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子走在外側,亦步亦趨地跟著他的步幅,盡量替他遮些寒風。


    兩人才轉過牆角,就撞見一位衣著貴氣的少年公子在那兒做撓牆狀。


    那少年公子顯然沒料到會突然冒出人來,還偏偏撞見自己這幼稚又失體統的舉動,頓時漲紅了臉,倏地站直,通身寫滿尷尬。


    待他再瞧清來人的其中之一竟是傅凜時,清澈的眸中閃過不知所措的慌亂,僵著雙手背到身後,站得筆挺如寒風中的小白楊。


    “大、大哥,”小少年齒關顫顫,稚氣猶存的兩頰浮起古怪紅暈,“我,我是……”


    “傅準。”傅凜瞧著他約莫十四五歲的年紀,再看看他的衣著佩玉,心裏對他的身份就大概有譜了。


    傅準先是一愣,接著眼裏就泛起了晶亮的水光:“大哥認得……認得我?”


    傅凜淡淡掃了他一眼:“幾個月前在臨川城郊的五裏鋪,我們見過。”


    隻是那時這小子從頭到尾沒說話,傅淳也沒告訴他這小子是誰,他便以為隻是傅淳的小跟班。


    “我、我那時想……想跟大哥說話的,就是不知道說什麽,”傅準莫名打了個寒噤,眸中水光愈發厚重,頗有些語無倫次,“哥,你吃、吃飯了嗎?”


    原本傅凜對傅淳自作主張將這小子帶到自己地盤是有些不滿的,可不知為何,此刻眼見他這副奇怪模樣,傅凜心中倒也沒有想象中那樣膈應的芥蒂,甚至莫名有些想笑。


    這小子被護得很好,心中事都寫在臉上,是一眼望得到底的那種澄澈純明。


    不像之前那個年歲相近的尹華茂那般跋扈,瞧著倒頗有點傻乎乎沒頭沒腦的溫厚。


    “沒,正要回北院去吃,”他睨著傅準瑟瑟發抖的身軀,順手將暖手小爐遞了過去,“怕冷就不要大雪天出來亂跑。”


    傅準愣愣地接過他遞來的暖手小爐,有一顆淚珠猝不及防奪眶而出。


    “哥,我、我能……能在你這兒多住幾天嗎?”


    傅凜眸心湛了湛,淡哼一聲:“別惹事找打就行。”


    傅準如蒙大赦,點頭如搗蒜。這動作太大,導致他眼裏積蓄的淚珠一顆接一顆猛掉。


    “哭個什麽勁?跟誰欺負你了似的。”傅凜有些不自在地白了他一眼。


    傅準趕忙抬起手背抹去麵上的淚,露出燦爛的笑臉:“沒、沒欺負,我就是……能和大哥說話,就、就高興。”


    這沒頭沒腦的話裏全是遮不住的崇敬,傅凜雖不明白他這崇敬是因何而來,心中卻還是多少有些受用的。


    “你若沒有急事,就趕緊回去。想找我磕閑牙,明日午後到北院書樓就是。”


    傅準使勁點了頭,非常聽話地轉身回南院了。


    有風卷過院中,將枝丫上的積雪簌簌搖落,有刺骨的寒意拂麵。


    傅凜站在原地,若有所思地望著傅準離去的方向出神。


    順子扭頭瞧了瞧院中的雪勢,小聲提醒道:“雪大了,五爺別在風裏久站,還是趕緊……”


    “爺是那麽嬌氣的人?”傅凜冷冷剜了順子一眼。


    自打今年妙逢時替他換過新方子,他又跟著閔肅練些拳腳後,這幾個月下來他的寒症是眼見著轉好,已許久沒有發作的跡象了。


    順子忍不住縮了縮脖子,小聲道:“若是晚些咳嗽了,鳳姐兒要發火的。”


    傅凜抿了抿唇,若無其事道:“回北院。”


    ****


    將孔明鈺領到北院的南麵廂房暫做安頓後,葉鳳歌也回了自己房中,簡單洗了個臉,另取了一身衣衫換上。


    收拾停當,她腦子漸漸緩過來,心中對三姑娘傅淳帶著七公子傅準到桐山一事犯起了嘀咕。


    畢竟是傅準身份敏感,葉鳳歌越想越不安心,怕傅凜會因這個同母異父的弟弟的到來而出什麽茬子,便隨手抓了一件披風裹著出了門,打算去前廳看個究竟。


    才走出北院拱門,就正巧遇見傅凜帶著順子迎麵而來。


    待二人走到近前,頭一件事就是不動聲色地仔細打量了傅凜的神情,確認他一切如常,這才稍稍放下心來。


    “冷。”傅凜伸出手。


    跟在他身側的順子望天翻了個白眼。


    畢竟方才還在振振有詞強調自己不嬌氣的人,這一到了姑娘麵前就撒著歡地嬌氣,簡直是……


    沒羞沒臊,就想牽人家姑娘小手。


    葉鳳歌沒好氣地拍了他的手背一下,察覺觸手微涼,這才反手握住了他。


    “明知外頭下著大雪,出門也不記得拿個暖手爐麽?”葉鳳歌邊走邊道。


    傅凜略側過身,拿空著的那手替她撣去頭頂的幾片雪花:“拿了的,半道給人了。”


    “給七公子了。”


    順子小聲告狀,毫無意外地被傅凜的眼刀瞪了個對穿。


    葉鳳歌大感意外地看了看傅凜。


    傅凜別扭地撇開臉望向別處:“我看他都凍哭了,一直抖,有點可憐。”


    葉鳳歌“嗯”了一聲,什麽也沒說。


    ****


    回到北院後,傅凜打發順子先去飯廳幫著布菜,自己則拉著葉鳳歌在主屋寢房的外間說話。


    兩人並坐在臨窗軟榻的邊沿,十指相扣。


    “你生氣了?”傅凜側頭,歪著臉覷她,討好地眨了眨眼。


    葉鳳歌滿眼古怪地回望他,哭笑不得:“好端端的我生什麽氣?”


    “那你一路都不說話,”傅凜鬆了口氣,扣在她指縫間的長指微動,撓了撓她的掌心,“我還以為你氣我把暖手爐給了傅準。”


    以往每年的冬天,他都過得格外艱難,是以葉鳳歌從不允許他不自量力,凡事都要先緊著自己的身子骨來。


    他還記得有一年,也是這麽個大雪天的傍晚,他從小工坊出來正要回北院,就在中庭遇到從南院溫泉回來的葉鳳歌。


    他見葉鳳歌冷得直打寒噤,便要解下自己的披風給她披上,卻反倒氣得她發了好大一通的火。


    掌心一陣酥麻的癢叫葉鳳歌縮了縮肩膀,嗔笑斜瞪著他,飛快將自己的手抽走了。


    “從前是想讓你記得凡事要先緊著自己,畢竟那時你的寒症嚴重得多,自己又不上心,喝藥得我追著你,連天冷加衣都非得我求著你才肯穿厚些。”


    葉鳳歌想起以往那個凶巴巴的自己,有些赧然地抿了笑唇:“那時你又偏要跟我對著幹,好聲好氣跟你說你卻總當耳旁風,我才生氣的。今年你情形大好,又很有分寸地知道照顧自己,我若再為個暖手爐就同你發脾氣,那就不講道理了。”


    姑娘香香軟軟的小手飛走了,傅凜心中失落,挨挨蹭蹭靠緊她,又將她的手抓回來,愛不釋手地摩挲著。


    “是,我的鳳歌最講道理了。”


    傅凜扭頭在她唇畔“啾”地親了一口,又飛快坐正,笑得可乖了,漂亮的眉眼都彎成月。


    葉鳳歌反手捂住被偷襲的唇邊,沒好氣地斜眼笑嗔著他:“你看起來很得意,像是做成了什麽了不得的事。要說說嗎?”


    “嗯。”傅凜垂下長睫,將兩人交握的手放在自己膝頭,釋然輕笑。


    葉鳳歌沒有催促他,隻是安靜地望著他,耐心等待他敞開心扉。


    “我原本以為,若有朝一日我見到傅準,定會心中鬱結,說不得會失控發瘋,做些可怕的事,”傅凜噙笑的視線低垂,長指在她的手背上輕輕戳來戳去,“可我沒有。”


    他頓了頓,轉頭與葉鳳歌四目相對:“雖說我不明白他麵對我時那種崇敬激動是因何而起,可我看得出來,他在我麵前毫無防備。若是我惡言傷他泄憤,甚至出手做些更惡毒的事,他是來不及反抗的。”


    翻過這個年頭,他與葉鳳歌相伴就八年了。


    在這八年裏,有關於傅雁回的一切,都是他心中沾著血跡的死結。


    即便他對葉鳳歌萬般信任、依賴,以往卻從沒有如此刻這般,坦誠如斯地向她剖開自己內心那些一閃而過的陰鬱,那些九曲十八彎的來來回回。


    這是第一次,他鼓起勇氣,將自己心中最不可觸碰的地方明明白白敞開給她看。


    “可是,我沒有遷怒他,半點也沒有。”傅凜眸中含笑,沉聲輕道,“鳳歌,我和傅雁回不一樣。你的小白菜被你養得很好,沒有變成她那樣的人。”


    或許,這世間許多人心中都有無法輕易向旁人言說的心魔。


    就如他的心魔是傅雁回,而傅雁回的心魔,則是她的前一段婚姻。


    傅雁回因為種種緣故,不能去向她的心魔討回公道,她便遷怒於無辜的稚子,當年甚至在狂亂之下動了殺機,並付諸了行動。


    可他沒有。哪怕這些年他被心中陰雲折磨許久,但當與傅雁回密切相關的傅準出現在他麵前時,他沒有半點失控,沒有絲毫想要遷怒的念頭。


    他平和地端詳著那個同母異父的弟弟,看著那個與他有一半血脈同源,卻被嗬護到與他截然不同的單純少年,卻沒有遷怒傷人。


    “方才看著傅準,我清楚地知道,我心中的委屈、憤懣、痛苦,必須要找傅雁回討個公道,我才能解脫。但我不會像她那樣,在還沒有足夠的實力與她正麵相抗時,就遷怒於弱小無辜的人。”


    傅凜眼尾泛著輕紅,卻驕傲地抬了抬下巴,一副等待摸頭誇獎的神氣。


    “是了,我的小白菜也是很講道理的。”


    葉鳳歌笑吟吟望著他,仰頭在他輕揚的下頜上落下柔柔一吻。


    “這是獎賞。”葉鳳歌雙頰赧紅,瑩然帶笑的水眸卻不閃不避。


    傅凜怔了怔,繼而略略垂下臉湊過去,眼裏流轉著悅然華彩。


    “做什麽?”葉鳳歌笑著往後仰了仰頭作勢躲他,卻被他單臂環住了腰背。


    “換個地方,”傅凜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唇,帶笑的沉嗓喑啞沙沙,“重賞一次。”


    ****


    晚飯過後,葉鳳歌讓小丫頭寶珍領暫住北院的孔明鈺去了浴房,泡一泡澡以解這整日的舟車勞頓。


    將近便些的浴房讓給了客人,葉鳳歌回房拿了換洗衣衫,獨自去了南院溫泉池。


    進去將溫泉池四下的燭台都點亮後,一室通明,四下寂靜,能清楚聽到外頭雪落的細碎聲響。


    葉鳳歌悠哉哉除去衣衫,沒進清澈見底的溫熱池水中,雙臂交疊在池邊枕著頭,心滿意足地長舒一口氣。


    雪天冬夜,安靜地泡個溫泉,真是人間美事。


    才美滋滋沒多會兒,就聽外頭有腳步聲,這讓她立刻毛骨悚然地繃直了身。


    就在她打算從池中起身的瞬間,絲絹屏風那頭就傳來熟悉的嗓音。


    “鳳歌,別怕,是我,”沉嗓隱隱有笑,“有事跟你說。找你半晌,阿嬈才說你來南院了。”


    就隔著那麽一盞薄薄的絲絹屏風,此刻隻要她一站起來,她的影子便會一覽無遺地投映其上,畫麵實在非常不成體統。


    “是你我才怕呢,”葉鳳歌被臊了個渾身發燙,沒好氣地拍了拍水麵,整個人縮進水裏隻留一顆麵紅耳赤的腦袋在外頭,“滾回去,有話明天再說。”


    “明日我得領孔明鈺去小工坊讓大家認識她這新來的師匠,還得替傅淳畫圖,又答應了傅準讓他下午到書樓來,可忙了,”傅凜答得正氣凜然,“你泡你的,我不過來,絕不偷看的,你信我。”


    “這不是信不信的問題!”葉鳳歌簡直想抱頭尖叫了,“那你去外頭等著,我這就出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公子病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許乘月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許乘月並收藏公子病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