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爺,真的非去不可嗎?”


    離別這日,秦行哭喪著臉,本就坑坑窪窪如月球表麵的臉更加難看了。他牽著長耳,根本不舍得把韁繩遞給秦扶清。


    秦扶清道:“我性子如此,從不坐以待斃,若是不去,隻怕我下半輩子心裏都惦記著。你呀,就留在計道長身邊好好學本事,知道嗎?”


    秦行抹抹眼淚,“那您啥時候回來接我啊?”


    “道觀就在這裏,我肯定會再回來的,頂多等個一兩年。”


    “那行,我就在這裏等您,您可千萬要平安回來,”秦行千叮嚀萬囑咐,生怕秦扶清將他拋在腦後不要他了,然後又去江蒙道:“江道長,這一路辛苦你了,麻煩你多照顧些我家少爺。”


    “放心,有我在,絕不讓你家少爺掉半根毫毛!”江蒙斬釘截鐵道。


    這可是師叔交給他的任務,原本江蒙來此是為了叫師叔回道觀看師父,如今道觀回不去,他還得在塵世中走一遭。


    想到師叔叮囑他的那些話,江蒙說起誓言來格外鏗鏘。


    計褚捋著胡子,大聲道:“行了,放心去吧!”


    “師叔,那我們走了啊!”


    長耳備著篋笥,秦扶清揉了揉它的耳朵,和計道長和秦行道別後,便沿著觀星山腳下向北走去。


    向北走,便是雍州,雍州的第一個城關便是鎮安府,若是想打雍州經過,必須從鎮安府過。


    沿途經過無數村莊城鎮,走了七八天,風景逐漸有些不同。


    一是生長的樹木野草有些不同,鳳來縣種的還有水稻,鎮安府附近,種的多是麥子高粱之類的旱作物。


    七月流火,正是最熱的時候,太陽炙烤大地,熱浪滾滾,幾乎扭曲空氣。


    秦扶清他們盡量避開在日中時趕路,盡量挑陰涼處走。


    山嶺上生長著鬱鬱蔥蔥的林木,樹影婆娑。秦扶清騎在長耳身上,晃了晃水袋:“江大哥,沒水了,村民不是說這附近有山泉水嗎?咱們要不在此歇息,順便打些水來喝吧。”


    江蒙勒緊繩子,左顧右看,山林裏隻有蟲鳴鳥叫,並無他人行徑此地。


    他道:“這裏兩邊都是山嶺,感覺不太安全,這樣吧,咱們先去找水,打完水走過這段路再歇腳如何?”


    秦扶清點頭應好。


    進入雍州地界後,江河湖泊就少了很多,這裏的土地大多是黃土地,雖然沒有黃沙漫天,可對秦扶清他們來說,也是幹燥的很。


    長時間趕路,夏日穿厚衣服悶汗,秦扶清口渴的厲害,不到半日就能喝空兩袋水。


    江蒙耳聰目明,聽到有泉水涓涓細流的聲音,牽著驢子走進山林,常有過路人來此打水,幹旱時,附近的村民也會走上一段路來這裏取水。


    泉眼約有三尺見方,一靠近就覺得涼意十足,水麵上漂有落葉,可水質澄澈幹淨,江蒙在泉邊蹲下身子,伸手在水中蕩兩下,舀一捧水放嘴邊喝了一口,驚喜叫道:“弟弟,你快來嚐一下!這泉水是甜的!”


    秦扶清把衣服下擺掀起,塞到腰帶裏,“我嚐嚐看。”


    他跟著喝了一口,地下泉水的涼意從胃裏擴散到四肢百骸,爽感不亞於從冰箱裏拿一瓶汽水猛幹。


    秦扶清裝滿一水袋,自己喝了半袋,又找樹葉裝著喂長耳喝半袋。


    “這水可真好喝,過了這段路,不知道還有沒有這樣的泉眼,多喝點!”


    抱著這樣的念頭,二人在泉眼附近待了半個鍾頭。


    直到外麵小路由遠及近傳來一陣馬蹄聲,“都跑快點!快點跟上!”


    秦扶清和江蒙站在樹林好奇看去,隻見幾匹馬上坐著身穿官服的公門之人,馬匹後麵一群衣衫襤褸的犯人跟著跑。


    “這是做什麽?”


    “應該是押送犯人,”秦扶清沉吟片刻,“咱們還是快些趕路,到城裏打聽打聽怎麽回事。”


    “行。”


    江蒙拿起劍,扶秦扶清上驢,帶上裝滿水的水袋,緊跟著飛揚的塵土後趕路。


    可走了不到一炷香功夫,江蒙突然臉色凝重地揮手示意,勒緊韁繩,低聲道:“前麵有人打架!”


    “怎麽回事?”


    “我也不清楚,等我聽一聽。”江蒙俯下身子,趴在地上,側耳傾聽。


    秦扶清也趕忙下來,學他的樣子聽。土地在震動,隱約能聽見前麵傳來的廝殺聲,刀劍碰撞,夾雜著人聲慘叫,好不駭人!


    “是方才那一撥人吧,好像和另一撥人打起來了,咱們暫且避一避,先不上前。”江蒙如此道,秦扶清也惜命地聽勸。


    刀劍無眼,他可不想卷入無關的紛爭。


    二人牽著驢子在附近山林裏等了許久,直到遠處聲音漸漸沒了,路上不曾見到一個人影,天也黑了。


    天一黑,就很少有人趕夜路,若不是二人帶的有驅蟲藥,隻怕這會兒都讓山嶺裏的螞蝗和蚊蟲吸幹了血。


    秦扶清百無聊賴:“你說他們打完了沒,有沒有收拾好戰場?”


    江蒙道:“不好說,若是這條路沒人經過,咱們最好不要朝前走,萬一那些人還沒走。”


    江蒙見過的江湖世麵比秦扶清多,二人結伴同行時就商量好,以兄弟相稱,江湖這邊的事,聽江蒙的,其他秦扶清自己做決定。


    二人在樹上掛了一晚,直到第二天,聽到外麵路上傳來牛馬車的聲音,才發覺天已大亮。


    “看來是安全了,咱們走吧。”


    從樹林裏鑽出來,二人繼續向前,走了約摸幾裏路後,雖然沒見著屍體,可地上的血跡和一旁被壓倒的植物,依然宣告昨日這處戰場的血腥。


    白日這條路上人不算少,二人也沒特意停留觀察,稍作休息後,便又繼續向前。


    昨天就在他們不遠處,鬧出人命了。


    秦扶清在想,到底什麽是真實,什麽是虛妄呢。


    當他生活在由禮法體麵構建的世界裏時,倆讀書人打到流血都能成為讀書人群體中天大的事,足夠他揚名。


    可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有人為了爭土地、爭水、掙活下去的希望,不惜丟掉性命。


    見秦扶清不說話,江蒙還以為他被嚇著了。


    心想自己在秦扶清這般大的年紀時,剛被師叔撿回山上沒幾年,本事麽也沒學到,成天就跟在師兄後麵玩。


    有一回師兄下山到城裏賭坊賭錢,他尋了好久才找到,正勸師兄收手回山時,意外突生。


    一個賭徒輸紅了眼,已經變賣家產,就連妻兒老小都被他押到牌桌上輸了去,不過一日功夫,他褲衩都輸沒了,回家見妻女被賣去青樓,便從家裏提一把砍柴刀來,到賭坊見人便砍。


    江蒙聽到慘叫聲,一抬頭,便看見一隻斷手從他眼前飛過,血跡四濺。


    那人來時磨過柴刀,鋒利的很,連砍了七八個人才被人拽住手。一時間,烏煙瘴氣的賭坊裏成了人間煉獄,江蒙隻看見那一隻斷臂,便被他師兄捂住眼睛,及時拉著跳窗逃走。


    江蒙被嚇壞了,回山就發起高燒,師父給他看病,知道事情原委後,罰師兄閉門抄經一年,打那後,師兄再也沒去過賭坊。


    江蒙也是年紀漸長後行走江湖才習慣打打殺殺的。


    可秦扶清是讀書人,平日裏又不接觸這些,他估計是嚇著他了。


    便安慰道:“你沒事吧?這樣的事情也不常有,有我在,不會傷你的。”


    秦扶清正在想事呢,敷衍地應了聲:“嗯。”


    江蒙一看,這孩子是被嚇傻了啊!生怕師叔口中的未來聖人被嚇壞,他又道:“你說你,好好的在家讀書不成麽,出遠門遇見這樣的事情是難免的,若是你不出門……”


    秦扶清扭頭,突然問他一個問題:“江大哥,你說什麽是權力?”


    江蒙被問的懵逼:“什麽是權力……師父也沒教過我啊。”


    更何況,要說權力麽……


    江蒙左顧右看,見四下無人,便道:“皇親貴族算不算有權力?”


    “他們能指使別人做不願意做的事情,自然是有權力的。可權力的本源是什麽?”


    江蒙不懂,他搖頭:“我不知道,你知道?”


    “我想,其中肯定有暴力的身影,咱們繼續往前走吧,這事應該沒那麽簡單。”


    秦扶清說話隻說一半,再問他也不見回答,江蒙氣悶,隻能跟著朝前走。


    可越往鎮安府走,江蒙也逐漸察覺出來不對味來。


    這裏的人很是警惕外人的到來,每當秦扶清和江蒙牽著毛驢從村落經過時,村民們的眼神望眼欲穿,像是要把他們盯出一個洞來。


    眼看著天色漸晚,二人隻能在村落暫住,可是否在這裏停留,江蒙和秦扶清有了分歧。


    江蒙道:“咱們還是走吧,我看他們的眼神不對,說不定這村裏都不是什麽好人。”


    秦扶清道:“前麵幾個村你也是這樣說的,這是最後一個村,再往前,咱們又要露宿野外,我可不想喂蚊子了。”


    “喂蚊子總比喂人好吧,你看他們的眼神,跟要吃人一樣!”


    “我見他們都是老實村民,不像能殺人放火的樣子。”


    江蒙拗不過秦扶清,最終二人選中一戶人家,這戶人家裏隻有一對老人家,家中還有倆孩子,一男一女,年紀都不大,瞧這一家四口,江蒙有信心萬一有危險自己起碼能打過幾個來回。


    秦扶清聽他分析的頭頭是道,無奈稱是:“對,你說得對。”


    “老丈,我們二人路過此地,可否借貴寶地借住一晚?這些辛苦錢還請收下。”


    老頭坐在牆根邊的小矮凳上,原本也在看秦扶清二人,聽他這樣說,有些驚訝,待看見錢時,態度立馬鬆動。


    提著小凳,也不和人閑聊了,便領著人回家。


    回去路上,他對秦扶清講起他家裏情況。


    兒子出遠門做工掙錢,兒媳跟人跑了,留下一雙兒女,大些的男孩八歲,小點的女孩五歲。


    老人家的房屋低矮逼仄,家裏頭養的有羊,味道很濃重,他把兒子的屋子收拾出來,借給秦扶清二人暫住。


    趕在天黑前吃晚飯就能省下不少燈油錢。


    秦扶清給的錢包含餐錢,老太太做手擀麵條,自家菜園子摘的莧菜,桌上放一些蒜還有醋瓶子。


    熱騰騰的飯菜看的江蒙食欲大開,想著前幾日露宿野外吃的涼水幹糧,頓時覺得留宿村中的選擇不錯。


    “兩位貴客,家裏貧寒,拿不出什麽好東西,你們別嫌棄就行。”


    秦扶清和江蒙的飯先端上來,老漢把醋和蒜推來。


    他家中的孫子孫女穿著破舊,男孩穿草鞋,女孩赤著腳,倆孩子不知多久沒洗澡,脖子上的老皴黑乎乎的。


    秦扶清笑道:“大爺不必客氣,我們出門在外,有頓熱飯吃就不錯了。”


    說罷,便拿起筷子,往嘴裏扒一大口麵條。


    手擀麵很香,醋也很香,美中不足是沒什麽鹽味。


    “吃,都吃!”老漢給孫子孫女盛好飯,自己也端著飯碗蹲在牆根吃了起來。


    江蒙很快也意識到不對,他心直口快:“這飯沒放鹽麽?”


    老太太麵露難色道:“家中正好沒鹽了,要不我去村裏借一些吧。”


    “沒事,剛好我們帶的有點。”江蒙道。


    秦扶清給長耳備的有飼料,鹽巴是不可缺少的。雖然長耳吃鹽不多,可從鳳來縣離開時,秦扶清還是買了不少粗鹽。


    江蒙不明白為何,可這一路上他們露宿野外也沒少過鹽吃。


    去拿了鹽回來,交給老婦人,叫她把粗鹽碾成細鹽。


    一看到鹽塊,這一家老小都有些激動。


    “爺,我也要加鹽!”


    江蒙還沒瞧出問題來,隻以為老人家家貧,買不起鹽,連忙道:“這些鹽就送給你們了,磨碎了我們也不好帶走。”


    秦扶清在一旁做壁上觀,把老漢一家的反應都看在眼中,等他們往鍋裏加了鹽,嚐到鹹味道時,眼睛都紅了。


    這時候,秦扶清才問道:“鎮安府附近有鹽湖,產量極高,價格也不算貴,你們村裏,是單你們一家沒有鹽吃,還是全村人都吃不起鹽?”


    老漢也沒有隱瞞,長歎氣一口道:“哎,你說的那是從前,和現在可不一樣咯。現在一鬥鹽最少要五百大錢,除了那些達官顯貴,我們這些普通老百姓,哪裏吃得起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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