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春說:“當然不是。這裏的清洗指的是清洗地脈。白汀當時雖然被邪物入侵,但並沒有完全占據她的身體,她選擇了死,所以汙染被中止了,並沒有影響到地脈。但如果是巫十三這種完全和混沌融合了的山神,婆青山的地脈肯定會受到影響。”


    長桑直起了腰,斷然道:“婆青山的地脈已經死了。”


    他話音剛落,穆笑和應春同時抬頭看向他。


    “長桑,地脈是不會死的。”應春溫和地說,“土地是永遠不會死的。它如果受到汙染,或許會花數百數千年的時間才能恢複。但它是不會死的。它是一切的源頭,一切的根。在土地裏,各處山脈的根係牽連在一起。”


    她抬起了手,把寬大的衣袖捋到手肘處。


    白淨的皮膚上浮現出了淺金色的經絡。


    “地脈就像人類的經絡。”應春衝長桑與伯奇示意,“我們說受汙染的地脈會‘死去’,但那不是真正的死亡。隻要還有別的地脈靈氣進入死去的經絡,它仍然是有可能活過來的。”


    她自己說到此處,忽然明白了穆笑所說的,消滅混沌的方法。


    或者更準確地說,那實際上是消滅巫十三的方法。


    她與穆笑都是依賴鳳凰嶺的土地與水脈生存的精怪,就連神靈也不可能比他們更懂得土地如何沉默運轉。萬物從這裏生,從這裏死,又在消亡之處,重新生出新的靈息。


    婆青山的地脈“死了”,那就讓它重新活過來。


    隻要它活過來,占據了婆青山山神軀體的巫十三,也就有了消亡的可能。


    應春默默地看向程鳴羽。


    程鳴羽已經明白了穆笑的意思。


    “我們要去婆青山……”她頓了頓,更正了自己的說法,“不,是我需要去婆青山,帶著鳳凰嶺地脈的靈氣。”


    在留仙台之外,甘露仙正握著觀的手。


    黑色汙漬的侵蝕減慢了,但並沒有停下。


    觀不知道甘露仙有什麽辦法救自己,她把頭埋在甘露仙的懷裏不停地流眼淚。身軀麻木之後並不會感覺到太多的痛楚,但正因如此,她知道自己沒有太多時間了。


    倒不是為了自己的消亡而流淚。


    而是她一旦完全被這古怪的邪物占據,那鳳凰嶺的整條水脈都會受到影響。這些惡臭的黑汁會毒死鳳凰嶺上所有的人和動物,包括已經因為山神的恢複而逐漸開始生長的森林。


    她不記得自己在鳳凰嶺生活了多久,或許在有水淵的時候,她就已經被孕育出來了。


    極長的、極孤單的生命。但觀並不常常覺得無聊:人太有意思了,她喜歡在各個村子的井裏鑽進鑽出,偷聽人類的秘密,也偷聽獸類與精怪的竊竊私語。


    “別哭,我有辦法。”甘露仙溫和地安慰她,“你好了之後,要繼續當一個跑來跑去的小精怪啊。”


    觀抬眼看著她,因為流淚,看得不夠清晰。


    “我來鳳凰嶺的時間不算太久,但我很喜歡這裏。”甘露仙輕聲說,“鳳凰嶺不能死,鳳凰嶺的水脈也絕對不能被汙染。”


    她伸手抓住了觀那片已經完全被黑色侵染的衣袖。


    觀驚訝地看著甘露仙的手探入了自己的衣物之中,就像與黑色的衣袖融為一體一樣。


    下一刻,她忽然就懂得了甘露仙的想法。


    僅能動的那隻手死死摳住甘露仙的胳膊,觀的眼淚流得更凶了。


    “沒關係。”甘露仙衝她笑了,“世界上還有很多個甘露仙,以後也一定還會有和我差不多的甘露仙來到這裏的。如果你見到了她,你好好招待她就行。你比我更重要。鳳凰嶺的山神已經歸位了,雨師也常常來訪,這兒不會再有旱澇。”


    黑色的汙漬從觀的衣袖,像有形跡的墨汁一樣,開始向甘露仙的手轉移過去。


    “我沒關係的。”甘露仙說,“我本來就是一個修道之人,這樣得道,也是我的福氣。這鳳凰嶺上,也隻有我和你同為司水的精怪,時間緊迫,隻有這個辦法了。”


    她的整條手臂都變黑了。黑汁從觀的身上,一點點地流入了她的身體。


    因為黑汁的褪去,觀終於可以發出嘶啞的哭聲了。她抱著甘露仙的手臂,驚恐地看著她的麵龐漸漸籠罩上了灰色,原本白淨的臉上顯出了毫無生機的死氣。


    即便黑汁完全轉移,觀仍舊無法自如地動彈。她太虛弱了,隻能爬到倒地的甘露仙身邊。


    但還未等她靠近,她的朋友就潰散了。


    留仙台的湖邊隻剩下一灘散發著古怪臭氣的黑色液體。


    雨師駕著車輦在鳳凰嶺附近徘徊了許久,乖龍跟著他轉得頭暈,忍不住先朝著鳳凰嶺衝了下去。


    心說“我要把乖龍抓回來”,雨師也厚著臉皮從車輦躍下。


    雨神峰上的祈雨台仍在,但祈雨台上總會擺著的茶壺與小杯不見了。


    乖龍在峰頂盤成一個圈,腦袋高高昂起,看看雨師,又看看甘露仙的居所。


    那間雨師從未能進入的小屋子竟然被秋的夜風吹散了。碎屑如同燒盡的紙灰,直朝著雨師撲過來。


    作者有話要說:


    第42章 慈童(4)


    據巫十三和蟲落所說, 這條水路是安全的。鳳凰嶺上的人沒有發現這個漏洞。


    但慈童越是往裏走, 越是覺得不對勁。


    河道漸漸收窄,河流沿岸的樹叢越來越密集, 他沒法再往前走了, 兩側的林木如同兩麵高聳的牆, 朝著河道壓下來,他產生了自己會被這兩麵牆夾在當中的感覺。


    但走上岸是危險的。慈童心裏開始焦躁。


    他沒有蟲落或者其他人那樣的法力, 雖然帶著巫十三給的一些東西, 但進入陌生的地界,始終讓他不□□心。


    方才遇到的那個名為觀的精怪又從自己手中逃脫, 這令慈童更覺得忐忑。


    或許鳳凰嶺的山神等人已經知道這個通路了, 他們設好了陷阱, 就等自己來鑽。想到這個可能性,慈童愈發緊張。他捏著手裏的那團火,看著火中心的黑色汁液一股股淌下自己手掌,落進河裏。


    但這兒不是水源。即便汙染了這條河, 被汙染的河水很快也會淌出鳳凰嶺, 沒有任何意義。


    正在苦思之時,他忽然聽見耳邊傳來破空之聲。


    隻來得及滾進河中閃躲——一根木箭刺入河水裏, 竟紮入了河底的淤泥中。


    慈童從河裏爬起來,抬頭便看到前方的樹牆上正站著一個人。


    少女臉龐稚嫩, 衣袂在晚風中起伏不停, 手裏正握持著一把弓。


    慈童認得這把弓。


    “春山行……鳳凰嶺山神?”他連忙退了一步,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 警惕地觀察著周圍。


    但樹牆太密集,阻擋了他的視線。深夜的林子裏不知為何竄起大量鳥群,鳴叫聲與振翅聲阻礙了他的聽力。


    按照兩人的約定,蟲落此時應該就在鳳凰嶺外等待自己。


    慈童知道此行出了問題,連忙攥緊手中火團,拔腿就往河流的下遊跑。


    身後仍舊射來一根接一根的木箭,但全都沒有命中慈童。


    慈童先是慶幸,隨後漸漸生疑。


    他停了下來,回頭看向樹牆上的山神。


    山神一直在樹上移動,她沒有落地,哪怕這樣會更接近慈童。她用春山行射出的每一根木箭都是衝著慈童來的,但全都沒有擊中目標。


    慈童已經跑出了一段距離,這兒的樹牆沒有那麽密集了。他盡量平複呼吸,再次豎起耳朵。


    周圍並沒有其他的人。


    他在這一瞬間,忽然想起了蟲落說的事情。


    苦竹死之後,蟲落低落了數日,慈童陪她說話玩兒,總算讓她精神了一些。


    巫十三讓慈童到鳳凰嶺來汙染水脈之後,蟲落告訴慈童鳳凰嶺上發生的事情。


    比如山神原本是一個凡人,比如山神身上實則沒有任何法力。


    慈童不再跑了,他抬頭望向山神,露出他最輕鬆自在的笑容:“山神姐姐,你好哇。”


    程鳴羽站在樹牆之上,握緊了手裏的春山行。


    很順利。她想:上鉤了。


    穆笑所謂的辦法實在太簡單。


    但也太凶險。


    他們沒有一人知道婆青山怎麽去,也不知道去到之後要怎麽才能順利進入。


    婆青山的地脈跟鳳凰嶺一樣,必定是被嚴密保護起來的。雖說現在已經地脈已經枯竭瀕死,巫十三不再需要,但他們並不知道具體情況。


    答案很快出來了:程鳴羽若想進入鳳凰嶺,她需要一個帶路人。


    而此時此刻,鳳凰嶺上就有一位來自於婆青山的邪物。


    “他自稱慈童,十分自大,不夠細心,明知我是鳳凰嶺的精怪也仍然敢在情況不明的時候出手攻擊。”觀對眾人說,“他應當是可以利用的。”


    然而不可能在這麽短的時間內說服慈童反戈,最好的辦法自然是利用慈童,把程鳴羽帶回婆青山,甚至帶到婆青山的核心地帶。


    恰好,巫十三是需要程鳴羽的,他需要占據山神的軀體,來得到進入鳳凰嶺地脈的可能。


    幾乎沒有任何猶豫與爭執,他們很快達成了分工:程鳴羽負責與慈童對峙,並讓慈童帶走自己;長桑與穆笑跟在程鳴羽與慈童後方,潛入婆青山,伯奇和應春則留守鳳凰嶺,和觀一起護衛整座山脈,在長桑等人回來之前,不讓任何人進入鳳凰嶺。


    “可是要讓婆青山地脈重新活過來,必須用其他地脈的靈氣來喚醒。”應春忍不住提醒,“我們怎麽攜帶鳳凰嶺地脈的靈氣過去?”


    “我可以帶。”程鳴羽反手將春山行拿在掌中,“春山行有一支由地脈靈氣凝聚而成的箭。”


    一切準備完畢,眾人即將啟程時,程鳴羽獨自走到留仙台邊緣,拿出了春山行。


    弓上空空如也,她抓住弓,按照楊硯池教給她的辦法,把弓拉開了。


    她朝著鳳凰嶺之外的某處舉起春山行。


    屏息片刻之後,在弓上果真凝聚出一支金色的羽箭。


    這比程鳴羽之前所見的任何一根地脈靈氣所凝成的箭都更為清晰。


    她把箭矢拿了下來,箭矢沒有消失。


    是鳳凰嶺的地脈也明白她即將要去做的事情了麽?程鳴羽把這隻羽箭放入身後的箭筒中,羽箭身上的光芒漸漸收斂,隨即消失了。


    程鳴羽吃了一驚,連忙伸手去找,卻發現箭矢還在,隻是看不到了,完全隱去了形狀。


    她鬆了一口氣,抬頭便看見楊硯池走到自己身邊,默不作聲地看著她。


    “不害怕嗎?”楊硯池問。


    “……你這樣一問,似乎是有些怕的。”程鳴羽嚅囁片刻後低聲說,“剛剛大家都……太憤怒了。甘露仙就這樣消失了,連痕跡都沒有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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