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善悄悄收留了他,並將他帶到了一處山莊之中躲藏,那處山莊叫做北硯莊。


    明傾成了葉善的弟子。


    在北硯莊裏,他知道了這座山莊的主人是個叫做荀周的男子,但他並非北硯莊真正的主人,它真正的主人其實是葉善。


    荀周沒有見過明傾,也不知道他的身份,葉善為明傾想了個新的身份,他從此有了新的名字,叫做宿七。


    北硯莊就在天罡盟的山腳下不遠,自山莊不遠有一處密道可以直通天罡盟,葉善便會從這條密道前來北硯莊,時常教明傾修煉之法,明傾再也不需要四處躲藏,他可以在山莊內四處走動,隻除了一個地方。


    那就是北硯莊的中央,那裏有一排極高的牆,牆後是一座漆黑的閣樓,荀周每每總會自牆外看那處閣樓,卻從未進入其中。


    少年的明傾曾經問過荀周,那樓裏究竟有著什麽,但荀周的答案卻是不知,隻有葉善知道樓中究竟有什麽。


    明傾本以為自己永遠不會踏足那座閣樓,直到某天中原正道數十人前來拜訪北硯莊,而這些人中,便包括了明家的人。擔心被人認出身份,明傾倉促之下四處躲藏,卻沒想到不經意間便進入了那座閣樓當中。


    他在閣樓裏見到了一個人。


    或者說那不算是一個人,而是一抹漂浮虛無的黑影。


    “你是誰?”幽暗的閣樓之中,明傾緊盯著那抹黑影,他被困在這逼仄的所在,就好像當下的自己。


    黑影也在看他,明傾在一片深幽中看到了它的眼睛,那兩處泛著赤紅的光芒應當就是它的眼睛,他聽見那黑影道:“我是魔。”


    它的聲音同樣虛無,它似乎並非自任何一處傳來,那聲音就出現在他的心底。


    那時候的明傾生出了恐懼的感覺,他想要離開那處,但外麵是中原正道,他進退不得,最終隻能僵在原地。


    他聽見心底的那個聲音又道:“你在怕什麽?”


    明傾僵立原地沒有開口。


    那道聲音繼續道:“怕我,還是更怕外麵那些家夥?”


    明傾指尖已經落在門上,隻要用力便能夠推開那扇門離開這個所在。但那道聲音卻讓他不得不停下了動作,其實離開與留下,對他而言都沒有任何分別。


    他突然靜了下來,他轉身看向那道黑影,喃喃問道:“你不能離開這裏,是嗎?”


    黑影冷笑一聲:“你也不能。”


    明傾沒有去理會這句話,不過那黑影很快便說出了下一句話:“你想走出去嗎?”


    “我不能出去。”明傾搖頭,兩人的對話已經讓他沒有了先前那般的恐慌,他垂眸低聲道,“如果讓人知道是師父救了我,把我藏在這裏,師父會被我連累的,我必須待在這裏,哪裏也不能去。”


    “你可以走出去。”屬於黑影的聲音自心底裏傳來,他像是帶著某種誘惑力,字字句句清晰無比,“隻要你擁有足夠強大的力量,你就可以從這裏走出去,沒有人能奈何得了你,你就是這天地主宰。”


    明傾黑沉的眸子直直看著那道黑影,他像是在看一個瘋子:“不可能的……”


    “你如果願意,我可以給你這種力量。”黑影的聲音裏多了一層笑意,那種誘惑仿佛一根繩子牽引著明傾往前走去,它道,“隻要你將身體交給我,從此以後,我就是你,你就是我。”


    明傾怔怔看著那道黑影,那些話對於他來說太過沉重晦澀,他沒有辦法在立即之間明白它的含義,他茫然的與那道黑影對視,直到遠處閣樓外麵傳來荀周喚他的聲音。


    三門七派的人已經離開了,荀周在四處尋他了。


    明傾幾乎是立即推門逃離了那裏,接下來的許多年裏,都沒有再進入過那座閣樓,他總是遠遠躲避著它,讓自己不去回憶那閣樓中曾經有過的對話。


    直到後來,葉善去世,天罡盟乃至整個正道亂作一團,而那將所有一切拋下的老盟主葉善,選擇了讓他成為新的盟主。


    他做不到,知道消息的時候,他幾乎是立即便這樣想到。


    但那時候的他已經明白,有些事情他不能不去做。


    時隔多年,他再次踏入那座閣樓當中,那道黑影依然在房間的角落裏等待著,一如多年前那般,一切似乎都沒有變化,明傾卻早已不是當初那個驚懼的少年,他顯得溫和而冷靜,他對那黑影輕聲道:“現在,可以給我你說的力量嗎?”


    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從此之後他成為了天罡盟盟主宿七,但隨著越來越多的事情浮出水麵,他也漸漸知曉與自己共生的魔類真正的身份,知曉它正在將他帶入深淵之中,他別無選擇,他必須要走下去,直到一切再也控製不住。


    然後他會終結了它。


    十年前他為阻止魔門與正道交手,選擇與閣樓中的魔君徹底二而為一。


    他用了十年的時間去壓製魔君的意識,然後動身去尋魔晶,隻因為要徹底讓魔君消失,隻能讓他與自己徹底合為一體,那需要他找回魔君曾經散落的力量。


    找回魔晶的力量之後,他已經無法再徹底控製這具身體,所以他在那之前,故意流露了破綻。


    他讓自己受了傷,他將這個消息故意流露給了中原正道。隻為了能夠在最後一刻,有人來結束這一切。


    現在,就是一切結束的時候。


    ·


    魔殿的數十級的台階之下,是戰鬥中的魔兵與中原群雄,但他們的視線如今都定在自魔殿中走出的那人身上。


    那一襲黑衣的人臨風而立,居高臨下看著下方的人群,目中似有無數種情緒紛雜而過,最後他將視線定在了遠處。


    人群的後方那處,天罡盟盟主秦翰帶領三名堂主與數十名弟子正往此處趕來,而在他的身後,三門七派各派掌門長老,各方世家家主,整個中原的至強者,整個中原勢力的首腦,今日盡數集結於此,他們的目的,隻為取他性命。


    真的要結束了。


    隻可惜最後沒能見到那個人。


    明傾牽起唇角,竟在此刻淺淺笑了起來,笑意泛著溫和,幾許惋惜。


    “你在想什麽?”屬於魔君的聲音在心底裏問道。


    明傾回應道:“在想一個人。”


    魔君漠然道:“無趣。”


    明傾笑意未斂,日月星辰的光芒皆映在了眼眸裏,“我這一生,隻剩下這些東西可以想了。”


    隻有想到她,才能感受到這世間春陽夏花的美好。


    風聲在撩動魔殿四周的旗幟窸窣地響,越來越多的腳步聲往這處而來,又是一陣沉默之後,魔君再次道:“這具身體,現在屬於我了。”


    明傾輕輕應道:“嗯。”


    眸底裏的光芒漸漸消散,一點赤紅自瞳中緩緩擴散,漸漸占據漆黑的眸。明傾麵上的笑意終於漸漸散去,化作了俯視蒼生的冷漠。


    “這群家夥想要你死,你卻想要為他們死,你真是個笑話。”魔君道。


    意識不住流失之間,明傾毫不在意的輕笑道:“我所做的一切,從來都不是為了他們。”


    “那是為了什麽?”


    “為了……一些執念。”


    為了他所堅持的道。


    這句話明傾沒有說完。


    他閉上雙眸,舍了半生蕭索眷戀。


    再度睜眼,那雙冰冷赤紅的眼眸當中,已再無人世情緒。


    第71章


    宴夏是用最快的速度趕到魔門的, 在滄南山上那番猜想讓她幾乎無法再保持冷靜,而當她來到魔門的時候, 一切已經變得無法控製。


    魔門之內喊殺不斷,自魔宮之外便能夠見到赤紅烈焰衝天而起, 金色陣法籠罩四周,劍光與火光混亂交織,一切都在向著宴夏心中所想的最壞方向而去。


    宴夏衝進魔門之後, 幾乎是一眼便撞見了天罡盟堂主端木羽。


    就在不久之前, 端木羽還在勸說她動用五道力量與天罡盟一同對抗魔門,當時的宴夏並未答應,但如今她卻出現在了此處。


    端木羽眉峰微蹙,語氣略有不滿:“五道宗主為何來此?”


    宴夏沒有去回應這句話, 她甚至沒有來得及去分辨對方的身份, 隻是倉促問道:“明傾在哪裏?”


    端木羽見了宴夏的模樣不禁一怔,至今十年來還極少有人見到五道宗主如此緊張的樣子,他頓了一瞬才道:“魔君?盟主他們如今正在以劍陣對付魔君, 宴宗主若不打算相助中原,便不必再多問了。”


    言下之意, 是指宴夏假意關切。


    宴夏的心思全都落在了明傾的身上,還未及再度發問,魔門內中再度傳來一陣轟然巨響,緊接著是一道熾烈火光閃爍而出,無數兵刃紛紛揚起而又落下,隻聽得鏗然之聲乍然響動不停, 竟是劍陣遭破的動靜。


    端木羽麵色霎時一變,神情凝重往那處看去道:“結束了。”


    這一聲“結束”,幾乎讓宴夏心髒驟停。


    她茫然推開端木羽往魔宮內中衝去,魔宮內的人們因為方才的那般動靜皆已經停止了交手,盡數抬頭怔怔望著高高台階之上魔殿大門處的那道身影。


    那道身影對於宴夏來說再熟悉不過。


    高台之上,時間似乎已經靜止,三門七派以及天罡盟統共百名至強之人皆在那處,數十座劍陣,數十座法陣,猶如遮天蔽日的網將中央那人籠罩其中。然而此時大陣皆破,刀劍碎裂,開陣之人大半皆已受傷,不少人倒嘔血到底,還有人以劍支著身子,半跪在地皆向著中央之人。


    中原百名強者對上重傷的魔君,竟是狼狽至此。


    而人群正中,魔君負手而立,神色冷淡掃過在場眾人,赤紅眸底掠過一縷可稱為暴戾的情緒。


    場中接觸那視線的人都情不自禁的回避,唯有宴夏,目光始終定在他的身上。


    魔君的一襲黑袍之上,早已經濡濕一片。血腥的味道彌漫開來,就在他的足下,早有血泊淌落,本就重傷的身體在強撐著破開這數十道大陣之後,早該已經到達了極限,縱然是魔君,如今終究也隻是血肉之軀。


    所有人都僵硬的看著中央的魔君,所有人都知道他此時應該已經是強弩之末,但卻沒人敢上前試探,魔君縱然行至此時,鋒芒依然足以震懾任何人。


    人們更願意相信,隻要這般僵持下去,那看似永遠無人可以戰勝的魔君,總會倒下。


    宴夏朝著高台上走了過去。


    她自人群中穿行而過,僵立的人們並未察覺她的身份,甚至來不及將她看清,她已經匆匆與人群擦肩而過,往那高台之上而去。


    台階是被血水覆蓋的,宴夏裙裾擦過地上猶自殷紅的鮮血卻渾然不知,隻是向著眼底那道身影匆匆往前。人們見得她的動作,不覺微微驚訝,甚至有人自後方驚呼了一聲,極靜之下唯一有動靜的宴夏便顯得極為惹眼,一時間所有人的視線都落在了她的身上。


    她衝到了魔君的麵前。


    因為著急,或者擔憂,她的腳步甚至有些踉蹌,一張臉蒼白著,褪盡了該有的血色。


    “明傾公子。”宴夏聲音喑啞,定定注視著麵前的人,輕輕喚出這個名字。


    但這一聲輕喚沒有得到該有的回應。


    魔君冷然看著她,無動於衷的神色與看任何蒼生沒有區別。


    不過一眼,宴夏已絕望的明白了一切。


    她還記得小爹曾說過,真正的魔君究竟是什麽模樣,她還記得他說,在魔君的眼中,一切生靈皆如同草芥。


    此時的她在對方的眼中,便是這般。


    宴夏突然覺得自己一路趕來攢在體內的那些氣力都失去了,她想要再開口說些什麽,卻發不出任何聲音,想要再往前一步,卻被那陌生而漠然的視線看得生怯。


    鮮血濺落的聲音讓宴夏回過了神來,她低頭看去,不知是新添的傷處還是舊傷崩裂,鮮血沿著魔君垂落的手臂不住淌落而下,白皙如瓷的手映著鮮血的顏色格外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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