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米愣住了:“應該……在吧?她可是修煉成了人形的精怪,雖然道行不深,但自保肯定沒問題。平時她也常在周圍山裏玩兒,說不定也曾到過鳳凰嶺,你可能見過。”


    觀沒吭聲,眼神有些淒然。


    “長平鎮上沒人了,全是死的魂靈,又恰有她一個精怪……”她嚅囁片刻,沒有繼續往下說。


    小米並不知道巫池形成的條件,也自然不會懂她說的什麽。見觀的神情不對勁,以為她在意自己先前對木梨的盛讚,於是連忙修正了自己的話:“不過我仔細想了想,還是你……”


    觀擺了擺手,朝著井水側過耳朵,像是在傾聽什麽人的話。


    片刻後她坐直身,衝小米揮揮手。


    “再見啦,甘露仙召喚我,我先去找她玩玩。”觀柔聲道,“小米,勸你家將軍節哀吧。凡人都說生死有命,但即便修煉成精怪,許多事情也仍然由不得我們自己控製。是劫是緣,本來難斷。”


    小米愣了:“什麽?”


    觀已經躍下水井,瞬間便消失了。


    小米趴在井沿,半天才想起自己想問的問題:“甘露仙又是誰?!”


    此時的長平鎮上,齊整的街道與房舍全都簌簌而動,像被烈風震撼。


    戲樓裏一片混亂,影影綽綽的所有人都化作了煙塵,被無形的旋風卷起,直衝屋頂。


    程鳴羽心驚膽戰,死死抓住楊硯池的手臂。她甚至不敢發聲,縮著脖子腦袋,生怕被這旋風襲擊。


    但很快,她驚奇地發現,自己與楊硯池似乎被某種溫暖的氣息包裹著,烈風並不能損傷分毫。


    程鳴羽察覺到,這是芒澤裏的那種氣息。


    它保護了程鳴羽,程鳴羽保護了身邊的楊硯池。


    歌女一步步走下崩塌的舞台,等她站到兩人麵前時,戲樓與長平鎮原本的一切都消失了,周圍是一片焦黑的土地,地麵上除了分不清形態的血肉之外,便是殘垣斷壁。


    日光太亮了,把一切照得清清楚楚。程鳴羽隻看了一眼,便被這凶猛的光線刺得眼睛發疼。


    這兒死了太多、太多人。


    歌女又喊了一聲:“將軍?”


    “是我。”楊硯池輕聲回答,“你怎麽不走?”


    “來不及……太快了……我想救人呢……你喜歡的那對雙胞胎,我想救救他們……還有你的那些兵,還有鎮上的……”少女狠狠拉扯著自己的頭發,素淨的臉上淌下兩道淚,“可是沒做到……對不住……我沒用……”


    程鳴羽從沒聽過楊硯池用這樣溫柔的聲音說話。


    “木梨,不是你的錯。走吧,現在可以走了。”他甚至伸出手去,想要牽著那少女,“去哪兒都可以,或者跟我去鳳凰嶺。我和小米都活著,金枝玉葉也在,我們住下來了。鳳凰嶺上朋友很多,你瞧這位,她也是我們新認識的人。跟我來,好嗎?”


    但他沒碰能碰到。在即將接觸的瞬間,少女便像是被燙著了一樣,飛快抽回了手。


    楊硯池忍不住低頭看著自己雙手。


    他也被溫暖的氣息籠罩,這是鳳凰嶺地脈對山神的保護。而這位山神正庇佑著他。


    他已經不能再觸碰木梨了,這位棲身在長平鎮巫池之中,正在發生變化的精怪。


    木梨白皙的手像是被灼傷了,浮現出血紅的斑紋。


    “走不了了……”她笑了一下,眼淚隨即落下來,“我想走,我還想跟你和小米一起過日子……可是走不了了……”


    焦黑的地麵仿佛伸出了無數手掌,黑紅的,枯焦的。它們緊緊抓住了木梨的雙足,把它禁錮在這片已經死亡的土地上。


    長平鎮的巫池正在形成,而木梨就是這個巫池中唯一一個精怪。無論她願不願意,死而未離散的魂靈與它們的怨氣,都會聚集到她的身上。


    “我有時候會忘了自己是誰,連你和小米都記不起來。”木梨退了幾步,遠離楊硯池,“忘了也很高興……想起之前的事情,我總會哭。”


    楊硯池說不出一句話。


    他心裏滿是後悔。後悔自己折了那根梨枝,後悔自己把她帶到這裏,後悔自己和小米都以為她身為精怪應該比人類更靈活,應該早就已經離開。


    “將軍,別來了,別看我。”木梨捂著自己的臉,“我不知道自己還會怎麽變化,但我不想你再看我了……”


    楊硯池忙說:“你沒有任何變化。”


    木梨淒然一笑,她的目光落在楊硯池和程鳴羽腳下,臉色變了又變。


    “快走!”她尖聲大吼。


    細小的手掌正從地麵探出,竭力要抓住楊硯池和程鳴羽的雙腳。它們無法穿過那片保護著兩人的強大氣息,但仍然竭力試探。


    楊硯池還想再說些什麽,但木梨雙手一揮,猛烈的氣流頓時從地麵揚起,將兩人狠狠推遠。


    孤身一人站在原地的梨樹精搖搖晃晃。她被燙卷的頭發又回來了,臉上的胭脂與濃妝一分分複原。


    戲樓從地麵生起,又把她重新包裹在裏麵。


    廢墟與屍體全都消失了。巫池的虛像重現:長平鎮又是平靜、整潔的一個鎮子。舞樂與笑聲正從戲樓裏傳出,像是永遠也不會停止。


    楊硯池呆呆坐在原地,像是被抽走了力氣。


    疼痛回來了,在他心裏,在他骨骼與血肉裏,一分分侵蝕著他。飛越鳳凰嶺的魂靈們尖嘯著,他現在終於知道,那是自己餘生永不能忘記的聲音。


    有人摸了摸他的頭發。這是安慰,雖然很小心,很稚氣。


    楊硯池抬頭看程鳴羽,年輕的山神滿臉憂慮。


    “春天的時候……”他喃喃說,“梨花很好看的。”


    回到家裏的時候,小米和金枝玉葉又在為了誰幹活多一些、誰幹活少一些而吵架。


    楊硯池在院子裏坐下,看著院外頭正揪著程鳴羽大罵的穆笑。


    兩人回來的時候被穆笑和伯奇逮個正著,穆笑自然勃然大怒,罵完了刀槍不入的楊硯池,轉而罵瑟瑟發抖的程鳴羽。


    他真緊張山神。楊硯池沒來由地想,不知道秋楓樹會不會開花。


    也不知道鳳凰嶺上什麽地方有梨樹。


    程鳴羽被他罵得麻木,左看右看,發現他兜裏鼓鼓囊囊,立刻猜出裏麵裝著紅皮果,連忙伸手要。


    穆笑無可奈何,隻好掏出來給她。


    “所以你們發現了什麽?”穆笑問,“混沌出現了麽?”


    “正在形成……可她是個很溫柔很漂亮的姑娘。”程鳴羽說,“之前應春跟我說,並不是所有的精怪都是壞的。”


    穆笑:“廢話。”


    程鳴羽:“那混沌呢?也並不是所有的混沌都是不好的。”


    穆笑的臉色變得嚴厲了:“不,混沌本身是惡念的集合,惡是不可能生出善的。你們說的這個梨樹精,在一段時間之後也肯定會被巫池裏的惡念與怨氣吞噬,成為混沌。”


    程鳴羽一臉不甘心。


    “好吧。”穆笑不情不願地說,“如果真要對付混沌,我會幫你說服其他人。”


    程鳴羽:“你有這麽好?”


    穆笑:“我有那麽不好?”


    程鳴羽不忿地哼哼。


    穆笑接上了另一個話題:“甘露仙已經完成了祈雨的儀式,不久之後雨師會過來布雨。雨師是上天的神靈,神籍跟長桑、伯奇是一樣的。你身為鳳凰嶺山神,到時候可能要接待客人。”


    程鳴羽:“怎麽接待?跳舞?”


    “不要做夢了。”穆笑果斷道,“雨師喜歡喝酒,你看著辦吧。”


    程鳴羽愁眉苦臉,很快被穆笑拉走了。


    當天夜裏,長桑在穆笑的脅迫之下拿出他贈送自己的兩壇見太平,和伯奇一起找到程鳴羽,要給她鍛煉酒量。三人和一個阿泰坐在芒澤上,這邊兩位吃酒吃得不亦樂乎,程鳴羽則在一旁跟阿泰學著分辨草藥。


    阿泰學會了不少話,能磕磕巴巴跟程鳴羽聊上幾句了。


    程鳴羽有時候會看向長平鎮的方向,想起那個常常忘記自己是誰的瘦削少女。


    明月當空,照亮芒澤上的人,也照亮了鳳凰嶺與長平鎮。


    戲樓裏仍然飄送出熱烈舞樂之聲,嘶啞的歡笑震動了寂靜的山野。


    豐滿白皙的歌女在台上唱著無人聽得懂的曲兒,裹在薄裙之下的身軀隨著樂聲搖擺。


    戲樓的門被人推開了,冷風一下灌進來。


    歌聲猝然而停。隻有狎笑與舞曲還在嗡嗡震響,然而影影綽綽的人群沒有一個看向來客。


    “你是誰?”歌女皺眉詢問,“長平鎮上,沒見過你。”


    “我是遠行客。”步入戲樓的青年笑著衝她彎了彎腰。


    歌女隻知道這是個陌生人,她從未在附近見過這樣一張令人印象深刻的臉。青年一身得體的白西服,左胸口袋裏放著一塊懷表,身姿挺拔漂亮,肩寬腿長。他神情親昵,微笑時雙目似有情意,睫毛像是被窗縫微風吹動的紙張一樣輕顫著。


    這是木梨見到青年時生出的第一個印象,也是最後一個。


    青年彎腰瞬間,他身後那仿佛被拖曳著的濃厚黑影忽然騰空而起,撲向歌女。


    片刻後,戲樓消失了。長平鎮的所有幻象也隨著木梨被吞噬而消散。


    黑魆魆的廢墟裏,青年帶著笑意緩步行走,仿佛正在丈量自己的新領地。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p&a、冷杉的雷,(づ ̄ 3 ̄)づ


    第19章 甘露仙(3)


    自從長平鎮上見了木梨一麵,程鳴羽就此對“混沌”這種古怪東西上了心。


    鳳凰嶺上可沒有什麽書籍典冊,她隻能四處找人詢問。


    應春的煙墅被吳小銀砸了,伯奇天天和她湊在一起商量怎麽修複,怎麽點綴,怎麽讓煙墅變得比之前更美。長桑又顧著教阿泰如何駕馭力量,如何守衛他的藥草園。觀倒是對這個話題感興趣,但她所知也並不太多,而且程鳴羽若是不到楊硯池家裏去,便很難找得到她。至於鳳凰嶺上的其餘精怪,雖然個個都很歡迎程鳴羽,無奈它們所曉得的也並不比程鳴羽多多少。


    找來找去,程鳴羽最後找到了穆笑頭上。


    穆笑早知道她一直在找人詢問混沌之事,心中反倒覺得奇怪:程鳴羽誰都找了,卻偏偏不來找他。


    “因為你特別煩。”程鳴羽嘀嘀咕咕,“在你告訴我混沌的秘密之前,你肯定要對我說上至少一個時辰的廢話。”


    穆笑這一日心情好,不大與她爭論,仍舊坐在樹杈子上吃水果。程鳴羽在樹下說一句,他就點一下頭,笑眉笑眼的臉上沒有絲毫不耐煩。


    見他這樣,程鳴羽膽子也大了。應春教過她如何騰空而起,她便笨拙又小心翼翼地施展法術,躍上穆笑所在的那根枝子。


    “你一上來,樹都要被你壓塌了。”穆笑敲她一眼,“所以呢?想問我什麽?”


    程鳴羽小心翼翼坐好:“關於混沌的所有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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