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折磨人的沉默很快過去,宴夏還來不及忐忑太久,蘇傾聲音便含著笑意的應道:“當然可以。”


    宴夏有些驚訝的抬起頭來,待迎上蘇傾的笑容時,終於又紅了臉,喃喃道:“多謝。”


    ·


    宴夏怎麽都沒有想到自己第一次單獨與蘇傾長時間獨處會是在這樣的情況之下,蘇傾將她留在這裏,似乎看她神色有異,便沉默的相伴著,有時候會問她是否換一杯茶,是否要看書,話卻都不多,隻是體貼的照顧著宴夏的心情。


    若在平時,發生這樣的事情,能夠與蘇傾這般相處,必然是她連做夢都想不到的事情,然而如今剛發生過白發與小爹一戰的事情,想到小爹不知如何,大爹爹他們又狀況未明,她心中擔憂,竟也沒有空再去多想別的。


    應是看著宴夏神情緊張,蘇傾也不便打擾,便將這處房間留給了宴夏,自己則去到了院中。


    待宴夏恍惚間回過神來,她才聽到一陣熟悉的琴音自院中傳來,她起身來到窗邊,透過窗戶往院中望去,這才見到蘇傾不知何時已經在院中樹下坐下,一架簡單古樸的長琴擺在身前,他低頭撥弦的動作是她最熟悉的,那曲聲透過落葉與陽光傳入屋中,靜謐而安寧,綿延著像一場夢的蘇醒。


    自第一次聽到的時候,宴夏就很喜歡蘇傾的曲聲,大爹爹曾說透過畫能夠看懂一個人,她不知道透過自己的畫,大爹爹究竟看出了些什麽,但她卻也知道,或許透過曲聲,也能看出一個人的心性。她並不通曉琴藝,但每次聽見蘇傾的曲聲,似乎總能夠看到狂風驟雨過後一處翠色的山穀,幽靜而清雅,遺世獨立卻使人不可忘卻。


    琴聲莫名讓宴夏心中安定下來,她不知不覺來到房門處,靜聽著琴聲流淌,待陽光的角度已經有所改變,她才恍惚間察覺到時間的過去。


    琴聲終停,蘇傾自樹下抬眸看來,眸色澄澈若朝陽。


    宴夏緩步來到樹下,頷首輕聲道:“多謝蘇公子,我好多了。”


    蘇傾沒有承認自己彈琴是為了替宴夏平複心情這種事情,他看了看身前的空位,宴夏也明白了過來,在他的麵前坐了下來。


    外麵的急風與打鬥絲毫沒有打亂這院落的平靜,然而周遭雖然平靜,卻並不代表風浪全不存在。宴夏心思始終落在外麵的風雨之間,她低頭看著蘇傾身前那架剛才發出了美妙琴音的古琴,喃喃著問道:“蘇傾公子,你有過那樣的經曆嗎?”


    “自己所熟悉的一切一夜之間全部改變,變得根本不認識,也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麽,能夠做得了什麽,好像從前過的所有日子都不真實……”宴夏低聲說著這樣的話,才想起來這樣古怪的經曆應當不會讓旁人也有所共鳴,她隻得改口又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我隻是想說,如果在你的身上突然發生這樣的事情……”


    宴夏說得淩亂,恐怕連自己都不知自己究竟說了些什麽,然而蘇傾卻是笑笑,就在宴夏理清那些亂七八糟的說法之前,頷首應道:“有。”


    宴夏一怔,方才那般的話語頓時停下,她靜靜與蘇傾對視,半晌才低聲又問:“若是發生這樣的事情……該怎麽辦?”


    蘇傾低聲問道:“你害怕嗎?”


    這個問題讓宴夏話音頓住,她認真想了片刻,點頭道:“怕得要死。”


    宴夏這個毫不掩飾的回答讓蘇傾禁不住笑出聲來,他隨之又道:“那你可有做出選擇?”


    這次宴夏沒有猶豫,搖頭道:“我不需要選擇。”


    “這樣不是很好嗎?”蘇傾笑意微微斂去,神情變得認真起來,他指尖本輕輕調弄著琴弦,如今也停了下來,隻對宴夏道:“你既然沒有猶豫,那便是早已經有了決定,既然已有決定,那還有什麽好擔心的?”


    這話讓宴夏微微不禁再次怔住。


    蘇傾笑到:“能夠順著自己決定的路毫無顧忌的走下去,也是一件讓人羨豔的事情。”


    說這話的時候,蘇傾的語氣讓宴夏一瞬間心中微動,似乎察覺到了什麽,卻又難以去言說。但這一句話,卻足夠讓她明了自己的心意。


    兩人說話之間,陽光不知何時已經再度沒入了雲層,天色再度陰沉下來,似乎有了要下雨的意思。宴夏抬眸看著天色,再度擔憂起幹爹幹娘們來,隻覺得風中似乎透著陰冷,凍得她四肢僵硬。


    她微微攏衫的動作讓蘇傾看去,蘇傾站起身來,柔聲道:“天氣涼了,若不介意,我去替你拿件衣裳。”


    宴夏麵色微紅,輕輕點頭。


    蘇傾轉身進屋,宴夏依舊呆坐在原地,心裏麵依舊亂七八糟,不時想著小爹如今戰況究竟如何,是否能夠自那殺手的手中脫身,不知大爹爹他們現在會不會出來找他們,又會不會在外麵撞上那群殺手,不時又想著蘇傾進屋替自己拿衣裳,那衣衫定有著蘇傾的味道……那她……


    胡亂的思緒塞滿了腦袋,然而宴夏還沒有來得及理清一半,院中忽有一道身影掠過,帶著樹葉晃動,琴弦清響,待一切再靜之時,宴夏的身影已然不在。


    蘇傾自屋中走出時,看到的正是這般情景。


    矮幾上的茶依舊沒有動過,古琴擺在樹下,幾片葉子因風落下,落在了琴弦之上,那少女原本所坐的地方,如今早已空無一人,隻餘下茶水的熱氣繚繞,恍惚升騰出一片輕影。


    蘇傾腳步頓住,臂彎中還掛著一件雪色外衫,他看著院中這番情形,抬手輕輕接住一片飄落而來的葉,轉眼往院外某處方向望去,神情柔和而無奈的笑了起來。


    ·


    院落之外不遠處,宴夏在經過了一番飛快的趕路之後,終於被身側的人給放了下來,扶著牆開始習慣這種頭暈目眩的感覺。


    小爹似乎能夠看到身側宴夏的動作,調笑似地道:“這天下間有個地方叫做劍門,他們的弟子可是都會禦劍飛行,如你這般飛一會兒就受不了,肯定學不了這門功夫。”


    宴夏微微喘息著沒能夠回應小爹這話,等緩過神來,才一把拉住小爹,上下打量著道:“小爹你怎麽樣,有沒有受傷?”


    “那個小子還能把我怎麽樣?”小爹毫不在意,隻道:“我真正擔心的是他身後的那些人。”


    宴夏不明白小爹的意思,“他身後……是誰?”


    小爹揉了揉宴夏的腦袋,壓低了聲音道:“這個白發算不得什麽強敵,但他既然敢來,便說明他身後必然還有其他人在。鬼門這群家夥最讓人討厭的地方就是他們躲起來誰也發現不了,等發現的時候,已經太遲了。”


    “那我們現在該怎麽辦?”宴夏依然有些無法習慣這樣的小爹,但如今發生這麽多事,最要緊的還是接下來的打算。


    小爹毫不猶豫,似乎早已經想好了對策,搖頭道:“我暫時甩掉了他們,我們離開太久大哥他們必會擔心,我先送你回去,你就在家裏待著,哪裏也不要去,那裏是最安全的地方。”


    聽到這裏,宴夏已經聽出了小爹話中的端倪,當即問道:“那你呢?”


    小爹靠著牆,挑起眉峰輕輕笑了起來,緩聲道:“我自然是要去解決這群麻煩。”


    第9章


    再回到自己從小居住的院落中時,宴夏竟生出了一種恍若隔世的心情。


    二娘正靠坐在台階上跟那一幅繡了半個多月還看不出個模樣的刺繡較勁,繡得焦頭爛額罵罵咧咧,三爹在廚房裏麵忙碌著,裏麵早已經冒起了嫋嫋的煙,食物的香味從房中透了出來,依然是宴夏所最熟悉的味道。


    大爹爹的房間破天荒的開著房門,宴夏和小爹剛一回來,屋內就傳來了大爹爹伴著輕咳的聲音道:“去哪了?”


    宴夏脫口欲答,回想片刻才想到自己原本是去抓藥的,隻是方才經曆一番生死,那藥自然也早已不知被掉到了何處,不知所蹤。


    想起小爹之前說過絕不能讓大爹爹知曉鬼門白發的出現,宴夏不知該如何回答才能隱瞞過去,隻得僵在了原地,好在身旁的小爹拍了拍宴夏的肩膀,走過來及時道:“原本是去抓藥,不過最近藥鋪缺了種藥,所以沒買到,路過酒樓又隨便喝了杯茶,耽誤了點時間。”


    聽見小爹這樣說起,宴夏連忙點頭,“是的。”


    屋中片刻沉默,宴夏第一次對大爹爹說謊,神色顯得有些緊張。感覺漫長的等待過去,屋中終於傳來了大爹爹的微微沙啞的聲音道:“沒藥就算了,進來吧。”


    聽見大爹爹這麽說,宴夏心中微微鬆了一口氣,再往小爹看去,才見小爹神情也是放鬆了不少。


    從小的時候起宴夏就發覺了一件奇怪的事情,雖然大爹爹身體差時常臥病在床,總是一副虛弱的樣子,但不論是脾氣火爆的二娘,沉默固執的三爹,還是油嘴滑舌的小爹,對於大爹爹卻總是有些懼怕,這個詞或許有些不大準確,宴夏稍微長大些的時候,才明白他們對大爹爹不是懼怕,而是敬重。


    好不容易大爹爹不再多問,宴夏跟小爹自是不敢再廢話,連忙進了院子吃飯,大爹爹照樣在自己房間裏未曾出來,他因為身體的原因吃不了什麽東西,每天的食物也是三爹特別去做然後端進屋給他。這麽多年來,宴夏幾乎沒怎麽見大爹爹離開過房間。


    “之前外麵好像有什麽聲音,是誰又掀了誰的攤子?”吃過了東西,二娘重新去跟她的那沒繡完的刺繡較勁起來,拿起繡帕的時候,沒忘記問了宴夏一句。


    知道宴夏不會撒謊,小爹很快接過話頭替宴夏答道:“是啊,陳老爺子跟年輕小子罵起來還不是常有的事?動不動就掀攤子你也不是不知道。”


    二娘不疑有他,嗤笑一聲便低頭繼續做自己的事情,三爹守在旁邊看著,看得著急了幹脆從二娘手裏麵奪過了東西自己繡了起來。二娘看得微愣,最後忍不住笑到:“老三,沒想到你繡功不錯啊?”


    三爹低頭替二娘幹著活,也不知道有沒有聽進去這話。


    “跟那些年輕家夥有什麽好吵的,要是我啊……”小爹這般說著,二娘頭也沒抬,隨口應道:“你這家夥犯起衝來比那些愣頭小字好不了多少。”


    小爹失笑一聲,摸了摸鼻子自己進了房間。


    這天接下來的時間過得比宴夏想象的還要平靜,天色黑下來的時候,外麵依然沒有再傳來任何動靜,但對於獨自待在房間裏的宴夏來說,她卻並不能夠安心下來。


    夜色已經有些深了,眾人或都已經睡去,宴夏卻依然穿著白日那套衣裳,沒有要去睡覺的意思。她開著窗戶,視線向著院外的天空,生怕自己若是睡去,就會有不好的事情發生。


    白日裏小爹來接她的時候,說是將那個白發殺手給甩掉了,但是宴夏心中清楚,他們能夠找來這裏絕非偶然,小爹如今雖然能夠甩掉他們一時,卻沒有辦法阻止他們在整個南河鎮中搜查,他們早晚會來到這裏的。


    若是到了那個時候,她又該如何?


    關於小爹的事情,宴夏心中的疑惑始終沒有得到解答,但眼下更重要的事情,是如何躲過這場麻煩。


    星夜平靜,便在宴夏凝神看著院中那株不知何時種下的老樹時,一陣風吹樹葉響動之間,一道身影忽而到了院中。


    那人背對著宴夏,她隻能夠透過樹葉的縫隙影影綽綽看到那道身影,不過一眼之間,宴夏就已經看了出來,那道身影正是她的小爹。想到今天白天裏麵發生的事情,還有小爹說過的話,宴夏不待猶豫,當即披衣出門往院中的小爹走去,小爹像是也聽見了宴夏這方的動靜,沒等她出聲,便已經當先回過頭來,朝著宴夏動作極輕又小心的做出了一個噤聲的手勢。


    宴夏連忙捂上嘴,眨了眨眼睛本想小聲問點什麽,但在看清小爹模樣之後,卻突然之間瞪著眼睛開不了口了。


    小爹笑了起來,轉身朝著院外走去,他走得很輕,特地沒有發出聲響驚擾到院內休息的眾人,宴夏自然也不敢發出聲響,小心翼翼地跟在小爹的後麵,兩人一道出了院落,隔著一道牆往裏麵看去,確定內中仍是安安靜靜,沒有人發覺他們二人的動作,宴夏這才重又回過頭來,神情顯得有些不可思議的看向小爹。


    眼前的小爹有些不一樣,準確的講,對宴夏來說是完全不同,若不是那熟悉的語氣與神態,宴夏幾乎要不認識眼前的這個人。


    自宴夏記事以來,小爹便一直是滿臉大胡子的模樣,平日裏也極少好好收拾自己,看起來總有些不修邊幅。然而如今站在宴夏眼前的小爹,卻是截然不同的模樣。那滿嘴礙事的大胡子已經被剃掉了,長發也好好的梳在了腦後,他看起來很年輕,比宴夏所設想的任何一種模樣都還要年輕,時間似乎沒有在他的身上留下一點影子,他看起來竟是三十不到的模樣,穿著一襲單薄青衫,神情似笑非笑,五官的輪廓在月色下顯得深邃而分明。


    青衫白衣,文人墨客,正如同眼前之人。


    宴夏一時怔住,“小爹”兩個字不知為何竟有些喊不出口。


    她怎麽都想不到,小爹原來是這種模樣,怎麽也想不到褪去那些偽裝,小爹原來本就不是市井中人。


    “宴夏啊。”小爹負手而立,視線不知向著何處,宴夏怔了片刻,才想起來小爹是看不見的。


    她輕輕回應一聲,喃喃著道:“小爹。”


    小爹依舊向著那處,沒有回頭,但卻很快開口道:“你想離開這裏,是嗎?”


    就在不久之前,在當初與薛漫的談話中,兩人的確提過這樣的事情。那時候薛漫告訴她,外麵有許多東西,與窮鄉僻壤的南河鎮完全不同,她可以不再是一個小鎮上麵普通的姑娘,她可以成長成能夠配得上蘇傾的人。


    但她到底沒有回應薛漫的這些話,因為這裏有她的家,也有她最重要的人們,她說什麽也不能離開這裏。


    這些話宴夏還來不及說,小爹便又道:“你可知道,我們耗盡心力,為的就是想讓你永遠留在這裏。”


    這是小爹第一次說出這樣的話,然而這話卻讓宴夏心中疑惑更甚,小爹沒有要解釋的意思,似乎是想把這個解釋的麻煩事丟給其他人去頭疼,他灑然一笑,旋即又搖頭道:“可惜,終究還是妄想。”他說完這話,右手一揮間,掌中已經多了一物。宴夏仔細盯著那物,才發覺那是一柄折扇,那折扇看來十分普通,但宴夏卻覺得它又並非看來那般普通,就在那扇柄之處,刻著一道對於宴夏來說有些熟悉的圖紋。


    那是她上次在南河鎮某處牆上看過的,關於蟬的圖紋。


    宴夏盯著那扇柄的圖紋發怔,小爹似是察覺到了宴夏的凝視,晃了晃手中扇子笑到:“你上次不是問我,有沒有見過蟬的圖案嗎?”


    這個答案,如今已經不需要解答,因為答案就在小爹的手中。


    “蟬……究竟是什麽?”宴夏盯著那扇子上的圖紋,喃喃問道。


    小爹收起折扇,一手撫著其上那圖案的紋路,聲音沉靜卻似乎有著某種力量,月色透過簷角灑落而下,月光漫過他的眸子,讓他黯淡的眸光重新煥發出清亮之色,他笑到:“蟬,就是我們呐。”


    宴夏不能明白小爹的意思,但她看懂了他的神情,他從未這樣專注,也從未這樣自由,像是突然之間掙脫了束縛多年的枷鎖,有朝一日,終得見日出。


    她突然感覺胸口充滿了灼熱的期望,似乎隻要踏出一步,便能夠打破什麽久已塵封的東西。


    就在宴夏目光灼然的注視之下,小爹搖了搖手中扇子,“噗嗤”一聲笑到:“你早晚會知道一切的,但現在還不是時候,你快回去吧,別讓大哥他們知道了。”


    宴夏站在原地沒動,有些擔憂的道:“那你呢?”


    “我?”小爹神情輕鬆的笑著,指著夜色沉寂的天際道:“等天亮的時候,我就回來了。”


    第10章


    宴夏不敢入睡,她守在房間窗前,一瞬也不肯移開視線,隻怕是錯過了小爹歸來。


    她從夜色黑沉,一直等到天色微亮,卻依然沒能等到那道身影。


    心底的擔憂早已經隨著時間的推移越積越深,但她還記著小爹離開之前對她所交代的那番話,記得他要她保守秘密,不要將此事告知家中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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