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正因她滿心滿眼都隻顧看著傅凜,反倒忽略了要正視自己的內心。


    這幾個月來,得了師父的諒解卸下了侍藥者的責任,又有傅凜有意無意的縱容,她心裏被冷落多年的葉鳳歌漸漸浮出了水麵,在麵對傅凜時有了越來越多來回反複的糾結心事,喜怒無常、患得患失。


    越來越不像以往那個葉鳳歌了。


    她抿緊了唇,扭頭將泛起薄薄淚意的雙眼投向別處,喉間像是堵了一團棉花。


    是她疏忽大意了。


    今日她隻顧著難受自憐,心中一團亂麻之下轉身走人,全然忘記了傅凜骨子裏是多麽敏而不安。


    “才多大點事,竟逼得咱們五爺都用上‘求’字了?”她盡力揚起唇角,想讓自己的嗓音在暗夜中聽起來是輕鬆帶笑的,“行吧。想讓我怎麽哄你?”


    她這樣大方的讓步傅凜的嗓音揚起淡淡道:“你就、就收留我在你這裏睡……”


    許是怕她覺得這要求裏隱含著非分企圖,他頓了頓後,像是保證什麽似地強調:“兩個時辰就行,像……小時候那樣。可以嗎?”


    小時候啊……


    葉鳳歌感慨地眨了眨淚眼,唇畔輕揚,於幽暗中探出手去,摸索著牽住傅凜冰涼的指尖。


    “好。”


    “外頭風大,我手太涼了,”傅凜戀戀不舍地將冰涼指尖從她溫熱柔軟的掌心輕輕抽離,自覺地改牽住她的衣袖,“這樣就好。”


    葉鳳歌輕聲笑笑,任由他牽著自己的衣袖,背過身去將他拖在身後,舉步往屏風後頭走去。


    傅凜像一隻被馴服的小狼崽子,長腿極為克製地配合著她的步幅,亦步亦趨地緊隨其後。


    ****


    既傅凜說是“像小時候那樣”,葉鳳歌便就沒覺得有什麽別扭為難,當真像早年傅凜還小時那般,將他趕到床榻上,由得他縮進了自己捂了一晚上的熱被窩。


    葉鳳歌懶得點燈,站在床頭摸索著將傅凜先前披在身上的大氅收到一旁的立架上,又端了雕花圓凳過來放在床畔。


    “你拿凳子做什麽?”傅凜嘀咕著就要坐起身。


    冬夜天寒,葉鳳歌怕他胡亂動彈要惹著寒氣,趕忙將他拍回去躺好,順勢彎腰伸手按住被角:“睡你的大頭覺!再亂動,打斷腿。”


    傅凜執拗地望著她:“你想坐在床邊趴著睡?那不行。小時候不是這樣的。”


    困意卷土重來,葉鳳歌忍不住在幽暗中隱了個小嗬欠。


    “這房裏隻有一床被子。”


    清蘆這宅子平常就幾個在米鋪做事的姑娘小子住,許多東西自沒有桐山宅中那般齊全方便。


    床鋪是來的那天碧珠帶著阿嬈給臨時收拾出來的,隻有枕頭一個、棉被一床,房中櫃子裏又空空如也,並無備用的枕頭棉被。


    “隻有……一床被子啊?”傅凜的聲音越來越小,隱隱壓著不想被發現的暗喜,“那就、就一起……又不是沒蓋一床被子睡過……”


    葉鳳歌忍無可忍地照著他腦門上拍了一記,清脆響亮。


    “那能一樣麽?!”


    小時候傅凜隻要天一黑就猶如驚弓之鳥,即便困倦至極時勉強睡著片刻,很快又會被噩夢驚醒,哭到沒聲,隻會抽著氣發抖。


    葉鳳歌瞧著不忍,便時常在他的央求下抱著他一道裹在被子裏坐上大半夜。待到天麻麻亮時傅凜睡沉,她便趕在眾人沒起之前悄悄回自己的房裏去。


    那時傅凜年紀小,身形又比同齡孩子長得慢許多,加之葉鳳歌也本著醫者之心看待他,隻覺他是個弱小無助可憐需要關懷嗬護的小可憐,因此雖明知若是被旁人瞧見,總歸不太妥當,卻還是這樣慣著他。


    今時不同往日,傅凜已近是個高高長長的玉麵兒郎,兩人之間又互生情意,葉鳳歌沒法再自欺欺人地當真拿對待小孩子的心情對待他,自不免就生出些忸怩的羞赧。


    “一樣的,”傅凜強嘴,“上回我高熱迷糊時,你不也……”


    “閉嘴!”提起他上回的高熱迷糊,葉鳳歌羞恥加倍,整個人燙得宛如即將炸膛的火炮,“那是你迷迷糊糊時非拖著我一起睡,我才沒有……”


    “你上不上來的?”傅凜輕輕哼了一聲,半真半假地威脅道,“再不上來,我就要喊人了啊。”


    “什麽?”葉鳳歌覺得自己腦子不夠使了。


    話本子裏的“受害者們”說起這句話的場景,通常不都是“別過來,再過來我就喊人了”這樣的嗎?


    “我叫人再拿一床被子來啊。”傅凜的聲音似在偷笑。


    “多謝,不必。”


    葉鳳歌磨了磨牙,恨恨丟開先前隨手披在身上的外袍,不情不願地上了床榻,將小半被子卷過來躺下。


    旁人知曉他們二人兩情相悅是一回事,大半夜被人圍觀“五爺摸進了鳳姐兒房裏”又是另一回事。


    ****


    由於隻有一個枕頭,葉鳳歌索性將後腦勺擱在了枕頭邊。


    傅凜卻不依不饒地攔腰將她撈了過去,非要與她分享同一個枕頭才行。


    相持糾纏一小會兒後,葉鳳歌也沒了力氣,隻能順了他的意,兩顆腦袋挨著擠在同個枕頭上。


    被窩本就是捂暖的,此刻被中二人又親密相偎,兩份體溫來回迭遞,使棉被之下的熱度持續攀升。


    冬夜裏暖烘烘的被窩,柔軟的枕頭,實在是助眠佳品。


    葉鳳歌眼皮漸漸趨於沉重,強忍嗬欠,口齒含糊地軟聲道:“你乖乖閉上眼睛,一會兒就睡著了。”


    “你還沒哄,”傅凜側過身,額角抵著她的鬢邊輕輕蹭了蹭,撒嬌似的,“小時候你都會同我說說話的。”


    葉鳳歌笑著略掀了眼睫,虛著眼兒覷著一室幽暗裏那雙格外明亮的眼睛。


    “想說什麽?”


    傅凜愈發貼近她些,小小聲聲地問:“你今日是生氣了嗎?”


    仰躺在枕間的葉鳳歌緩緩閉上眼,強令自己忽視頰邊那道灼人的熱息。


    “沒生氣的,隻是在想些事情。”


    “想了什麽事?”傅凜偷偷探出長臂越過她的腰身,將她圈住。


    “別動手動腳啊,”葉鳳歌並未睜眼,隻是淡淡出言警告,“小時候可沒這一項。”


    既被察覺,傅凜便豁出去了,大大方方將她摟住,毛茸茸腦袋湊到她頰盤,鼻尖在她柔嫩的側臉上輕輕摩挲。


    “小時候都是你抱著我,如今換我抱著你。這是有情有義的報恩,你千萬不能拒絕。”


    “奸商的歪理。”葉鳳歌唇角噙笑,偏頭躲開。


    “好吧,既你不肯講你的心事,那等你什麽時候想說了,一定要告訴我,”傅凜讓步,繼而又興致勃勃地提議,“這會兒就換我來給你講今日我與孔明鈺說的事吧。”


    葉鳳歌周身一僵,像是三伏天被投進冰窖,霎時動彈不得。


    察覺她這突如其來的僵直,傅凜忙問道:“怎麽了?”


    葉鳳歌雙目緊閉,強忍滿心酸澀,勉強扯了扯唇角,艱難地從嗓子裏擠出輕啞柔聲:“晚飯時你已經說過了,還要再講一遍嗎?我可能……聽不太懂。”


    她記得晚飯時,傅凜提到與孔明鈺談及的話題之一。


    ——通常解決火炮炸膛的問都采用加厚炮管這個法子,可此法費時耗材,其實完全可以建議少府考慮用鐵模鑄造炮管並對炮膛內進行拋光。


    坦白說,她想破頭也不明白,大活人怎麽鑽到炮膛裏去拋光。


    她知道隻要她問一句,傅凜定會詳詳細細地解釋給她聽。


    可她瞧著傅凜神采飛揚、勝券在握的模樣,就知道下午孔明鈺與傅凜在書房談話的兩個多時辰裏,一定從未問過這麽蠢的問題。


    那個常年在小工坊裏孤獨嚐試各種可能的傅小五,終於遇到了和他有同樣翅膀的夥伴。


    其實是可喜可賀的事,但是……


    一顆委屈又無措的淚珠自葉鳳歌眼角悄悄滑落。


    黑暗中,傅凜並未瞧見這顆淚珠。


    他兀自摟緊了葉鳳歌,在她耳畔委屈告狀:“她說,外間傳聞傅五爺雖體弱多病,卻心狠手辣——這事你可別推說你聽不懂。”


    這個話題倒是很出乎葉鳳歌的意料,讓她忍不住破涕為笑,噗嗤出聲。


    “傅五爺不慣是個冷著臉目空一切的麽,幾時也會在意旁人指戳了?”


    “誰在意旁人了?”傅凜噙笑在將臉埋在她鬢邊一通亂蹭,“我是在苦惱。”


    “苦惱什麽?”


    “以往我從不在意旁人如何評價,也並不那麽在乎自己能活多久,可如今,我很希望自己能長命百歲。”


    傅凜在葉鳳歌的發燙的耳廓上落下珍而重之地一記輕吻。


    “希望自己能長長久久、康康健健地陪在你身邊,也希望所有人都羨慕你有一個哪兒哪兒都好的好夫婿。”


    葉鳳歌仍是閉著雙眼,嬌軀卻隱隱輕顫。


    “我的鳳歌得是個最好的兒郎才配得上,不能害你被人笑話挑了個‘體弱多病卻心狠手辣’的家夥,”他在葉鳳歌耳畔沉聲嘀咕道,“你說,我該怎麽改呢?”


    靜默片刻後,葉鳳歌終於緩緩睜開眼,扭頭與他對視。


    冬夜月下,幽暗室內,柔暖帳間,枕上有四目相交。


    兩對晶燦燦的眸子裏有同樣柔軟澄澈的瀲灩;近在咫尺的兩道呼吸輕柔地絞纏在一起,於無聲處開出蜜意清甜的情荳。


    “也不必怎麽改,隻要你別在喝藥時作天作地出些幺蛾子,”葉鳳歌笑得眉眼彎彎,柔唇也彎彎,“我包你體壯、心甜、美百年。”


    傅凜靜靜凝著她,一瞬不瞬。


    葉鳳歌被他灼熱專注的目光看得渾身發燙,羞赧倉皇地顫了顫輕垂的眼睫,凶巴巴問道:“眼睛瞪那麽大,還想不想睡的?睜眼等天亮呢?”


    “不是,我是想說,”傅凜有些困倦地打了個小嗬欠,頗為委屈地輕嚷,“那你倒是包啊!光會說,也不給個準話,到底幾時成親啊?”


    “回桐山再說,”葉鳳歌沒好氣地抬手捂住他的眼,輕輕笑道,“這會兒既覺得困了,那就趕緊閉上眼,興許很快就睡著的。”


    傅凜聽話的閉眼,口中卻還在嘰嘰咕咕索討著額外的疼愛:“我今日沒有喝到糖水,心裏苦。”


    “又想做什麽壞事?”葉鳳歌警惕地就要往後縮。


    哪知他明明閉著眼,倏地一低頭,卻就準確地吻上了她的唇。


    他對葉鳳歌向來是有諾必踐的,是以此刻隻能強行忍住心頭的綺念野望,隻一觸即離。


    先才說了請她收留睡一會兒,還特意強調了“和小時候一樣”——


    小時候可沒這一項,會被打成肉餅的。


    “嗯,不苦了,”他做賊心虛地翻身麵向裏頭,背對著葉鳳歌,“我睡了,你也快睡吧。”


    黑暗中,他的舌尖悄悄探出來,輕舐了自己薄唇上沾染的蜜味。


    比糖水甜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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