駿馬鐵蹄踏踏,可日行千裏,灰塵仆仆,一行人急速經過,突地,前麵馬頭急轉,飛馳中被從泥土裏驀然彈起的絆馬索絆倒,上麵乘的侍衛自然摔落在地,隨後的宋巔猛一收韁繩,由於馬受驚,嚎叫著顛起,宋巔空出隻手抱緊懷中,可惜馬的力道太大,瞬間就拋物般飛騰而去,落入草叢。


    耳邊咻的一支冷箭,他手剛握上刀柄,後方突來幾十蒙麵黑衣人,手中弓箭拉開,簌簌飛來,手下的私兵棄了馬,護送著他往樹林裏跑,借著月光衡量情形,又特意看了眼林水憐處的位置,心中盤算可能性,兵刃相撞聲傳來,看樣子對方來勢洶洶,必然有援軍,他人單式薄,隻能速戰速決。


    趁著對方劍雨間歇,宋巔帶人衝下,刀光劍影間,草叢裏的林水憐清醒過來,老奶娘睡前點了安神香,睜開眼睛的時候,恰巧一具軀體撲到她身上,嚇的她連忙推,觸手溫熱,攤開手一瞧,黏糊糊的紅色血跡,耳邊轟隆的打鬥聲,一群黑衣人圍戰,她耳朵靈敏,連刀砍到人身上的刺啦聲都清晰可聞,手腳哆嗦個不停,她來不及思索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隻想著要跑,跑的遠遠的。


    林水憐憑著一股勁兒,跑了幾裏路,天空青色漸明,撲通一聲跌坐在地,痛聲大哭,鼻涕一把,淚一把的。


    路過一個女道長,坐於她身前,手拿拂塵,見她哭的夠了,方才慈悲開口,“女施主,可是家中遭遇了難事?如若需要幫忙,貧道可以盡力。”


    林水憐嗓子本就不好,又費耗心力哭了一通,發不出聲,無力的塌背坐著,後頭一位年輕的女道姑頗為淒苦,上前安慰道,“姑娘別哭了,你家在何方,我們送你回去,可好?”


    女道長長歎口氣,罷了,她們本就囊中羞澀,隻能再添一人了,命人帶上她同行。


    再說,宋巔,一場酣戰後,他的私兵所剩無幾,回頭再去尋林水憐,已然沒了蹤跡,是被人擄走的,還是醒來自己走的,都有可能,他肩上受了一箭,急需大夫照料,他卻執意要去搜就近的村莊,為首的私兵頭子,不知怎麽勸,不巧的是,鄭國公派兵追上,一行人幾經輾轉,終於脫困,走水路,於一月後到達永昌。


    夏季炎熱,知了密實哀叫,閆峰領幾位幕僚進來,拜見侯爺後坐於木椅上,其中一人剛於京城返回,說明大況,他擄林水憐那夜,遠安王同樣領著家眷逃出京城,聖上接到消息追趕時遇到伏擊,無功而返。


    遠安王回到西北,立即組織了大批謀士前去各地遊說,此時,各地藩王還未表態,唯獨聖上的親弟弟碩親王派出十萬大軍增援。


    聖上氣憤,發了文書斥責,鄭國公舊疾複發,於宮中修養,派長伯侯嫡子周安為鎮守將軍,帶領二十萬兵馬下江,於十日前到達西北,已報兩勝一負。


    宋巔又詳聽了另幾人言,他手中有十七萬兵馬,包括傷殘,精兵隻有十萬,內需不穩,暫且不宜行動。


    揮手讓幾人出去,雙手搭在檀木扶手上,深吸口氣問道,“還是沒消息?”


    “是,已找遍周遭,還要繼續向外擴展嗎?”閆峰看著明顯疲累的侯爺,問道。


    嗯了聲,宋巔多日忙碌,身體已不堪負荷,肩上的箭傷好的快,腹部的刀傷卻遲遲不愈,每日化了膿,才想起請大夫。


    閆峰讓軍醫進來,聽的他低啞堅定道,“再派一隊精兵,繼續找。”


    第33章 叁拾叁章


    三年後。


    十月十七。


    漳州城, 慧覺縣。


    天兒早早的涼颼起來, 道觀裏的炭火不足,她們幾個冷的縮在大通鋪裏,辰時末了,還未起身做早食, 最後,還是牆角的林皎披上帶補丁的棉襖,疊上枕頭與窄被, 一身素衣的俏生生站著, 對著一眾人道,“再緩和個把會兒,就都起了去。”


    “行行行,皎皎最好,快去掀了缸, 先燒水。”接話的是比她大三歲的李婧, 原是官宦之家,得罪了權貴,遭了橫禍,餘她一人,夫家聞風喪膽, 即刻上門退親,另取新歡,她家產充公,萬般無奈下, 來了道觀做姑子,因著沒成過親,總有股小女孩兒味道,雖比她年長幾歲,卻願意多加照顧著。


    剩下這一屋子的,都是年紀比她小的,有的因天災,有的因人害,各種各樣的家破人亡,使得她們聚了一處。


    林水憐縮手,掀鍋架火燒水,一套活兒幹的麻利痛快,可見幹常了的。


    鍋熱了,放麵條下去,又轉身切了蘿卜絲扔裏頭,鹽少許,齊活兒,喊人讓她們出來去殿上長桌椅上吃。


    特另的盛了一碗,去到最裏頭的煉丹房,師傅最近忙的慌,下頭村子裏有許多得傷寒的,春夏采的藥材快用光了,又煉了一布兜,準備天晴了,去賣點銀錢,她們廚房裏什麽食材都沒了。


    “師傅,您吃碗麵,我來擀。”藥丸子捏在手裏需在案板上切成大小等同的塊,再擀一擀,讓它吃吃藥性。


    “你吃了嗎?林皎。”


    “剛就吃過了,您快吧,一會兒該坨了。”林皎手上不停,黑漆漆的一排排。


    李婧吃過後,直奔著煉丹房,笑聲遠遠傳來,“師傅可找了個貼心人,都不理睬我了,嚶嚶嚶…”


    她每日都要表演一次,真是看的林皎想要吐,也不知她哪來的那麽多逗悶子,還不如下山去表演個胸口碎大石,看她還能笑出來不?


    “呦嗬,林皎,你這眼睛亮的發光,保準沒好事,說,是不是打我主意了,你個小道姑,腦殼裏淨些怪異事。”


    當著師傅的麵就敢諧謔她,膽肥了?


    “師姐今日主持早會吧,我要幫師傅趕製藥丸。”


    李婧隻要一聽見從她嘴裏叫出來的師姐,必定是抓住了什麽小尾巴,果然,她不知道昨日師傅講到哪了。


    二人的師傅,也就是這個玉皇道觀的女道長,人喚她赤楊道長,雖年近三十,操勞過度卻沒有老態之感,腰背挺直,神采奕奕,含笑看著她倆逗話,道家將究個,清靜無為,離境坐忘。


    一眾弟子中,唯林皎資質高,但,她卻是最難離世的。


    “行了,你們去吧,為師來做,待會兒下山。”赤楊道長肅了臉麵,二人對視一眼,有些焦慮,如今觀中糧食緊缺,還差著許多味藥材,為了維持生計,李宜每次都會拿些護身符背著師傅向香客兜賣,但也沒有多少。


    合十雙手,祈禱冬日趕快過去,春意萌生以後,就有的是好東西。


    林皎在玉皇觀已有三年,最初渾渾噩噩,隨意度日,由著李婧每日悉心照料,女道長是位有大智慧的,有一次,叫了她去,端坐於蒲團上,道,“你每日去後山的山澗處打一桶溪泉水回來。”


    於是,她接下來每日都早起,揣著幹糧去後山,樹木高森,飛禽走獸,路途中隨處可見的青蛇爬行,簌簌聲沙沙,頭次見的時候嚇的屁滾尿流,掉頭就跑,慢慢時間長了,折根長樹枝握在手裏,壯著膽子繼續上山,有時會有可愛的翠鳥陪著她,一路唧唧朗叫,中午時分,才會走到目的地,有一處山澗,瀑布順流而下,嘩啦啦的聲音巨大,被陽光折射著,顯出一顆顆晶瑩的水珠,美麗又清澈。


    她逐漸愛上這自然的美景,一切天造地物,真實不造作,伸手提著水桶往山下走是極其艱難的,第一天回道觀裏,隻剩桶底的薄薄一層水,漸漸的越來越多。


    在夏季最炎熱的時候,她在山泉處歇息的時間長些,正巧潭水裏的紅色錦鯉遊來,一個個搖擺著身子,以全部的力氣使勁兒跳躍,通紅身影躍入眼簾,然後噗通墜落水裏,濺起點點水花。


    日複一日,林皎才明白,這是紅鯉魚在躍龍門,午後陽光正足,它們便會團結在一起,要跳躍到瀑布的最上麵,要不然,它們就要一直呆在這一潭死水中。


    魚兒尚且知找尋一線生機,且持之以恒。


    往事不宜追,逝而遠矣。


    隨後的幾天裏,觀裏的姑子們都發現,新來的那個半死不活的女人,終於有了生的氣息,身體裏散發著無限的活力,做事勤快努力,師傅教導的課業她經常一會兒就完成,且能融會貫通,對著姐姐妹妹們也是親和友善,悉心溫暖。


    尤其李婧,每日裏都在興奮,覺得自己幹了件天大的好事,挽救了一個失足少女。


    嫋嫋青煙從香爐騰起,伴著陰柔清亮的唱經聲,坤道的集體早壇後,赤楊道長單獨叫了林皎。


    “可悟了?”


    “是,我日日處於山中,接觸自然,了然與世俗,該返璞歸真。”林皎修養得當,穿上一襲道袍,如亭中綠竹,秀逸有□□,纖細柔美,剛強不敗。


    “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迫而察之。”洛神賦中的一句話,美人遠觀之下,如朝陽彩霞,使人急迫。


    “你姓林,為師予你一皎字,以得新生,以勉將來。”


    赤楊道長頗為鄭重的撫了撫她的女冠,叫她,“林皎。”


    眼眶裏盈滿淚水,執意不落,她不是信佛之人,卻不得不相信,命運回轉,她,依舊是,林皎。


    夢裏回到了瘟疫後的寧靜村莊,夜裏有犬吠聲時常嚎叫,她前方站著裏正與執事,同她講道理,“林皎啊,你今年已經十五,又是個新寡婦,你原先村子裏的人都沒了,即便你能在我們村子安下家,你有本事生活嗎?”


    見小姑娘唯唯諾諾的隻知道哭,一旁的管事媽媽上前勸道,“姑娘,別怕,我們不是壞人,剛才是不是我救的你?”


    那媽媽剛才見有個屠夫調戲小姑娘,上前搭手救了下,可巧。


    見她鬆動,拉著軟綿嫩滑的小手,一看就是在家中不長幹活的,又難得的長相不那麽豔麗,渾身一股子紙張味兒,府裏就缺這樣的,再接再厲說,“我們大老遠的,就是想找些身家幹淨的,性格善良的,主子好伺候的很,每月還有月錢,不愁吃不愁穿的,挺好的事。”


    小姑娘最終還是點了點頭,他爹爹說了,她要進京去找找娘親。


    “那你叫什麽名字,讓執事大人給你登記下去。”指了指前方的條形木案,推著她往前走了幾步。


    屋子裏的人都看著她,她有些緊張,眨了眨眼睛,盯著執事手中的毛筆,聲音婉轉好聽。


    她說,“我叫,林皎。”


    醒來後,枕巾上一片濡濕,臉上仍有未幹的淚水,隨意擦了把,抬頭看眼窗戶外頭,一片雪白,該是昨夜下了雪,幾個小點的師妹童心未眠,開門時灌進來大把大把的冷白氣,手裏抓著雪球,放到已經熄滅的炭盆子上,聽著刺啦刺啦的融化聲,混合著小姑娘嘻嘻哈哈的嬌笑聲,溫暖愜然。


    “師姐,師傅她們還沒回來呢?”其中一個齊耳短發的小姑娘,瞅著她醒了,端碗熱水靠過來,有些擔心的問。


    林皎把臉正麵對著她,說話一字一頓的,“再等等,要是明天還沒回,我就下山去看看。”


    小姑娘恩了身,笑的甜甜。


    林皎愛憐的摸了摸她的頭,這丫頭也是個命苦的,年紀小小就被扔到大山裏頭,她撿到的時候奄奄一息,師傅用了好多藥材,還是落下了殘疾,耳朵再也聽不見聲音。


    冬日裏,天兒短,外頭下了整天的小雪,過了最初的興奮勁兒,這幫孩子們終於知道冷了,個個都不出屋,拿了儲藏的紅薯放到炭盆裏烤了,中午和晚上都吃這個。


    林皎咬了口黃橙橙的瓤,燙的縮了縮手,吃了個中個兒的,開門看了看遠處的天兒,濃黑烏突,看樣子,師傅是看了天象才沒往回趕路,明日還是要下的。


    果真,第二日一早又飄起雪花來,她如今的水準都快趕得上師傅了,回來指定得跟李婧顯擺顯擺,她那二半吊子,啥也不是。


    晌午雪停了,林皎不放心,囑咐了比較大的柳沅,讓她看顧著妹妹,裝了袋幹糧,拿著秋天做的拐棍,換上雙油布棉鞋,又囑咐一遍,讓她們夜間鎖好門,誰來了也不讓進,餓了就自己做點吃,注意用火,別燒著了東西,臨睡前挨個檢查一遍妹妹們,看看有沒有發燒咳嗽的,多喝點熱水...


    柳沅一一應答,又讓她小心點,要是山上雪太深,就趕緊回來,拿著棍子做好記號,別又走丟了去。


    真是個小嘮叨,幾百年前的糗事也拿出來說,哪壺不開提哪壺。


    絮叨中,走出了山門。


    回頭看了眼道觀的牌匾,已經年久失修,搖搖欲墜,改日還是摘了吧,別砸著她們。


    深山上的雪,厚又宣,一連串的腳印看著特別有喜感,林皎拄著拐棍慢騰騰的,終於在天黑之前,到達了縣城。


    第34章 叁拾肆章


    臨街的路上, 有瑩黃的燈光透出來, 走了幾十裏路,林皎覺得手腳都凍的僵了,在門口的空地上跺跺腳,跨進門。


    藥鋪裏, 劉掌櫃正在清點,聽見腳步聲,頭都沒抬, 吆喝道, “關門了啊,明日趕早。”


    “打擾施主片刻,我家師傅與師姐可曾來過?”林皎兩手相抱,舉於胸前,行了個抱手禮。


    “是位道姑啊。”百姓一般對於入道之人比較尊重, 尤其赤楊道長有一身精湛醫術, 於後宅貴婦頗有地位。


    “前日來過,被城主夫人請了去。”劉掌櫃正了身上,又問,“道姑趕路辛苦,我家婆娘做的熱乎飯菜, 留下吃頓便飯,再去城主府吧。”


    他們時常打交道,知道觀裏窘迫,故有此一言。


    林皎提著的心放下, 那位城主夫人確實不好糊弄。


    “無功不受祿,既然已有師傅的消息,貧道這就走了。”林皎看著堂中化了雪水的黑腳印,頗為歉意。


    劉掌櫃見人走遠,唉聲歎氣的撫了把胡子,學徒不懂,問,“師傅為何如此?”


    “戰事將起,這些道姑們多數傷殘難命,偏逢亂世啊。”紛亂中,披著道袍,清心寡欲的女人,越是能讓人起了占有之欲。


    漳州城位於東北,屬於最貧乏的地界,天氣變換快,農作物不易接茬種植,多數靠山吃山,冬日就尤為難過,街裏商鋪也不興旺,路上冷清的很。


    城主府邸在縣外,林皎頂著寒風一腳深一腳淺趟著雪窩子,雙手戴的棉手悶子,捂得出汗,風雪呼嘯,遠遠的聽得有絲竹樂聲,有人凍死,就有人樂死。


    梆梆梆的敲了好久的角門,都沒見著半個影子,估計躲哪去偷懶了。


    繞著圍牆走了半圈,瞅著個狗洞,眼睛一亮,脫了棉襖,先塞進去,僅著道袍刺溜鑽進去,拾掇了才貓著腰偷偷往著光亮處去。


    這府邸是前朝某個王爺建造的園子,格外大氣繞遠,林皎磕磕絆絆的,可算尋到了個婆子,看她顫巍,估計是剛挨了訓斥,林皎拉著她到避風口,“媽媽這是怎的了?”


    那婆子受了驚嚇,已經有點神誌不清,嗚啦了半天,林皎才清楚的聽出句,殺了好多人。


    難道是師傅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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