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皇後在人前一向是端著的。


    在阿韭看來,她就像一尊廟裏的菩薩,看什麽說什麽都像一個模子印出來的,喜怒哀樂,不形於色。然而剛才那話,卻像小姐妹間打趣一般,既有無奈,也有調侃。


    阿韭怔怔望著段皇後,隻見段皇後唇邊含了一抹笑。


    她似乎不常這樣笑,微微抿著唇角,顯出幾分僵硬,但那確確實實是一個笑,不含虛假,沒有算計。


    雁安寧同樣望著段皇後。


    與阿韭不同,她對段皇後的回應像是半點也不吃驚,隻輕輕彎了彎眼角,笑容如星辰閃亮:“段姐姐,別來無恙。”


    段皇後如阿韭一般怔住。


    她僵硬的嘴角慢慢變得柔和,阿韭這才發現,段皇後也是會笑的。


    她笑起來像一輪明月,破雲而出,光彩皎潔。


    “我還以為,再也聽不到你這樣叫我了。”段皇後的笑意在眼底靜靜流淌,有些溫柔,有些憂傷。


    雁安寧拉著她進了裏屋,“阿韭,去門外守著。”


    阿韭忙不迭地點點頭:“哎。”


    她再怎麽遲鈍也已猜到,自家姑娘與段皇後定是舊識,而且交情匪淺。


    這可真是一個天大的秘密,整個京城,連她在內,都不知雁安寧與段皇後是故交。


    若非方才這一出,阿韭直到現在還認為段皇後與自家姑娘有仇,若不是有仇,怎會好端端地讓人罰跪,還把人罰到這麽荒涼的地方。


    阿韭坐在門外的台階上,腦子靈光一現,冒出三個字:苦肉計。


    房中,雁安寧邀請段皇後在桌邊坐下,說道:“入宮之前,飛鏡軒給我送來了一隻帶機關的蓮葉金鐲,我知道那是姐姐送的。”


    段皇後輕輕點了點頭:“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


    她眼中露出一絲懷念:“我第一次見到你們,就是在梁州的湖上。”


    那年她才十七。


    那一日夏蟬高鳴,荷蓋風翻,她乘的烏篷船從荷葉叢中駛中,一頭撞上雁家的小舟。


    她坐在船頭險些跌倒,對麵船上那位俊朗的青年長篙一點,將東倒西歪的她攔腰截住。一位明豔的少女從艙內鑽出,朝她盈盈一笑:“這位姐姐,家兄魯莽,可有衝撞了你?”


    她借著長篙的力量坐穩,見這對兄妹關切地看著她,不由臉上一紅,自覺狼狽。


    但那時的她還是一個膽大的姑娘,既敢一個人溜到湖上玩耍,自然也敢回答陌生人的問話。


    “多謝。”她的聲音被風吹散,也不知對方聽清了沒有。


    後來,她與這對兄妹成了朋友。


    她在梁州舅家的那三個月,是她一生中最快活的日子。


    這對兄妹知她家規極嚴,便偷偷帶著她喬裝打扮,私底下玩遍了整個梁州城。


    她第一次騎馬,第一次打獵,第一次在山中烤肉,都是他們教她的。


    她還第一次扮作教書先生,在收養孤兒的安濟坊中教孩子們念書習字。


    而她第一次收到外姓男子的禮物,也是在那時。


    那是一隻蓮紋銀簪,鏨花算不得特別精致,雁長空將銀簪遞給她,臉龐被夕陽照得通紅。


    她明知自己不該私下收受他的禮物,卻隻遲疑了一下便接了過去。


    因為她早聽雁安寧說過,雁長空找當地銀匠學了大半個月的手藝,說要親手做一隻簪子,在她回京之前送到她手上。


    她還記得她接過簪子的那一刻,雁長空如釋重負地笑了。


    “明年回京,我就讓父親上門提親。”雁長空望著她的眼睛,認真道。


    那日他還說,他本想給她做一件既漂亮又能防身的首飾,可惜銀匠師傅告訴他,以他這點三腳貓的功夫,想打出那樣的首飾至少得再學三年,所以他打算先在京城開一家首飾鋪子,養一批技藝高深的金銀匠。


    “鋪子的名字我想叫它‘飛鏡軒’,”雁長空看向她,“你覺得如何?”


    一輪秋影轉金波,飛鏡又重磨。


    飛鏡即明月。


    段皇後的閨名,便叫明月。


    彼時的段明月滿臉羞澀,滿心歡喜。


    秋風漸起之時,她帶著那支銀簪回到了京城。


    她回京不久,京中果然多了一個首飾鋪子,名字就叫飛鏡軒。


    隨著飛鏡軒的名氣漸漲,雁家人回京述職的日子也終於到來。


    雁長空的父親雁來回京第一件事,便是向段家遞了拜帖。在此之前,雁家的外公江漢之亦向段家透了口信,有意聘段明月為雁家長媳。


    就在雙方家長心照不宣,隻待正式見麵之時,從宮中傳出一個消息,新帝打算立後,而他看中了段明月。


    這個消息不啻晴天霹靂,段家與雁家都懵了。


    消息傳出當晚,雁來與段明月的父親見了一麵。段明月在窗外聽得清清楚楚,他的父親拒絕了雁來結親的請求。


    “您是手握重兵的大將軍,這事在您看來或許無足輕重,但我們段家勢單力薄,實在不敢冒險違背聖意。”


    段明月看見自己的父親朝雁來長揖一禮:“承蒙雁大將軍厚愛,隻怪小女與令郎無緣,大將軍請回吧。”


    在那之後,段明月有好幾次在街頭偶遇雁安寧,她知道雁長空一定就在附近,所以她每每見了雁府的車駕就避開,卻不知這樣的情形落在有心人眼裏,便有人傳言,未來的皇後與雁安寧不和。


    她聽到流言,心中愧疚,卻不知如何向雁安寧解釋。


    直到某日山寺踏青,一場大雨將香客們困在寺中。


    有人來到她借住的小院,再次向她求親。


    她躲在房中拒而不見,冷冰冰的言語透過窗欞刺入對方心底,也刺痛了她自己的眼睛。


    淅瀝的雨水打在窗上,她以為他會憤怒,會不甘,會痛恨她的絕情,然而她最終隻聽見雁長空微啞的嗓音響起:“願段姑娘與你夫君白首相攜,鸞鳳和鳴。”


    他的足音在窗外遠去,她躲在窗下,任淚水打濕臉頰。


    有那麽一瞬間,她像受到某種驅使,不由自主站了起來,打開房門,衝進雨中。


    但在邁出院門的那一刻,她猶豫了。


    她站在雨中,唾棄著那個軟弱的自己。


    連日來的煎熬令她頭暈目眩,她兩腿一軟,倒了下去。


    再醒來時,她已回到房中,身邊圍著段家人與請來的郎中。


    她頭疼欲裂,聽家人說了才知曉,她摔在台階上,磕破了頭。她的丫鬟偷偷告訴她,最早發現她的是雁家的姑娘,但她的父親下了封口令,不許她們向外透露半分實情。


    她明白父親的用意,她是要進宮的人,不能有任何讓人詬病之處。雁安寧救她原是無妨,但雁安寧有一位適齡未婚的兄長也在寺中,倘若有好事者打聽原由,挖出雁段兩家曾想聯姻的舊事,對段明月的名聲有害而無益。


    後來段明月的傷好了,額頭卻留下了一道疤痕,段父對此忐忑不安,唯恐皇帝恚怒,幸好皇帝對此並不在意,依然願立段明月為後。


    段明月失望之餘,再不出門,隻在家中靜候入宮。


    後來她才知曉,自己額上的傷一度成為京中笑談,有人說她摔傷是因為得意忘形,也有人猜測她是被嫉恨之人下了毒手。


    後一種說法不知怎地越傳越烈,罪魁禍首的名頭竟安在了雁安寧頭上,而她父親明知事實如何,卻在被人問到時不言不語,默認了這樣的猜測。


    大約他想借此與雁家徹底劃清界限,但對段明月來說,她對雁家的負疚與日劇增。


    大衍永壽元年五月,段明月嫁予新帝為後。


    帝後大婚次日,雁長空隨父返回梁州。


    京中隻留下一座飛鏡軒,依舊門庭若市,生意興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媚青骨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紮小瓜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紮小瓜並收藏媚青骨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