麽雜書上看過,好像,確實是有這樣類似的說法,“有時兩人之間的某些接觸,會無意間將病氣過給別人”。


    一想到有可能還真是因為自己早上那記孟浪的親吻導致葉鳳歌無端端病倒,傅凜心中多少有些惶惶不安。


    稀裏糊塗的葉鳳歌猛地又回過頭來,虛著眼縫兒瞪他:“那大夫又不知道、又不知道你……你親過我!咳咳……”


    “我說,你這到底是糊塗的還是清醒的?”怎麽突然又條理清晰起來?


    傅凜灰溜溜地摸了摸鼻子,尷尬地笑彎眼睛,伸手又拿過巾子來,殷勤地替她拭去額角新沁出的細密薄汗。


    “管你‘意外’還是‘意內’,”葉鳳歌氣嘟嘟地啞聲輕嚷,“反正往後都不給你親了,咳咳,你再敢偷親,打斷腿!”


    傅凜挑了挑眉梢,決定不跟病糊塗的人講道理:“好,你不給我親,那我給你親,這樣總行了吧?”


    葉鳳歌渾身難受,苦著臉沉吟片刻。


    她此刻滿腦子糊成稀粥,時靈時不靈的,其實也想不了什麽事,都是話趕話說到哪兒算哪兒罷了。


    傅凜好笑的伸出手按住她左右兩邊太陽穴:“頭疼?”


    “嗯。”


    輕重得宜的力道按壓在太陽穴上,或多或少能緩解一點不適。


    “好吧,咳咳咳,”葉鳳歌閉著眼睛,因難受而緊蹙的眉頭略略舒展,喃聲含混地應道,“看在你……你照顧我的份上,成交。就按你說的,咳咳,往後隻許我親你,不許你親我。”


    病歪歪的葉鳳歌與平日全然不同,顛三倒四,卻意外的好拐。


    “你說‘往後’,”傅凜按捺住起伏不定的心潮,小心翼翼地確認,“意思就是,你不會走了,對嗎?”


    他長指稍頓,屏氣凝神等待著她的回答。


    額穴上的動作一停,葉鳳歌頭疼又起,頭皮像被繡花繃子繃直了,難受得緊。


    約莫是不滿於他突然“消極怠工”,葉鳳歌立刻翻臉不認賬,負氣嘟囔:“我沒說過。”


    傅凜又急又惱,翻身將她連人帶被罩在身下,雙手撐在她的身側兩旁,長身懸宕虛虛與她交疊。


    “給你個改口的機會,先想想清楚,再重說一遍,”他咬牙沉嗓,惡聲惡氣道,“還走不走了?”


    ****


    猝然被某種熟悉又陌生的氣息包圍,清冽的藥香混著溫熱的呼吸撲麵而來,這使葉鳳歌沒來由地緊張起來。


    她倏地雙眸圓睜,周身繃緊,連裹在被中的腳趾尖尖都繃得直直的。


    周身的高熱較下午時已退了些許,但身子仍是燙的,腦袋瓜仍是混沌發木,平日裏總閃著慧黠靈動的眼兒此時氤氳又迷糊,讓她看起來倍顯嬌憨無助。


    “我病了……”她的緊了緊幹澀的喉嚨,沙沙軟嗓透著刻意示弱的淡甜,可憐兮兮,“想不了事。”


    眼前那張離自己過分太近的臉讓她目光發虛,心頭也發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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