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嬈進廚房利落地切了一盤肉塊醃上調料端出來,坐在火堆旁將那些肉塊串在洗幹淨的小木枝上。


    扭頭見承恩一直愁眉不展地悶頭劈柴,阿嬈便關切地問:“承恩哥到底在氣什麽啊?是你們今日去孔家遇到什麽難事了麽?誒對了,那孔家姑娘怎麽……”


    “方才我可不就是在同鳳姐兒說孔家姑娘的事麽?”承恩悶悶將劈好的木柴壘到一處,拿了小凳子來坐在火堆另一邊,接過阿嬈串好遞來的肉串支到火堆上。


    葉鳳歌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卻沒吭聲。


    阿嬈瞧著葉鳳歌的神情,頓時起了好奇,忙不迭轉向承恩追問:“怎麽了怎麽了?”


    承恩轉動著手上的木枝,以便肉塊可以烤的均勻些。


    寂寂冬日裏,萬物蕭條,四下冷冷清清。可當風幹的肉塊在柴火的炙烤下飄起香味,莫名就讓人覺出一種溫暖、熱鬧的踏實感來。


    “我是不懂她口中那‘銅芯鐵’是怎麽回事,可我打從今日頭一眼見著她,就覺得她不是什麽靠譜的人,”承恩撇了撇嘴,有些不忿地哼道,“也不知五爺怎麽那麽輕易就信她了。”


    聽了承恩的話,阿嬈驚詫地望向葉鳳歌。


    “你別光瞧著孔姑娘在家欺負弟弟挑釁爹爹,就當真覺著她不靠譜,她其實是個很有分寸的人。這一路她嘰嘰喳喳,天南海北什麽都說,可不該說的話她半個字沒提。”


    葉鳳歌看著被火舌舔舐到香噴噴的肉塊,略有些恍惚地笑了笑,又道:“五爺行事自有他的考量。他比咱們都聰明,幾時需要咱們幫著操心了?”


    承恩還沒說話,阿嬈就急了:“承恩哥這分明是替鳳姐兒你在操心啊!你心真大,就這麽由得他倆單獨在書房裏談話?”


    自雲氏縉開朝女帝同熙重啟男女平權之風後,大縉人就丟開了前頭李氏縉時期那種苛刻到近乎病態的男女大防。


    今日傅凜與孔明鈺談的既是正事,方才阿嬈送完茶水離開書房時,傅凜還特地吩咐了不要關門,在一般情況下來說,這實在是尋常又坦蕩的場麵。


    但承恩與阿嬈在傅凜跟前做事好幾年,對傅凜的性子還是了解的。


    他素來懶得搭理人,以往若不是為著要去小工坊,平日裏連北院都懶得出,更不會輕易對陌生人多說一個字。


    “就當我小人之心好了,”承恩訕訕將那木枝豎在麵前,讓烤好的肉塊散散熱燙,“反正我就是想不通,你說五爺怎麽就允她跟著回來了呢?”


    ****


    葉鳳歌慢條斯理將自己烤好的肉塊撕下一點,吹吹熱氣後放進嘴裏,口齒含混地笑答:“他們要談的事很重要,自然得回來說。”


    她雖不懂得太多,卻也明白銅芯鐵事關重大,並不適合在人來人往的街上隨口談及。


    “至於五爺待她為何與旁人不同,”葉鳳歌淡垂眼簾,笑意縹緲,“大約是因為,他們很像吧。”


    先前在街市上時,孔明鈺眼中那一閃而逝的隱痛與落寞,想必傅凜也是瞧見的。


    那樣的神情落在葉鳳歌眼裏是似曾相識,落到傅凜眼裏,那就是感同身受。


    得不到父母愛重的孩子,一路走來心中早已被傷到千瘡百孔,在人前卻要極力用冷漠或胡鬧的外表掩飾,假裝自己堅不可摧。


    如此,才能假裝自己像世間所有被疼愛、被看重的孩子一樣珍貴。


    所以傅凜對今日才認識的孔明鈺沒有抵觸排斥,是因為他所接納的,其實是從孔明鈺眼中照出來的那個旁人輕易無法窺見、被他藏在心底角落深重陰影裏那個倉惶無助的自己。


    物傷其類,鳴聲最哀。


    ****


    傅凜與孔明鈺在書房談到正戌時才出來。


    冬日裏太陽落得早,這時候天色已黑得個徹底,尋常人家在兩個時辰前就吃晚飯了。


    顯然經過兩個半時辰的麵談,傅凜與孔明鈺已達成了某些合作,兩人看上去都有一種蓄勢待發的躊躇滿誌。


    眾人看著傅凜親自將孔明鈺送到大門口,紛紛驚愕得合不攏嘴。


    傅凜回身時,正好逮住阿嬈正偷偷瞪著自己。


    “你這是要翻天?”傅凜沒好氣地白了她一眼,“爺是哪裏得罪你了?”


    如此輕描淡寫,連個冷臉嗬斥都沒有,足見他心情是非常好的。


    劫後餘生的阿嬈趕忙低下頭,慌張囁嚅:“五爺看錯了,我沒、沒瞪你。”


    “不打自招,”傅凜“嘖”了一聲,邊走邊問,“鳳歌呢?”


    阿嬈垂著腦袋跟在他身旁,清了清嗓子回道:“在等著五爺吃飯呢。”


    傅凜點點頭,腳步輕快地進了飯廳。


    葉鳳歌支著下巴在飯桌旁坐著,桌上卻隻擺了一副碗筷。


    “哦,我下午烤了許多風幹肉吃,這會兒吃不下了,”見傅凜疑惑,葉鳳歌隨口笑道,“跟孔姑娘談得還順利吧?”


    傅凜將旁邊的空椅子拖過去,挨著葉鳳歌的身側坐下,笑得彎了眉眼:“嗯。關於銅芯鐵的幾個疑問,她的說法聽起來還挺靠譜。不過她說,孔家現下冶煉出的銅芯鐵雜質還是太多,這個問題他們沒有解決之法,若貿然用銅芯鐵鑄造火炮,或許容易炸膛。”


    說話間,阿嬈端了飯菜來擺好,又恭敬退了出去。


    葉鳳歌支著下巴點點頭:“之前你去小工坊折騰了大半天,不就是想用銅芯鐵解決炸膛的問題?怎麽銅芯鐵本身還有問題了?”


    “孔家能用現行的冶煉用具得出銅芯鐵,也不過是源於孔明鈺嚐試中的無意之舉,算是偶然,所以他們也解決不了雜質的問題。我粗粗想了幾個解決之法,回去一一試過再看,”傅凜拿起筷子,“眼下孔家在許多關節上都隻是推演,實證不夠,那冊子上有些事做不得準。”


    一邊吃著飯,他就將方才與孔明鈺談定的事細細向葉鳳歌說了一遍。


    “……總之,她也覺得孔家太過依賴推演,在實證上過於拘泥陳規,這就導致很多原本可以早些完善的技藝進度遲滯。以往她總做些大膽的嚐試,卻被她爹認為是莽撞胡鬧,”傅凜喝了一口湯,“她聽說咱們家有專門用來實證的小工坊,就問我能不能讓她到小工坊做事。”


    桐山宅子裏那小工坊不量產任何東西,就是專給傅凜做各種實證用的。


    葉鳳歌若有所思地望著他愉悅的側臉:“聽起來她做事的路子與你很是對盤,你同意了吧?”


    “怎麽會?我跟她說了,咱們家是你做主的,得問過你同意,我才能用她。”傅凜得意地抬了下巴。


    “咱們家”這三個字,他是越說越順口了。


    “這種事你看著辦就是了,我哪裏懂,”葉鳳歌輕聲笑笑,打著嗬欠站起身來,“今日我是累著了,你慢慢吃,我先回房睡了。”


    傅凜悶悶衝她哼了一聲:“吃個烤肉幹還能吃累著了?叫你吃獨食不等我。”


    雖這麽抱怨著,卻還是由她去歇著了。


    ****


    浴桶中氤氳升騰的水霧讓葉鳳歌的麵龐顯得模糊又朦朧。


    她仰了脖子,將後腦勺抵在木桶邊沿,怔忪望著房梁。


    以往她與傅凜一道吃飯時,大都是她說許多話,傅凜聽著,偶爾應兩句,方才卻是反過來了。


    他是真的很高興遇到了一個能與他暢談技藝的夥伴吧?


    其實傅凜能結識新的朋友,收獲誌同道合的夥伴,葉鳳歌是很樂見其成的。


    因為他一直不明白傅雁回對他的厭憎究竟從何而來,所以他心中一直覺得自己的存在似乎是個錯誤。


    這些年他在心中給自己畫了一座牢,不願與外間的人接觸,凡事都隻透過裴瀝文的手,便是源於內心深處對自己否定而不自知。


    無論是從前還是如今,葉鳳歌一直都盼望著傅凜能拋開心中自己給自己畫的枷鎖,意氣飛揚地去走上本該屬於他的光榮坦途,去找到他立足於天地之間的底氣與價值,從此無畏無懼。


    她比誰都希望傅凜能活得愉悅舒展,可當他真的成功走到這一步時,她心裏又忍不住有種失落的酸澀。


    方才她就那麽走了,傅凜大概覺得很茫然吧?


    可她沒有辦法,他說的那些讓他意氣飛揚的事,她根本全都雲裏霧裏,連句像樣的回應也給不了他。


    葉鳳歌抬起濕淋淋的雙手蓋在臉上,慚愧至極地喟歎一聲,有水珠自眼角跌落,滾進鬢邊發間。


    她知道自己這樣很奇怪,明明傅凜的一切表征都在往好的方向延展,她該為他高興的。


    可她此刻的心情,就像無意間撿到一隻受傷的鳥兒,精心嗬護,日日盼它好,盼它振翅重歸原本就該屬於它的廣袤天空。


    如今那鳥兒當真開始撲扇翅膀,她卻無法自製地難過起來——


    即便那隻鳥兒很願意帶著她一道去雲端翱翔,她也永遠到不了它要去的地方。


    因為她隻是一個庸碌凡人,她沒有翅膀。


    “聽不懂,跟不上,”她捂著臉,喃聲哽咽,“能一起走多遠呢。”


    ****


    食不知味地吃過晚飯,又讓承恩備了熱水沐浴過後,傅凜心下還是沒著沒落的,總覺得仿佛有哪裏不對。


    他本就是個無法輕易入眠的人,這會兒心裏懸著事,躺在床榻上就更像個熱鍋上的煎餅,翻來又覆去,折騰到寅時都沒睡著。


    日夜交替之際,天邊有一絲光亮,穹頂是墨中帶點藍的幽沉之色。


    有孤星伴著殘月,明明暗暗凝著那個穿行在回廊中那道裹著大氅的長影。


    一路走到葉鳳歌暫住的那間房門口,傅凜眨了眨幹澀的眼,猶豫半晌後,還是輕輕敲響了門扉。


    等了一會兒,房門被從裏頭拉開一道縫,露出葉鳳歌蒼白困倦的臉。


    “怎麽了?”她艱難地虛著眼兒看了看天色,嗓音裏帶著困倦至極的沙啞,綿綿纏纏。


    若在平常,這個時辰正該是傅凜入睡的點。


    “我總覺你今日有心事,”傅凜理直氣壯地推門而入,“怕你睡不著,特地來哄哄你入睡。”


    “看把你給閑的,我明明睡得好好兒的,誰要你哄?!”大半夜被這奇怪理由擾了清夢的葉鳳歌實在很想咬死他。


    帶著一腦門子的起床氣,葉鳳歌後知後覺地開始“驅趕”這討人嫌的不速之客。


    被她粉圈一通亂捶,傅凜也不閃不避的,怎麽也趕不走。


    膠著僵持半晌後,傅凜狀似虛弱地垂下腦袋覷著她。


    一室昏暗中,他的眸色柔軟如水。


    “好吧,其實是我睡不著。你哄哄我入睡?”


    葉鳳歌張了張嘴,不知這話要怎麽接才好。


    “求你了。”傅凜淺聲顫顫,眼尾似有淡淡不安的瀲灩閃爍。


    第六十六章


    透窗而入的幽暗天光裏,殘困難受的葉鳳歌視物艱難,瞧著傅凜的身形輪廓都覺模糊。


    可他那眼神卻極為醒目,全無麵對旁人時那種冷冰冰的芒刺,沒有皮裏陽秋的算計,唯見毫無保留的示弱哀求。


    傅凜似乎已有好一陣子沒再露出過這般脆弱的模樣了。


    葉鳳歌覺著自己的胸腔內似有什麽東西吸飽了水氣,酸軟到揪疼。


    以往作為侍藥者時,她背負著那輕易不可對人言的師門任務,全身心都專注地看著傅凜,忠實而盡職地旁觀、記錄著傅凜這些年來樁樁件件的心緒起伏,巨細靡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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