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在避雨的山石下等待雨停,苦竹不得不思考起別的方法來。


    巫十三讓他接近山神,一是為了把那條蛇放在山神身上,二是找出進入留仙台的路徑。


    苦竹不知道他為什麽執意要進入留仙台,但現在最緊要的是得想到一個讓蛇可以接近山神的辦法。


    然後在山神無防備的情況下,鑽入她的口中。


    這太難了,苦竹不得不抱著自己的腦袋。他開始後悔答應巫十三到這裏來,這兒並沒有能供他取樂的漂亮仙子,也沒有巫十三所說的“輕鬆”任務。


    直等到夜幕降臨,苦竹才慢吞吞走了出去。山林愈發安靜了,雨雲已經盡數散去,冷清的月光覆蓋在鳳凰嶺上。菌子從草叢和樹根下一簇簇地長出來,有各種顏色。


    苦竹忽然停下腳步。


    在他身前不遠處,正有個女孩彎腰摘菌子。


    是人類。苦竹在辨認出她身份的時候頓覺失望,但女孩聽見他腳步回頭後,苦竹又生出了一點兒興致。


    看到月色下的和尚,少女顯然吃了一驚。她眼神從苦竹的僧鞋一路看上去,最後落在了苦竹臉上。


    “施主可否為小僧指路?”苦竹將手攏在僧袍裏,略略垂下眼皮,臉上帶著溫和清俊的笑,“月光那麽亮,還是迷路了。”


    月光落在他頭臉上,肩膀上,灰撲撲的僧袍上。但一切都仿佛被月色浸洗了一遍,沁出朦朧的光華。


    少女愣在當場,手裏挎著的小布袋裝了一半菌子,沉甸甸地往下墜。


    “你……你去哪裏?”她結結巴巴地應,瘦削的臉是紅的,眼珠子左右亂晃,就是不敢正視苦竹。


    再抬頭時,那個俊俏和尚已經悄無聲息來到了麵前。


    “小僧苦竹。”苦竹壓低了聲音,幾乎要湊到那姑娘的耳邊了,“敢問施主芳名?”


    少女忽然警惕起來,但已經來不及了。她心裏竄出一個念頭,這念頭讓她閉上了嘴巴;但下一瞬,抵抗的念頭徹底消失了。她感覺自己輕飄飄地浮在這月光裏,隻有眼前男人的麵貌越來越清晰,幾乎要把她整個人包裹在內。


    他的手有些涼,是在秋夜裏走了長路才沾染的涼意。


    那雙手摸上了她的脖子,勾開了她的衣領。


    她茫茫然地告訴了苦竹自己的名字,茫茫然地被苦竹牽著,走入黑暗的森林中。


    作者有話要說:


    第36章 苦竹郎君(6)


    距離鳳凰嶺大雨已經過去了好幾天, 秋色隨著那場雨變得更加濃厚了, 夜間的山嶺裏已經開始有冷颼颼的風,在林間鑽來鑽去。


    楊硯池點了一盞油燈, 坐在鬼師家的門檻上, 埋頭在紙上畫圖。


    油燈也好, 紙張和筆墨也好,都是他用種出來的蘿卜跟應春換來的。以往負責到山外城鎮采買各類物品的人是穆笑, 現在穆笑天天窩在杏人穀裏不出來, 隻能讓應春代勞了。


    應春之前隻去過長平鎮,這回去往更遠的鎮子, 帶回來了許多新的消息。


    楊老將軍死了, 他的隊伍散了, 新的軍閥收編了將士,還是準備打仗。山裏的村鎮從來都是閉塞的,楊硯池想,不知道這消息傳到這兒來, 已經過了多久。


    他有些惆悵, 但很快又振作起來。他要開始教山神符咒,這件事很令他興奮, 仿佛這是他二十幾年的人生中最值得認真對待的事情。


    應春把油燈、筆墨交給他,他則把種出來的蘿卜等物交給應春。


    應春出山一趟, 總會帶回來許多東西。山民會用自家的作物跟應春置換想要的東西, 而應春手裏的作物則會分發到山中那些太年幼或太老了的人手中,剩的那些則留著下次出山賣掉, 再往回買別的東西。


    楊硯池在紙上畫了許久,總算把自己仍舊記得的幾個符咒畫得似模似樣了。


    觀趴在井沿上看著他,沒有出聲打擾,倒是一直在笑。她眼角餘光瞥見程鳴羽從小院門口走入,便捂著嘴巴悄悄潛回了井中。


    “先學這些吧。”楊硯池把自己畫好的符咒攤開給程鳴羽看。


    程鳴羽也學他那樣坐在門檻上,低頭看地麵鋪開的紙張。


    當日穆笑在虛空中繪製法咒時動作很快,她沒有看清楚他究竟怎麽畫的,隻知道那是一個線條複雜的圓。但顯然,楊硯池繪製的這些符咒比穆笑所繪製的更為複雜。


    “這兩個是教你保命的,閃避,抵抗。這個是攻擊。”楊硯池看著剩下的最後一個,撓了撓下巴,“至於這個,我記不住了。”


    程鳴羽十分驚奇:“這些都是長桑教你的?你記得住?”


    “我那時候太小,識字不多,長桑雖然教過我,但它們的作用我記得不清楚。”楊硯池把紙張放在程鳴羽麵前,“但是圖案我全都記得的。”


    程鳴羽點點頭,凝神觀察起眼前並列的四個符咒。


    符咒基本都是圓的,像是一筆畫成一個圓之後仍不停筆,繼續往這個圓之中填充別的線條。


    “穆笑可以直接用手來畫……”她喃喃道,“我也用手麽?”


    她抬起手腕,在空氣裏畫出了一個複雜的圓。


    但什麽都沒有發生。圖案沒有成形。


    程鳴羽頓時有些尷尬,她轉向楊硯池:“我……需要用墨嗎?”


    楊硯池與她的腦袋距離很近,被程鳴羽轉頭的動作驚了一下。細細的發絲在風裏拂向他的臉,他下意識地往後閃了一閃,少女明亮的瞳仁被燈火照亮,映在他眼睛裏。


    “我會用我的血。”楊硯池又撓了撓下巴。他不知道自己是緊張,還是不好意思。


    程鳴羽沒注意到他的異樣,低頭看了自己的手:“要先切個口子麽?”


    “我用血,你可以用別的啊。”楊硯池說,“你忘了春山行麽?”


    那弓上原本沒有箭,但鳳凰嶺山脈的靈氣,凝聚成了威力巨大的箭矢。


    聽到他這樣說,程鳴羽忽然縮了縮脖子,顯得有些畏怯:“我……我不行的。”


    被鳳凰嶺認可的不是她,而是她體內原本屬於白汀的仙魄。


    程鳴羽很難向楊硯池形容自己的感受。


    她讀書不多,全是到了鳳凰嶺之後仰賴穆笑和應春教導,因而常常覺得自己口舌木訥,許多話都講不清楚。


    在發現自己能夠拿起春山行的時候,她第一次覺得,自己果真成了鳳凰嶺的山神。


    她擁有了武器,擁有了能保護自己和這個山嶺的能力。


    在幹淨利落擊斃了糕糜先生之後,程鳴羽還察覺,長桑等人對自己的態度有些不一樣了。


    誰都拿不出來的春山行,她能拿出來。而且她和白汀一樣,可以駕馭春山行,可以把地脈的靈氣化作箭矢,為自己所用。


    程鳴羽現在還能清晰地回憶起,自己當時的快樂和興奮。


    這天地間有她一塊棲身地。棲身地裏沒有人憎厭她,反而有人喜歡她。


    她隻感到快樂,無法言說的快樂。


    但快樂隨著真相的袒露,像水流一樣從她身上淌走了。


    程鳴羽此時才明白,她以為長桑和應春對自己好,但實際上他們認可的仍然不是自己,而是白汀。


    自己成為了一個容器,裏頭裝載著真正被敬愛的那個魂魄。


    她和楊硯池坐在鬼師家的門檻上,夜風很涼,很輕,她想了很久,最終說出來的隻有一句“我有些難過”。


    來來回回都是自己的錯覺,不能怪長桑他們,也不能怪認錯了人的芒澤和鳳凰嶺。


    楊硯池等了半天,等來這麽五個字,心裏頭很茫然。


    程鳴羽把下巴擱在膝蓋上,呆呆地看著眼前的符咒,半晌沒再說一個字。


    “……殺了糕糜先生的是誰?”楊硯池問。


    程鳴羽轉頭看他:“是我啊。”


    楊硯池看著她:“是你嗎?還是白汀?”


    程鳴羽一愣,隨後有些尷尬地笑了:“是白汀。”


    楊硯池:“那天是白汀在芒澤上拉弓的,對嗎?”


    程鳴羽呆了片刻,小聲反駁:“不,拉弓的是我。”


    楊硯池又問:“不過春山行認可的不是你,是白汀,對吧?”


    程鳴羽連連點頭。


    楊硯池一邊在心裏恨鐵不成鋼地咬牙,一邊仍舊萬分耐心地問:“白汀隻能通過你來拉開弓,射出箭,是吧?”


    “是的。”程鳴羽感歎,“你說得完全正確,真正起作用的是她。”


    楊硯池:“是嗎?那如果當時在芒澤上,你選擇不拉弓,糕糜先生會死嗎?”


    程鳴羽:“……不,他不會。”


    楊硯池:“是白汀命令你程鳴羽行動的嗎?”


    程鳴羽:“不是。”


    楊硯池又問了一句:“是白汀控製了你,讓你拉開春山行的嗎?”


    程鳴羽默默坐直了:“不是。”


    楊硯池看著她:“真正拉弓的是誰?真正殺了糕糜先生的是誰?春山行這樣的武器,它允許誰成為它的使用者?”


    眼前的少女沒有立刻回答,而是悄悄攥緊了拳頭。


    “是我。”程鳴羽低聲說,“是我拉開了春山行,是我擊殺了糕糜先生。我是春山行的主人。”


    “為什麽是你?”


    “因為……”程鳴羽回答,“因為我是鳳凰嶺山神。”


    楊硯池終於點頭。


    “鳳凰嶺山神可以驅使地脈靈氣嗎?”


    “……我試試。”程鳴羽臉上沒了先前的猶豫和不安。她被楊硯池說的話繞了進去,最後又自己找到出口,走了出來。


    懷著心中前所未有的鬆快與坦然,程鳴羽伸出手指,一邊回憶著這個圖案,一邊在空氣中畫下了第一筆。


    那是一個完整的圓。


    一個淺金色的圓,浮現在她的麵前。


    程鳴羽沒有停手,她的手指動得飛快,不過眨眼一瞬,符咒便已經成型。


    在她收手的瞬間,那個原本隻有拳頭大小的符咒忽然散開了。隨即小院裏仿佛有驚雷震動,在巨響中忽然卷起了一陣狂風。


    楊硯池下意識抬手護著程鳴羽,但隨即發現程鳴羽的動作比他還快,半個身子已經擋在了自己身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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