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硯池起先聽得不太認真,但等到程鳴羽提到巫池,他頓時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我覺得自己完全不像一個山神,隻是一個安插在鳳凰嶺上的吉祥物,作用也僅僅是用於維持芒澤運轉。”臉上還帶著酒液熏出的潮紅,程鳴羽眼裏盡是沮喪,“我完全沒任何作用。”


    楊硯池隨口安慰她:“你本來也隻是想吃好喝好而已,現在不正合適麽?”


    程鳴羽沉默片刻,說不出話。她心中自覺是不合適的。雖然一開始確實隻是想吃飽喝好,但先是碰上了鬼師,隨後又遇到吳小銀與蛇怪,再加上她親眼見著鳳凰嶺因為山神歸位而漸漸活過來,便漸漸明白,山神並不是一樁容易的差事。


    “挺久沒下雨了,他們打算祈雨,可也沒想過跟我商量。”程鳴羽嘀嘀咕咕。


    楊硯池聽到這裏,倒是想起了昨天小米跟自己說的一件事。小米每天除了幹農活、幹家務和跟金枝玉葉吵架,最令他開心的莫過於在井邊和觀聊上一會兒天。可觀已經很久沒出現過了,好不容易昨天冒頭一回,那原本光澤豐潤的黑發不知為何,竟變得幹巴巴。據觀所說,這是因為久不降雨,鳳凰嶺上的湖泊水淵全都變小了,自己自然也受到影響,變得虛弱。


    “你知道怎麽祈雨嗎?”程鳴羽問他,“長桑以前有沒有教過你?”


    “這怎麽可能教我。”楊硯池很快岔開了話題,“說到巫池,我正打算請你幫一個忙。”


    程鳴羽一下來了精神:“請我幫忙?”


    楊硯池神情嚴肅認真:“對,請山神,幫我一個忙。”


    程鳴羽覺得自己有些輕飄飄了:“你說你說。”


    “帶我出鳳凰嶺。”楊硯池輕聲說,“我要回長平鎮。”


    自從聽吳小銀提到長平鎮的巫池,楊硯池心中便始終惴惴不安。他知道長平鎮被那炮彈砸過之後,不會再剩什麽人,但……但萬一呢?


    如今程鳴羽又說巫池的形成這般詭秘,楊硯池愈發提著一顆心。


    長平鎮是他離開養父之後,自己真正駐守的地方。雖然在此地紮營還不足一月,但楊硯池心裏存著一個念頭:他要好好管理長平鎮上的人。


    若還有人活著,他便將他們帶離長平鎮。若真的全無人煙,至少他能收攏遺骨,不讓那些還無法離開的魂靈被混沌吞噬。


    他此時甚至想起長平鎮出事當夜,自己聽到的那些帶著尖利呼嘯之聲越過高空的魂靈。有的人走了,但他不知道,是否還有人茫茫然死去,至今還在鎮子的廢墟中徘徊。


    能幫自己忙的,也隻有程鳴羽一人而已。楊硯池與長桑、穆笑等人接觸過,雖然知道他們神通廣大,但他們也確實不可能幫助自己這樣的凡人。


    果不其然,程鳴羽一下站了起來:“對,我是山神,我可以穿過這片迷霧……我能帶你出去!”


    楊硯池連忙點頭:“正是,因為你是山神,隻有你才能幫我。”


    他說了一些好話,程鳴羽頓時飄飄然,但很快,她斂了麵上喜色,神情嚴峻:“你回去做什麽?”


    楊硯池坦白與她說了,程鳴羽認真聽完,十分欽佩:“你這人這麽好啊?”


    “……是嗎?”楊硯池愣了片刻,竟覺得耳朵有些發熱。


    從沒人說過他好,這反倒讓他害羞起來。


    “走不走?”為了掩飾自己的窘態,他連忙站起來,“現在就出發吧,趁著時間還早。”


    程鳴羽:“你不種地了?”


    楊硯池指著趴在樹蔭下吃草的兩隻兔子:“金枝玉葉,起來幹活。”


    金枝玉葉懶洋洋化作人形,裝模作樣在地裏走了兩圈,眼見楊硯池和程鳴羽去得遠了,又立刻回到樹蔭底下,化成兔子互相抓毛。有小米呢。金枝對玉葉擠擠自己的紅眼睛:小米什麽都能幹。


    環繞著鳳凰嶺的迷霧雖然散去了一些,但越是靠近山腳,霧氣就越是濃厚,楊硯池曾經嚐試過離開,但結果仍與過去一樣:他走不出去。


    穿過迷霧的時候,程鳴羽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他被這個小姑娘帶領著,也被她保護著。


    楊硯池隻覺得古怪又好笑,但並不反感。在水汽豐沛的厚霧裏行走的時候,他還問程鳴羽,他們這樣離開,會不會觸怒穆笑等人。


    程鳴羽心裏還帶著一點兒怨懟,回頭氣鼓鼓地說:“那就觸怒吧,讓他們著急。我隻是個吉祥物嘛,我若是沒了,再找一個便是,反正我什麽用都沒有。”


    楊硯池:“……這不好。算了,我們還是回去吧。”


    “剛剛說的是氣話。”程鳴羽仍舊緊緊攥著他手腕,不讓他停步,“長平鎮既然已經開始形成巫池,說不定他們所講的混沌也正在形成。我們下山之後,先遠遠看一眼。如果沒事,你再靠近;若是不對勁,我們立刻回到鳳凰嶺就是了。”


    楊硯池點點頭,心想這樣謹慎,確實是好的——但他很快反應過來:“我們?你也去?”


    “當然。總不可能讓你一個人回去吧。”程鳴羽振振有詞,“再說了,我還是想找山下的楊硯池將軍當我手下,我也想看看他還在不在。”


    楊硯池:“不在了,早死了,你死心吧。”


    程鳴羽扭過頭衝他笑。兩人的頭發和眉毛都被霧氣打濕了,水珠在程鳴羽的睫毛上凝成了細小的水滴。楊硯池心想,原來她睫毛這樣長。


    此時腳下忽然一個趔趄,他連忙反手抓住程鳴羽手掌,再抬頭時,眼前再無霧氣。


    腳下是濕潤的土地,還留著小水窪的泥路,當日接親的轎子留下的深坑裏積了小小一汪水。


    他們走出了鳳凰嶺。


    但兩個人誰都沒動作,楊硯池甚至下意識地把程鳴羽拉近了自己身邊。


    “那是……什麽?”程鳴羽呆呆望著眼前景象,半晌才結結巴巴問出一句話。


    在泥路的不遠處佇立著不少房舍,本已經被炮彈砸得麵目全非的長平鎮,不知何時又全須全尾地回來了。


    程鳴羽想走過去,但楊硯池拉住了她:“等等,這不對勁。長平鎮距離鳳凰嶺沒有這麽近。”


    兩人遲疑許久,終於小心翼翼抬腿,朝著那方向走了一段。


    越是靠近,越覺得古怪:鎮子上的街道宛如昨日,所有房屋幹淨漂亮,除了沒有一個人之外,這儼然就是楊硯池印象中的長平鎮。


    “戲樓?”程鳴羽拽了拽楊硯池的衣袖,“鎮子上的戲樓,原先在這裏麽?”


    楊硯池看著眼前的三層小樓,一時間以為自己的記憶錯亂了。


    長平鎮上確實有一個戲樓。雖然名為戲樓,但早在許多年前,已經成了方圓百裏最有名的窯子。而他印象極深的是,這戲樓原本位於長平鎮邊緣,絕不是像如今這樣,大咧咧矗立在鎮子中央。


    琉璃瓦像被淋了水,在日光裏閃動蕩漾的光。碩大的“戲樓”二字龍飛鳳舞,簷角銅鈴在風裏叮當撞響,聲音清冽。


    兩人麵麵相覷。


    在這寂靜的,似活又似死的鎮子中,隻有眼前的戲樓裏有聲音。


    那是誰都不可能錯認的舞樂與笑聲。


    第18章 甘露仙(2)


    戲樓內的燈光是紅的,柔軟而溫暖,給這個古怪的空間投下了曖昧的本色,像一場過分熱烈的晚霞。


    程鳴羽緊跟著楊硯池,她拉楊硯池的衣角,提醒他應該離開了。這兒太不對勁。雖然兩人都以為巫池應該是一個黑魆魆陰森森的地方,滿是廢墟與屍骨,可這處敞亮光明,卻比陰暗洞窟更加可怕。


    從踏入戲樓的那一瞬間開始,他們就仿佛進入了另一個蒙昧不清的時空。


    光線被扭曲了,周圍的一切影影綽綽,被看不見的紗帳籠著。


    台上有人唱歌,有人彈琴,下麵全是一堆堆的人,男男女女,各自頂著模糊不清的麵孔放聲大笑。


    侍應在人群中穿行,有的穿著筆挺的西裝小馬甲,有的卻還是肩上搭毛巾的店小二模樣。無論酒杯茶杯,裏頭盡是紅彤彤的液體,難以形容的氣味彌漫在戲樓裏,那猩紅的液體也隨著這兒紅而暖的燈光搖蕩著。


    “……參謀?”楊硯池突然出聲。


    程鳴羽嚇了一跳,隨即發現楊硯池始終牽著自己沒有放開。這讓她有了片刻的冷靜。


    “大米,我們走吧?”她小聲地對楊硯池說。


    楊硯池沒回答她,隻盯著從身邊走過的一個軍官看。


    那人穿著挺齊整的衣裳,走近了才發現,原來半個腦袋都已經削去了。可他仍笑著,狎昵地在懷裏女子的屁股上揉個不停,一手端著酒杯,紅得像血一樣的酒液順著女人半敞開的旗袍領口溜了下去。膚色白皙的窯姐兒在他懷裏磨來磨去,一身旗袍又緊又豔,幾乎裹不住她那肉造的身體。


    程鳴羽看得臉紅,抬頭卻瞧見窯姐兒大張著塗紅了的雙唇笑,一雙眼睛又黑又濃,手指掐著軍官的肩膀,幾乎要紮進去。


    軍官摟著窯姐兒走遠了,像是紮進了紗帳裏,或者濃霧裏,兩個人的身影都已經瞧不見,隻剩依稀的笑聲。


    程鳴羽怕得打顫,又拉了拉楊硯池的手。


    楊硯池站在戲樓當中,在茫茫的人與笑裏頭,目不轉睛地看著舞台上正慢悠悠唱歌的人。


    程鳴羽隨著他目光看去,忽然發現那歌女竟是這整個戲樓裏最為清晰的一人。


    她沒見過這樣美的人,一時間有些呆愣。


    脂粉太濃了,胭脂太豔了,頭發太多太厚,那身遮不住什麽地方的西洋裙子又太薄太貼身。可所有過了的、不應該的東西,放在歌女身上都正好合適。就像她本來就應該這副模樣:超出了一點點界限,危險又令人垂涎。


    程鳴羽聽不清她唱的什麽,可她唱得這樣柔軟動情,每一句都像是一根手臂,綿的軟的,往人身上撫。


    唱到興起處,她抓捏那造型複雜的麥克風,像撫摸自己的情人。披在肩上的紗半落了,渾圓豐滿的肩露出來,在暖得過分的燈色裏也仍能看出,她是一個異常白皙的女人。


    程鳴羽察覺出來了,這個歌女在對楊硯池唱,唱那些她聽不懂的,但男人都能理解的歌兒。她又拽了拽楊硯池,可楊硯池仍然不動。


    歌女唱完了,喘著小氣,舔了舔嘴唇。她的嘴唇紅,舌頭也紅,連濃黑的睫毛與睫毛下的黑眼珠,都透出一絲絲血樣的光澤。


    周圍影影綽綽的人群忽然爆出了笑聲與掌聲。歡場的客人與女人,全都曉得這歌是什麽意思,這動作又是什麽意思,笑聲像是在油裏過了一趟,讓人發膩。


    等笑聲稍稍落下,楊硯池總算開了口。


    在開口之前,他抓緊了程鳴羽的手,把她拉到自己身邊。


    “木梨?”他輕聲詢問,“是你嗎?”


    歌女一愣,隨即戲樓裏所有聲音都消失了。


    在可怕的寂靜裏,她臉上的脂粉一分分褪去,露出原本潔淨白皙的臉龐。燙卷了的頭發平順了,仍厚厚地堆在肩上,她此時看上去,就如同穿上了不合時宜衣裳的一個瘦削少女。


    “……將軍?”歌女微微皺著眼睛,開口問。


    “我們將軍有個朋友,也是成了形的精怪。”小米一邊在井邊洗菜,一邊跟觀說話,“是個特別好看的梨樹精,我說句實話,就算和你比起來,我也覺得她更好看些。”


    觀坐在井沿上梳理自己的頭發。由於缺乏水分,她豐潤漂亮的黑發變得幹枯了。小米難得見她一回,恨不能把自己將軍小時候尿床的事情都和她分享。


    觀倒是對這位比自己還好看的梨樹精來了興趣。


    “將軍是司令和司令夫人買回去的,小時候在司令家裏很受欺負。司令家裏有一片山地,上麵種滿了梨樹。將軍小時候常常被司令家的幾個少爺捆在梨樹上,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小米比劃了一下,“那時候,他才跟這井沿差不多高吧。”


    每次救了楊硯池的,都是一個瘦削好看的姐姐。


    後來楊硯池長大了,他擁有了一個叫小米的衛兵。他帶著小米上山,專程拜訪梨樹精,並告訴小米,眼前的姑娘叫木梨,是自己的第一個朋友。


    木梨在山裏生活了許多許多年,如今多少歲,她自己也說不清。因為性子疲懶,不喜歡修煉,因而始終這是個道行淺薄的梨樹精,作弄不出什麽風浪。


    楊硯池被楊司令派到長平鎮來的時候,木梨因為舍不得,也想跟著一起來。楊硯池知道她從未離開過那座山,便折了一根梨枝讓她附在上麵,把她一路帶了過來。


    楊硯池住的那院子裏有一棵老梨樹,那是木梨居住的地方。金枝玉葉在梨樹下曬太陽打盹,楊硯池坐在梨樹下和小米吃飯喝酒,木梨就在樹上喊他們陪自己玩。


    初來乍到,她還不能離開這棵老梨樹,小米常常看不到她,就連楊硯池有時候也隻能瞧見樹梢上縈繞這的一片輕霧。


    小米說得興起,觀的臉色卻慢慢變了。


    “長平鎮出事的時候,她在麽?”她想了想,更正道,“她現在在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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