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風吹過,梧桐樹上傳來幾聲梟鳥的鳴叫,在這寂靜的夜裏驟然令人心驚。


    雁安寧用手捂了捂冰冷的臉。


    去年父兄回京,某日用過晚飯,一家三口坐在院中喝茶消食,父親聊起天下大勢,曾對他們講過這樣一番話——


    “北縉雖然勢大,但它內爭外鬥,橫征暴斂,遲早必會生亂。西齊雖然占據地利,但他們國主年逾六旬,壯誌已消。至於東邊夷越,他們向來一盤散沙,不值一提。要說最有可能影響天下大勢的,多半要落在南方。”


    雁來喝了口茶,又道:“南方勢力眾多,領頭之人大多年富力強,這裏麵,後平、南陽先後稱王,兩位新王野心勃勃,不會久居人後。”


    雁長空問:“爹,你說了這些,是不是還忘了一支?”


    “你是說西南軍?”雁來沉吟,“我不是忘了,是這支隊伍不好評價。”


    他仔細想了想,才道:“西南軍早年並不出眾,直到五年前才異軍突起,兩月之內連下三城,從此在西南站穩腳跟。隨後他們時打時停,別人打得火熱的時候,他們卻老是按兵不動。”


    “這我不同意,”雁長空道,“他們要是打得少,怎麽可能拿下十一個州府。”


    “這就是我說的,西南軍不好評價的地方,”雁來道,“這十一個州府之中,至少有兩個州是望風而降。”


    他看看自己的兒子:“兩個州就有二十多個城池,這裏麵縱然有西南軍軍力強盛,難以抵擋的緣故,恐怕還有別的原因。”


    他說到這兒,對雁長空又道:“西南軍的統領百裏囂,與你年紀相仿,論起打仗的本事,不知你倆誰更勝一籌,但他日若遇上,你千萬不可小瞧了他。”


    雁安寧在旁打趣:“爹,你遠在北邊,從沒見過百裏囂,你怎麽知道他有多厲害?”


    “我指的不光是打仗,”雁來道,“以西南軍的勢力,大可以像後平、南陽那樣,定都為王,但百裏囂仍以將軍自稱,此人若非有勇無謀的莽夫,便是大有所圖。”


    大有所圖,這四個字是雁安寧的父親對百裏囂最好的評價。


    但世上大有所圖之人比比皆是。


    許多人向著一個大字,占了一個圖字,卻最終鏡花水月,空耗一場。


    雁安寧當時聽了,沒把這人放在心上,如今與真人打過交道,不免對百裏囂的“大有所圖”有了另外的想法。


    今晚他的屬下冒死進宮尋他,可見他留在皇城並非早有預謀,那麽百裏囂此行多半不是為了擾亂大衍。


    雁安寧想到此處,輕輕歎了口氣。


    擾亂大衍最好的辦法就是殺死皇帝,皇帝若死,大衍必亂。


    不過這樣一來,大衍的土地必然烽煙再起,西南軍夾在大衍亂軍與南方勢力之間,就算能夠混水摸魚,得到的好處也遠不及隔岸觀火。


    所以大衍不能亂,百裏囂也沒那麽傻。


    他既然不想殺皇帝,那麽最大的可能就是,他想與大衍交好。


    隻有這樣,他一個西南軍的統帥,才會親自來到京城。


    以眼下時局判斷,南邊的後平與南陽都在搶奪地盤,他們若想北上,便要先過西南軍這關。


    西南軍的勢力不及這兩家,如果想要維係平衡,最好的辦法就是先與大衍結盟,這樣不但能免於腹背受敵,還能得到大衍的助力。


    雁安寧認為,換作是她,也會選擇這個法子。


    不僅是她,她父親,她兄長,任何一個有遠見卓識的統帥,都會采用這個法子。


    至於百裏囂為何要隱瞞身份,當然是為了安全。


    大衍與西南軍從未打過交道,雙方初次接觸定要試探一番,看百裏囂的行徑,他來京城這事一定還未與皇帝通氣,那麽如果他想結盟,會從何人入手?


    滿朝文武,哪些人有資格與他交涉?又有哪些人能夠左右朝堂局勢?百裏囂肯涉險前來,是不是早已和某些人私下達成了協議?


    雁安寧裹緊身上的披風。


    倘若百裏囂當真與大衍結盟,大衍南方便多了一重屏障,這對穩定邊境是件好事。


    隻是可惜,他從此也會成為皇帝的盟友。


    雁安寧將雙手揣入袖中。


    自古以來,人們評價一位皇帝,最看重的就不是他的私德。


    百裏囂的言談之間雖然好像對大衍皇帝看不上眼,但成大事者,一切以大局為重。


    他今日可與她並肩馭獸,他日未必不能和皇帝把酒言歡。


    雁安寧下意識地摸了摸手腕,腕上幹幹淨淨,別無他物。


    她坐在院中發了一陣呆,起身走回臥房。


    阿韭恰好在這時醒了,她迷迷糊糊地喊:“姑娘?”


    雁安寧應了聲:“我沒事。”


    阿韭突然清醒:“剛才有賊人——”


    “不是賊人。”


    雁安寧點燃燭火,目光掃過,隻見桌上放了一堆金燦燦的物件。


    是她用來做小弩的發釵。


    發釵邊上露出一枚象牙白的利齒,是一顆獠牙。


    雁安寧揀起獠牙看了眼,果然是原來那顆。


    先前她與百裏囂在黑暗中打鬥,百裏囂將獠牙奪了過去,不知何時又將它放在了桌上。


    阿韭下了床,恍恍惚惚走到桌前:“姑娘,不是賊人又是誰?”


    那人身手太厲害,她才兩個回合就被打暈,根本看不清他的麵貌。


    “是熟人。”雁安寧沒打算瞞她,“就是那位馴獸人。”


    “他這麽厲害?”阿韭怔了怔,忽然驚呼,“不對!他半夜來姑娘房裏做什麽?他是采花賊?”


    雁安寧的心情原本有些低落,聞言,先是一僵,隨後哭笑不得,隱隱地,又像是出了一口悶氣。


    “他不是采花賊,”雁安寧道,“以後遇見,你就當不認識。”


    阿韭困惑地看她一眼,指了指她手中的獠牙:“這是什麽?”


    雁安寧摸了摸銳利的牙尖:“別人掉的。”


    阿韭納悶:“誰掉的?”


    雁安寧將獠牙扔給她:“先收起來吧。”


    “哦。”阿韭乖乖走到一旁打開首飾匣子。


    她忽然“啊”地一聲,轉過頭:“姑娘,這是顆狼牙,是那個馴獸人掉的?”


    “就當是吧。”雁安寧隨口應道。


    她拿起桌上的發釵,將它們一根根重新拚接起來。


    看著手裏恢複原樣的小弩,她想起父親說過的話:“戰場上即使隻剩下你一人,也不要忘了撿起你的武器,不管它有多脆弱,它都是你最後的憑仗。”


    雁安寧擺弄著小弩,慢慢笑了下,她想起袖子裏還有一瓶藥膏,將它取出來,放在桌上。


    送她藥膏的那個人,算得上是個好人,但她和他之間,恐怕注定隻有三麵的情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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