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慈童困在水中的觀鬆了一口氣。她抬頭想尋找一隻鳥兒給伯奇等人報信。但抬頭瞬間,卻發現頭頂懸著一個黑點。


    她根本來不及反應,黑點已朝著她落下。


    一片薄薄水浪掀起,擋在她的麵前。但那黑點卻像是目的明確一樣,輕巧地拐了個彎,繞過那片水浪,撞入觀的衣袖。


    它與原本那塊黑色的汙漬立刻融合在一起,並且開始擴大,很快便將觀的整片衣袖染黑了。


    觀的手臂舉不起來,像是被某種沉重的東西裹挾了一樣。她不由得腳下一軟,跪了下來。


    漩渦和包裹慈童的水都落了下來,河流仍舊流動,仿佛沒有發生任何事情。


    “衣服也是你的本體,對不對?”慈童手裏攥著那團火,黑汁隨著他的走動,一滴滴落在了河道之中,“我揮動火的時候,已經有黑汁流出,但我讓它從我的頭上劃過,朝著你去了。你衣袖上的汙漬就是路標,它們會互相吸引,最終融合。”


    觀又驚又怒。她拚盡全力來抵抗正入侵她肩膀的黑色汙漬。汙漬是有形之物,正從衣袖開始往上攀爬,它爬過的地方完全失去了知覺,觀恐懼起來。


    而當她看到腳下淌過的河水正漸漸變黑,她頓時慌了。


    “我知道這條河是流出鳳凰嶺的。”慈童轉動著手裏的火,“所以我本想找到鳳凰嶺的地下水脈再行動,比如一口井。”


    觀狠狠地瞪著他。


    “姐姐,我如果沒猜錯,你是司掌鳳凰嶺水脈的精怪,是吧?那我汙染你,豈不事半功倍?”慈童在她麵前蹲了下來,清秀的臉龐上帶著看不出惡意的笑容。他長得很好,因而愛笑。笑是武器也是障眼法,慈童是不會吝嗇自己的笑的,尤其在自己的獵物麵前。


    觀仍舊沒有回答。一隻飛鳥從空中掠過,短暫地分散了慈童的注意力。


    他攥緊了手裏的火。“伯奇,這是伯奇的鳥。”他把火湊近了觀的臉,“姐姐,真可惜。你是我在鳳凰嶺見的第一個人。我還挺喜歡你的。但你別怪我,姐姐,我是對付不了伯奇和長桑這樣的神靈的。在他們來之前,我們先結束吧。”


    火團沒有熱量,但它越是湊近,觀越是感到眩暈。她根本控製不住汙漬侵蝕自己身體的速度。


    “……我不叫‘姐姐’,我有名字。”觀虛弱地說,“但……那不是可以隨便告訴你這種邪物的。”


    慈童挑了挑眉:“哦?”


    他把火稍稍拿得遠了一些:“那我反倒來了興致。”


    慈童把火團換到了另一隻手上,直接靠近觀已經一片烏黑的衣袖。


    頓時,原本還在與觀頑抗的汙漬像是突然湧入無限力氣,瘋狂地加快了侵蝕的速度。觀壓抑不住痛楚,發出慘呼:她的脖子上終於出現了黑色的汙漬,疼痛令她渾身顫抖。


    “別……!”她喘著氣,“我說……我說……我叫觀。”


    慈童顯然對這隻有一個字的姓名很好奇,下意識地重複了一遍:“觀?”


    就在他說出這個字的瞬間,觀忽然像是融化進水中一樣,消失了。


    慈童愣了片刻,緊緊攥著那團火站起。


    他被算計了,觀的名字有古怪。慈童恨恨地啐了一口,抬頭時看到那隻鳥兒不知何時又回到了自己頭頂,不斷徘徊。他朝著那鳥兒彈出一滴黑色汁液,順利將鳥兒擊落。


    沒有停留太久,他繼續逆著河流,往鳳凰嶺深處跋涉。


    從留仙台的湖泊中躍出之後,觀立刻倒在了岸邊。


    她離山神近了,離芒澤也近了。鳳凰嶺地脈的靈氣在護佑她,黑色汙漬侵蝕的速度減慢,她得以艱難從水裏爬出。


    伯奇與應春齊齊落在留仙台上,朝著她奔過來。


    他們已經從鳥兒和各處的林木那裏得到了訊息:有外來者入侵到鳳凰嶺了。


    此時距離她離開留仙台才不過片刻時間,楊硯池還兀自站在湖邊沒動彈。


    沒人顧得上他了。收到消息後趕來的長桑立刻察看觀的狀況,但情況遠比他們想的更嚴重。


    侵入觀軀體之中的黑色汙漬是邪物的化身,它和當日白汀身上附著的那條黑蛇是一樣的,隻是因為觀是井淵之精,本無實體,黑色汙漬無法借助她的軀體來顯現出形狀,但它對觀的侵蝕與當時對白汀的侵蝕是一樣的。


    它要占據觀,進而占據和汙染鳳凰嶺的水脈。


    觀的半個身體都已經變黑了。她拚命抵抗著,斷斷續續地告訴他們,有個名為慈童的少年闖入了鳳凰嶺。


    “慈童?”長桑舔了舔嘴巴,他看上去很疲憊,“慈童沒有什麽法力,看來他是帶了巫十三的某些東西來。”


    “救救她。”應春握著觀的手,心裏全是害怕。


    觀是一個沉默的精怪,因為曾經潛入杏人穀偷看穆笑洗澡而與穆笑關係惡劣。但應春很喜歡她,她吹得一手好簫管,應春巡夜的時候常常能聽到樂聲從山嶺的角落裏傳出。那是觀的訊息:她總是在的。


    況且,如果水脈受到了汙染,他和穆笑必定會受到影響。


    長桑正在思索方法的時候,穆笑帶著甘露仙來了。


    “她有辦法。”穆笑言簡意賅說了這一句,扭頭便看到程鳴羽從小樓中走了出來,臉色兀自蒼白著,想往他們這個方向走來。


    甘露仙跪在地上,讓觀靠在自己懷中,抬頭對周圍的幾個人點了點頭:“是的,我有可以救她的辦法,並且絕對不會讓鳳凰嶺的水脈受到一分汙染。”


    應春還想說什麽,穆笑已經打斷了她的話:“她就交給甘露仙了。我另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和你們說。你,你別過來。”


    程鳴羽被她喝止,站在不遠處,身形打晃。她還虛弱著,強撐著走到這裏已經是極限。楊硯池朝她伸出手,程鳴羽連忙抓住了。


    “觀……出什麽事了?”她小聲地問。


    楊硯池簡單把情況告訴了她。程鳴羽嘴唇發抖,想要甩開他的手走近觀,但楊硯池緊緊攥著她的手腕,不讓她離開自己。


    “你現在沒辦法幫她。你必須先讓自己好起來。”楊硯池說。


    “對。”穆笑走過程鳴羽的身邊,罕見地讚同了楊硯池的話,“不要幼稚,不要意氣用事。我要跟你們說消滅混沌的方法。”


    眾人走入小樓,穆笑從懷中掏出幾張紙。紙上筆跡陳舊,程鳴羽識字不多,看不出端倪,但應春一瞧立刻就認出來了:“白汀的字?”


    “在我們發現白汀的手上附有邪物,到……她最後那一刻之間,她其實給我寫過一些東西。”穆笑展開了這幾張紙,“這是其中一部分。”


    長桑懷疑地盯著他:“寫了什麽?”


    穆笑:“與你們無關。我拿出來的這部分才是最重要的。”


    長桑仍舊問:“為什麽隻給你寫,卻不給我們其他人寫?我和伯奇是神靈,顯然比你更重要。”


    “為什麽你們就比我更重要?”穆笑抬眼看他,“在白汀看來,我才是鳳凰嶺上最重要的那一個。”


    長桑注視著他:“因為她認為,你可以成為下一任山神。”


    穆笑微微皺起眼瞼,抿了抿嘴,露出了倔強的表情。


    長桑忽然一愣。他在穆笑的這個神情裏,忽然讀出了另一層含義。


    “你不懂”——穆笑在無聲地說。


    長桑心想,我不懂什麽?我有什麽是不懂的?


    可他畢竟是活了成千年的神靈,把這種怪異的感受在腦殼裏一滾,立刻恍然大悟。


    “……白汀的裂縫是你。”長桑一把按住了穆笑的手,任由他掙紮也不放手,“哈!山神,她愛上了自己製造出來的精怪!”


    第41章 慈童(3)


    穆笑不言不動, 隻是盯著長桑。


    小樓中一片寂靜, 長桑笑夠了,把手抽回來, 冷冰冰一哼:“愚蠢至極!”


    “你說誰?”穆笑立刻問。


    “白汀。”長桑立刻回答。


    他轉頭看向應春和伯奇:“你們知道這件事嗎?”


    伯奇搖了搖頭, 應春沉默不語。她之前並不知道, 但此時此刻就算知道了,也並不覺得有什麽不對。


    白汀和穆笑是更親密一些的, 應春知道。她心裏從來都沒有“裂縫”的概念, 自然也不知道神靈與非神靈的人產生愛意會有什麽後果。糕糜先生告訴他們裂縫的存在,但……應春心想, 但隻要神靈本身不怕, 又有什麽關係呢?


    那不可抗拒的, 猝不及防的“裂縫”,反倒像是能證明世間所有生靈,都有愛和被愛的可能。


    唯一激動的隻有長桑,就連程鳴羽和楊硯池也不過對視一眼, 並不覺得白汀與穆笑的關係值得責備。


    “如果不是因為裂縫, 白汀不會死,巫十三的邪物也不可能進入鳳凰嶺, 鳳凰嶺不會是現在這副樣子!”長桑大吼,“她好對得起我們, 好對得起鳳凰嶺!”


    在眾人的沉默中, 程鳴羽開口問了個問題。


    “有裂縫就一定會被邪物入侵嗎?”


    “有裂縫就給了邪物入侵的可能,我們要避免這樣的可能。神靈和你們不一樣, 神靈……”


    “要避免的是裂縫嗎?”程鳴羽截斷了他的話。


    長桑沉吟片刻,並沒有立刻接話。


    “問題應該出在邪物身上,為什麽要責怪出現了‘裂縫’的神靈?裂縫是可以避免的嗎?”程鳴羽又問。


    長桑不得不攥緊了拳頭:“所以,才會有六界約的存在。神靈就在神靈的範圍裏活動,不要與其他更低等的……”


    他說到這兒,忽然停頓。


    “不要與其他的人類或者精怪有聯係。沒有了聯係,就少了這樣的可能。”他最後還是改口了。


    程鳴羽卻仍舊不明白:“神靈不會愛上神靈嗎?”


    “……”這回長桑無法回答了。


    兩人爭論的這段時間裏,穆笑已經把紙張重新擺好。


    “裂縫的存在是矛盾的,尤其對山神這樣與下界接觸的神靈來說”他低聲說,“裂縫根本無法預見,無法避免。山神說得對,真正要對付的,應該是邪物。沒有了邪物,神靈縱然擁有裂縫也沒有關係。”


    裂縫並不會讓神靈變得不完整,反而會補足神靈在漫長生命中漸漸失去的某些東西。


    穆笑沒有再對自己和白汀的關係多加解釋,他示意眾人看他展開的紙張。


    白汀寫給穆笑的紙張上,寫有見太平的釀造方法,寫有鳳凰嶺各處的地形地勢,還有鳳凰嶺上的精怪們的脾性,以及整條山脈中所有村子的分布、人數與它們各自麵臨的問題。


    就連常在鳳凰嶺各處巡視和吞噬噩夢的伯奇也忍不住吃驚:“這麽詳細!”


    裏頭更有許多連他都未曾了解過的事情。


    “她本來就不需要睡眠,所以花了很多時間來寫這些事情。”穆笑抬頭看著程鳴羽,“抱歉,我沒辦法把這些信件交給你。雖然這是白汀寫給下一任山神的,但她曾以為那是我,所以……裏麵還有一些別的話,隻對我說的話。”


    程鳴羽連忙點頭:她明白穆笑的意思。


    雖然穆笑無法把白汀的信件交給她,但穆笑在她初初成為山神的那段時間,已經帶她熟悉了整座鳳凰嶺和鳳凰嶺上的所有東西。


    此時此刻,她忽然想起了應春曾說過的話:穆笑是最關心鳳凰嶺的人。


    所以,他也是最熟悉鳳凰嶺的人。


    “去婆青山時候發生的事情,白汀沒有說明。但她曾經在信件裏寫下過‘別處山神’發生的事情。”穆笑加重了語氣,“她說自己在外麵聽聞過這樣的事情,有別處的山神被邪物汙染了。汙染太過嚴重,所以無法徹底清洗。”


    連楊硯池也湊過來一起聽,此時忍不住問:“怎麽清洗?用水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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