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事說來話長,一時半刻說不完的,”傅凜徐徐道,“方才傅淳跟我說了許多重要的事……”


    不等葉鳳歌出聲拆招,他立刻又補充道:“她查到一些關於我生父的蛛絲馬跡,很複雜,我需要你幫我出出主意。”


    一聽是這事,葉鳳歌態度軟化許多:“那也沒得我泡在池子裏,你坐旁邊說話的道理!不然,我……”


    話音未落,就聽到他在那頭拖動躺椅的聲音。


    這小白菜真是慣不得。


    竟打算就這麽美滋滋躺在躺椅上跟她隔著屏風談心!


    第七十四章


    此情此景之荒唐,讓葉鳳歌窘得頭頂都快冒煙了。


    “傅凜!你……別胡鬧。”


    她往水中躲得更低些,秀氣的下頜已淺淺浸入溫熱的泉水中,通身紅得像煮熟的蝦子。


    那頭的傅凜悶笑一聲,低低哼道:“沒鬧啊。”


    “突然作妖,必有所圖,”葉鳳歌咬牙,“說吧,到底想做什麽?”


    靜默片刻後,他那修長身形徐徐投映在絲絹屏風上,顯是站起身來了。


    葉鳳歌心中一驚,不自知地退後兩步,蕩起潺潺水聲。


    好在那道影子隻是斜側貼上屏風便止住了,看著並沒有繞過屏風的大膽企圖。


    “我記得,小時你給我講過一個故事。”


    噙笑的沉嗓揉進了可疑的喑啞,輕輕的,緩緩的,在溫熱水氣氤氳一室的曖昧中聽起來格外撩人。


    葉鳳歌渾身一個顫栗,緊張兮兮的粉頰已然紅得像要滴血了。


    “那時你說,從前有位仙女在河裏洗澡,有個壞小子偷走了她的羽翼藏起來,她就再也回不了天上,隻好與那壞小子成了親。”


    喑啞沉嗓沙沙的,仿佛被一把砂糖摩挲搓揉過,話尾的笑音中藏著些不懷好意的甜。


    “鳳歌,你說那位仙女她心中委屈不委屈?生氣不生氣?”


    這聲音,分明透著一股子存心捉弄人的調調。


    雖隻聞聲不見人,葉鳳歌也能想得到此刻那對漂亮的眸子是如何噙著笑嗖嗖冒壞水兒的。


    明明被暖洋洋的溫泉水包裹周身,她卻止不住打了個冷顫,腦中跑馬燈似地閃過一串字眼——


    羊入虎口束手待斃自掘墳墓葉鳳歌你這個蠢貨當年為什麽要講這個故事給他聽!


    她顫巍巍重回池邊,小心翼翼地探出兩手扶住池壁邊沿,將身子低低壓進水中,探出半張赧然透紅的俏臉,又嗔又惱地瞪著屏風上的影子。


    “仙女生不生氣我是不知道,我隻知道,”她極力虛張聲勢地俏紅臉蛋繃成嚴厲狀,“傅小五,若你敢學壞小子找打,我……我當真不理你的。”


    奈何她心中羞赧窘迫,導致說話間氣息不穩,輕軟甜嗓明顯帶顫,話裏的威脅又毫無力度,聽起來倒更像是打情罵俏的嬌嗔。


    屏風上的長影猝不及防地震了震,接著那影子便倏地背了過去,隻留後腦勺輕抵著屏風的絹麵。


    “鳳歌,求你、你別說話……”


    傅凜那沙啞沉嗓已愈發含混,伴著些說不清是痛苦還是歡愉的難受輕吟。


    葉鳳歌有些幸災樂禍地咬住上揚的唇角,低頭垂下紅臉,小聲嘀咕:“活該。”


    等了好一會兒,那頭的傅凜才像是總算緩過勁來。


    “我不想放你回天上去,”他清了清嗓子,雖沙啞,語氣卻珍而重之,“可是,我不會藏起你的羽衣,不會讓你生氣,不會讓你委屈。”


    “說得跟真的一樣,那你跑進來做什麽?”葉鳳歌鬆了一口氣,嘀嘀咕咕地笑著在水下踹了踹,“還拖椅子!”


    雖嘴硬著,她心中卻是信他的。


    撇開以往不說,光就這幾個月來的種種,已足夠她看清傅凜待自己的那份心意了。


    無論從前還是如今,傅凜沒有逼迫過她任何事。


    哪怕之前一直追著鬧著問她幾時成親,撒嬌耍賴、賣慘扮乖,看似無所不用其極,卻從未當真罔顧她的意願。


    從頭到尾都隻征詢的問句。


    外頭人誰不知道傅五爺是個慣會算計的,在她麵前卻總是隻有那些沒頭蒼蠅似的笨招數。


    不是他拿她沒法子,隻是他舍不得對她使心機罷了。


    葉鳳歌眼眶一燙,唇角無聲揚起。


    “逗你玩的,沒真拖,”傅凜背靠著屏風低聲輕笑,“原是要在外頭等你出來的。”


    此刻的葉鳳歌漸漸鎮定下來,腦子也好使了些,多少明白他為何要荒唐地闖進來胡鬧這一出了。


    他是擔心她聽到外頭有動靜,卻不知外頭的人是誰,心中必定會害怕,這才進來“打個招呼”。


    這家夥從小就這樣,時不時會有些古古怪怪的舉動,若不深想,便隻覺他莫名其妙、胡攪蠻纏,實則是在用他自己的方式偷偷表達對她的在意。


    “混蛋兮兮的,若擔心我會害怕,在外頭吱一聲不就行了?”她燙著雙頰淺笑輕嗔。


    “怕你聽不出來是誰‘吱’的,”傅凜緊了緊嗓子,小聲道,“你慢慢來,不急,我出去等你。”


    看那影子從屏風上消失的速度,根本就是落荒而逃。


    ****


    雖傅凜說不急,葉鳳歌也不至於當真讓他在大雪天的夜裏久等。


    她很快將自己拾掇齊整,順手散開被溫熱水氣整濕的長發,拿幹巾子簡單撣了撣,便裹上厚厚的連帽披風將自己從頭到腳包好,匆匆行出。


    傅凜抿唇笑得無辜,端的是一派叫人心尖發軟的溫馴乖巧,讓葉鳳歌再說不出什麽訓斥的話,隻得軟軟瞪他一眼。


    葉鳳歌打量四下,並未見旁人跟隨,忍不住輕蹙了眉心:“你怎麽自己過來了?”


    “閔肅跟著的,不知道躲在哪裏。”傅凜笑笑,伸手牽住她。


    南院與北院之間有一截毫無遮蔽的小徑,夜裏四下模糊,此刻又積雪路滑,葉鳳歌才走出沒十步,就小小踉蹌好幾回,虧得有傅凜在旁牽著才沒打跌。


    “罷了,”傅凜笑著站定,走到她麵前背對著她蹲下,“我背你吧。”


    葉鳳歌驚訝地瞪大了眼:“你……”


    “少瞧不起人,”傅凜索性反手扣住她一抵,讓她趴在了自己背上,“隻這麽一小段路,可以的。”


    怕傷他的麵子,葉鳳歌沒再爭執,安安分分圈住他的脖頸:“那你別逞強,若累了就放我下來,不會笑你的。”


    傅凜“嗯”了一聲,反手死死護住她,腳步沉緩地踏過一地積雪。


    “別怕,不會摔著你。”


    許是察覺到她的僵硬,傅凜低聲笑道:“小時你每次抱著我站在菜架前問我想要吃什麽時,我都會想,等我長大,就換我將你護在身後,讓你也站得高高的。”


    雖說傅凜的寒症近來大有好轉,瞧著比往年精神許多,可身嬌體貴的傅五爺本不是慣於負重的人,背著葉鳳歌這麽個大活人在雪地裏緩緩走了這麽一截路,再開口說話,氣息就難免有些不穩。


    可他護住她的雙臂卻像灌了鐵水似的,仿佛全身的力道都齊集在臂上。


    “恭喜你夙願得償。”葉鳳歌柔聲輕笑,眼眶卻止不住發燙。


    她拿下頜虛虛抵在他的後肩,單手攀著他的肩頭,另一手扯過披風一角替他遮住的雪花。


    靜靜打量著他的側臉。


    昏暗夜色中,近在咫尺的矜秀玉麵成了視野裏唯一清晰的畫麵。


    那側臉線條是介乎少年與青年之間特有的弧度,薄唇抿著笑意,帶點孩子氣的雀躍偷樂,又隱隱透著即將破繭而出的鋒芒。


    這棵原本苦進心裏的小白菜,在漫長時光的砥礪下,帶著滿心裏累累的舊痕,在所有人都不知不覺時,長成了最好的模樣。


    壞小子沒有偷走她的羽衣藏起來,她卻沒出息地走不了了。


    ****


    “傅淳查到一些事,”傅凜望著前路,每一步都踏得很小心,“按照她的推測,傅雁回的前一任夫婿,應當就在黎陽王雲衝、賀國公府大公子高承業、左相趙玠這三人之間。”


    他言簡意賅地提了自己與傅淳的交易,又將傅淳今日帶來的消息轉述了一遍。


    “……你道,以傅雁回的心性,這三人誰最可能?”


    葉鳳歌被問得直發愣,不答反問:“你是想要認親?”


    “認親?那倒不必,”傅凜回頭衝她狡黠一笑,又飛快轉過臉去,邊走邊道,“隻是想知道她的心魔是哪樁。”


    葉鳳歌恍然大悟。


    對傅凜來說,他與他的母親之間的事必須有一個了結,才算是對當年那個被扼住喉嚨的自己有了交代。


    可他畢竟為人子,無論於情於理,都不至於當真以彼之道還之彼身,對自己的生身母親痛下殺手。


    所以,他若想要走出“傅雁回”這三字的陰影,惟有誅心一途。


    他要找出傅雁回耿耿於懷大半生的那個人,找出傅雁回心中最隱秘也最痛苦的傷口,在必要的時候毫不留情地撕開。


    如此,他被困囿多年的心,才能當真得以解脫。


    葉鳳歌的沉默讓傅凜有些不安,小心翼翼地扭頭覷她:“你是不是覺得,我不該……”


    “沒覺得你不該,你有分寸的,我知道,”葉鳳歌拿自己的臉頰輕輕蹭了蹭他的側臉,笑道,“放心,我站你這頭的。”


    “那你半晌不吭聲是幾個意思?”傅凜如釋重負地長舒一口大氣。


    “我與傅將軍,並沒有當真打過交道,我哪裏知道她是怎樣的心性?”葉鳳歌隨口笑笑,若有所思。


    待傅凜徐徐邁過北院拱門,背著她走到回廊下站定後,葉鳳歌趕忙下來站好,又替他撣了撣肩頭的雪花。


    傅凜有些懊惱地握住她的手,暗自調整了呼吸:“下次一定要背著你走更遠。”


    “好。”


    第七十五章


    葉鳳歌回握住他,笑著與他並肩走在廊下。


    “要我說啊,想要確認那三人裏哪一個才是你的親生父親,光憑揣測到底無法十拿九穩,”見他有些失落,葉鳳歌便轉回早前那個話題去,“還不如直接讓人去一趟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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