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君注意到了宴夏的視線,目中添了一絲不悅。


    “讓開。”魔君冷冽的聲音傳入耳中,縱然擁有著與明傾相同的樣貌,卻讓宴夏找不出任何熟悉的影子。


    宴夏沒有來得及回應,身後卻傳來天罡盟主秦翰的聲音:“宴宗主,小心那魔頭。”


    有人讓她小心,但她卻絲毫不認為自己應該當心什麽,相反她更擔心的是眼前的人。


    宴夏自怔然間回過神來,心疼的看著那人不住淌血的傷處,再度上前一步,低聲道:“你受傷了。”她想要靠近那人,卻被他視線阻止,她隻得咬唇待在原地,輕聲道:“你傷得很重,不要再打了……你會死的。”


    魔君蹙眉冷笑,終於出聲,隻是聲音卻比宴夏所想的還要虛弱沙啞:“我是不會死的。”


    這句話在此時聽來,卻更像是在逞強。


    魔君出聲之後,終於禁不住輕咳出聲,他抬手捂在唇畔,鮮血霎時便自指縫湧出,點點滴滴灑落於衣襟之上。


    魔君斷斷續續的咳著,越來越多的鮮血止不住的嗆出,原本無法被打敗的人終於在這一刻搖晃著身子倒了下來。


    宴夏始終伴在他的身邊,幾乎在他倒下的一瞬,便上前將人緊緊擁住。隻是她慌亂之間沒能夠支撐住對方的身子,卻反與魔君一道跌坐於地,看著對方越來越蒼白虛弱的模樣,宴夏眼角微微酸澀,抬臂小心的抱住那人。


    眼見魔君倒下,四周所有緊張戒備的人至此終於都大舒了一口氣,他們耗費了這麽多心力,做出如此犧牲,才總算換來這一刻,縱然強大如同魔君,這一刻終於也倒下了。


    不少人支著劍站了起來,朝著這方逼近幾步。


    宴夏恍若未覺,眼中隻有身旁的人。魔君終於失去了強撐著的力氣,無力靠在宴夏肩頭,隻是他依然緊盯著的人群,視線如同往日淡漠。


    直至此時此刻,縱然狼狽致斯,他依然是不可侵犯的王者。


    “這群螻蟻沒有資格殺我。”魔君寒聲道。


    宴夏傾聽著他的話,不言不語。


    魔君又道:“若非明傾設計,今日這群人都將死在這裏。”


    聽見明傾的名字自魔君口中說出,宴夏終於再次僵住,事實她早已清楚,但總有一些事情,讓人無法去相信。


    她沉默片刻,垂眸道:“不要再說了。”


    她能夠感覺到對方身體的溫度一點點在流失,她知道這意味著什麽,但不論是魔君還是明傾,她……不願意看到這一幕的發生。


    “這一切不會結束的。”沉默間,宴夏聽到那人在自己耳畔低聲道。


    宴夏驟然抬眸,正撞見魔君一雙血紅的眸子。


    那雙眸子裏沒有垂死的掙紮,反帶著殘忍的笑意,下一刻,那人已揚聲道:“你們認為我會死?”


    他的聲音不大,卻能清晰無比的落在場間所有人的耳中,他很快笑了起來,笑聲低沉仿若魔咒,他睜眸看著麵前所有人,緩緩道:“災禍永不會結束,我……永遠都不會死!”


    昔日最強大的存在,如今瀕死之下所說之話,依然讓人心頭一驚,人們驚懼的往那人望去,陽光之下,血泊之間,那道身影似乎被陽光所穿透,漸漸變得不再清晰。


    靠在身上的身軀突然變得如羽毛一般輕盈,宴夏心中忽震,連忙抬手,然而觸手之間,卻不過是虛無。


    宴夏眼眶微紅,她這一刻不像是五道宗主,卻像是昔日南河鎮裏的小姑娘,那日幹爹幹娘消失不見,她也是這般跌坐在一片廢墟之間,神情絕望而無助。


    那時候她像是握住了救命的稻草一般,撲倒在明傾的懷中放肆的哭。


    但現在都沒有了。


    陽光透過那人的身軀傾灑在地麵,將血色染得更加鮮紅,魔君那襲黑衣的顏色已經變得極淺,所有他的存在都在變得毫不真實起來,宴夏倉促的挽留,卻甚至握不住他一片衣角。


    在那道身影徹底消失的刹那,宴夏似乎又見到了熟悉的笑意,屬於明傾的笑意。


    那笑意一閃即逝,仿佛道別。


    第72章


    宴夏幾乎不記得自己是如何回到滄南山的, 腦中晃過的全是魔君消失前那一眼,待回過神來, 她已經身處於自己熟悉的房間之中。


    整整三天的時間,宴夏將自己關在房間當中始終未曾出來。


    滄南山的天空總是湛然晴朗, 宴夏推開窗門,心裏麵有些失落的想,那個人的消失似乎沒有在世間留下任何痕跡, 日月星辰依舊輪轉, 對於整個人界來說,似乎已再無任何人為他的離開而難過。


    這一切本不該是這樣。


    可是這些真相她已經無處去說,也無法去說,所有的真相都隨著魔君的消失而被掩埋, 她縱有再多不甘, 這世上也已再無明傾此人。


    這世間所有人的事情,與他又再有何關聯?


    越是這般,宴夏心中的痛苦就越深, 到最後幾乎已成為無底深淵,叫她沉淪其中無法掙脫。


    直到有人敲響了她的房門。


    屋外的人沒有說話, 宴夏能夠猜測來的人究竟是誰,但她此時卻並不想與人交談。她背對著房門,搖頭低聲道:“宮間,這幾日的事情就由你來決斷,我暫時不想……”


    然而話未說完,房門已被人輕易推開, 腳步聲輕緩踏入屋中,卻並非宴夏所想的那人。


    宴夏有所察覺,還未回頭,便聽得自門外走進來的人道:“雖然不願打擾,但有些事情我認為有必要告訴你。”


    這聲音是宴夏無比熟悉的。


    宴夏倏地回頭,待看清那自屋外走進來的身影,喉中便又是哽咽,再說不出一句話來。


    那人揚了揚眉梢,給了一個不太常見的淺笑。


    然而沒等他再開口,宴夏已經撲到了他的懷裏,將臉埋進他胸口無聲哭了出來。


    宴夏有些丟人的想著,這幾日的時間,大概是她這十年裏哭得最多的時候了,本以為過了整整十年,等到與幹爹幹娘們重逢的時候,她再讓他們見到如今的五道,必然能夠帶著些小小的驕傲,必然能夠讓他們看到自己如今的成長,卻沒有想到,真正相逢的時候到來,卻是在她如此狼狽的時候。


    然而這又有什麽關係呢,他們到底,是她最親近的人,而她也隻有在他們的麵前,才會這樣卸下所有的偽裝與防備。


    宴夏在那人的懷裏哭了很久,她這三日來其實並沒有再落淚,她隻是獨自在房中想著,想從前和現在,想許多事情,卻麻木得像是失去了該有的目的,她甚至開始懷疑自己所走的路是否當真是對的,而自己是否又該將一路走下去。


    若真有對錯,明傾又為何會落得這般結果。


    她茫然不知,無法想出結果,終於在見到來人的這一刻放肆的哭了出來。


    “大爹爹。”不知過了多久,宴夏終於悶在那人的懷裏,喃喃喚了道。


    那人唇畔牽起一抹無奈的笑,低聲道:“嗯。”


    來人正是十年前消失於南河鎮的宴蘭庭。當初宴蘭庭開啟法陣,所有人消失於院落當中,宴夏曾經尋找多年無果,最後還是被明傾在玄界找了回來。之前小爹葉題先出現在滄南山中,道是宴蘭庭等人還有事要辦是以還沒有回來,如今一切結束,宴蘭庭終於也回到了滄南山。


    兜兜轉轉,終於又回到從前。


    當初宴夏失去幹爹幹娘,變成了無家可歸的流浪者,是明傾將她帶了回去,幫她找到了宮間與五道眾人,而如今明傾徹底離開她,卻又將幹爹幹娘尋了回來。


    宴夏抬起頭來,眼前的宴蘭庭樣貌與十年前沒有太大的變化,五官依舊是宴夏所熟悉的清秀輪廓,隻是看起來比從前更加消瘦了些,眸光裏雖然帶著疲累,卻仍帶著柔和的笑意。


    不需要去猜想,宴夏便知道他必然是用最快的速度趕回來的,而他回來得這樣快,必然隻有一個原因,便是為了她。


    知道大爹爹的身體向來不好,自己卻讓他這般擔憂,宴夏心中滿是內疚,連忙退開兩步,遲疑一瞬才想起來擦幹眼淚,將大爹爹帶到桌旁坐下。


    “既然叫我大爹爹,便不用在我麵前在意太多。”宴蘭庭輕咳一聲,用宴夏最熟悉的溫和平淡語氣道。


    時間仿佛回到了從前在南河鎮的日子,宴夏微微一怔,心情終於自方才的陰雲密布變作了風雪乍停,隻是明傾的死在她心中所帶來的沉重感依然無法消失,她緊盯著宴蘭庭的眼睛,良久方才低聲道:“大爹爹,我……不甘心。”


    終於將這話說出口,宴夏一口氣將心中所想盡數說了出來道:“明傾公子所做的一切,真的有意義嗎?”


    “他為這中原做了這麽多事情,沒有人明白沒有人了解,甚至在他消失之後,連去回憶他的人都沒有,所有人都在拍手歡慶魔君之死,這真的是他做這一切的意義嗎?”


    宴夏眼眶微紅,說到此處,已是咬唇不語。


    宴蘭庭盯著她看,輕輕歎了一聲。


    來見宴夏之前,宴蘭庭便自宮間與葉題那處知曉了整件事情,所以他能夠聽懂宴夏的意思,也知道她為何會痛苦。


    這本就是一件讓人難以理解的事情,人們會賦予生存某種意義,以至於在一生之中所走的每一步皆不會變得漫無目的,於宴夏來說是如此,於宴蘭庭等蟬眾來說如此,於明傾來說,本該也是如此。


    但命途對於明傾來說卻仿佛是個笑話,他所走的每一步都充滿坎坷,行至終途卻並非歸宿,隻是落入了萬劫不複的深淵。


    五道能夠重新崛起,幹爹幹娘能夠回來,她所不斷為之而竭盡全力的方向得到了她所要的結果,她才能夠一往無前的走下去。但明傾呢,他一路前行的時候究竟看到了什麽,若是荊棘密布暗無天日,他又是如何走下來的,他又為何要走下去。


    宴夏不知該用什麽樣的語言去紓解那種幾乎要讓她無法思考的不理智情緒,她隻能低垂眼眸,輕聲道:“……那不公平。”


    “是啊,不公平。”宴蘭庭沒有反駁這句話,相反,他語聲淡淡的應和了宴夏此言。


    便在宴夏的注視之下,宴蘭庭平靜道:“多年前我就知道了,這天下本就沒有什麽公平,否則當初蟬眾也不會死傷這樣多人,五道也不會有那一段覆滅的曆史不是嗎?”


    宴夏怔愣當下,心知宴蘭庭說得不錯,但卻不知為何生出了想要反駁的念頭來。


    沒有等宴夏反駁出聲,宴蘭庭已接著道:“但蟬眾死傷眾多,時至今日,依然還有我們活著。五道雖然覆滅,但至今也已經恢複從前。”宴蘭庭直視宴夏雙眸,沉聲道:“明傾一路被人誤解被人懼怕,身旁不是始終還有一個你麽?”


    這句話太過突然,卻又太過沉重,宴夏將這話在心中回想,輕聲道:“可我……我做得不夠好。”


    “已經夠了。”宴蘭庭輕揉她的腦袋,聲音很輕的道,“本就沒有公平,隻有值不值得。”


    宴夏低著頭,聽見宴蘭庭的話清晰在耳邊:“我想不管是到什麽地步,他都不會放任魔君再次在人界掀起災禍,因為這人界有你,還有他所在意和關心的人,這不就夠了?”


    宴夏驟然抬眸,喃喃道:“因為……有我?”


    這一次宴蘭庭沒有立即回應,他似笑非笑的看著宴夏,直至將她看得麵頰微紅,這才終於緩聲道:“現在可願聽我說些話了?”


    直至此時宴夏才記起大爹爹此次前來是有事要說,她連忙點頭,“大爹爹之前說有事要與我說,不知是什麽事?”


    宴蘭庭盯著宴夏片刻,這才道:“你可曾聽說過,魔君是不死的?”


    這句話宴夏曾經聽許多人說過,在她自滄南山趕去魔門的時候,她也曾經無數次這麽期盼著。但一切並不如她所期盼的那般,明傾的計劃很完美,魔君真的消失了,就在她的眼前,她親眼所見,她縱然有著再多的期盼,也不過都成了空想。


    見宴夏神色,宴蘭庭便已經猜到了她的心思,他接著道:“我曾經看過記載,魔君是上古魔族血脈,所以能夠死而複生與天地同壽,這兩千多年裏,魔君曾經也‘死’過兩次,第一次他魂魄被人封印四方,分別由四極大帝鎮守,而身軀則被藏在七海深淵當中,直到整整兩千年之後,無憂穀穀主找到了他的半數魂魄,試圖將他複活。”


    宴夏曾經聽小爹說過這些事情,而接下來的結局她自然也十分清楚。


    “但那次複活並不算成功,因為那場複活儀式很快被人破壞,魔君再度死亡,連身軀也消失不見。”宴蘭庭回憶起曾經聽說過的那一場戰鬥,複又道,“在旁人看來,他應當在那一場戰鬥中就已經死了。”


    但他還活著,縱然是魂飛魄散,他依然活了下來。


    或者說那次本就是假死,魔君早在那之前便已經與明傾成為一體。


    宴夏眸光微動,聽著自己心頭狂跳的聲音,又想起了不久之前在魔門高台之上,她聽見魔君所說的話,他說,人界的災禍永遠都不會結束,他……永遠都不會死。


    他真的還會回來嗎?


    宴夏緊張的看著宴蘭庭,像是急切的想要求證,然而宴蘭庭卻給不出她想要的答案。


    匆匆趕回便與宴夏說了這麽多話,宴蘭庭早已現出了疲態,他輕輕咳嗽著,見宴夏關切的神情,這才終於道:“這就是我要找你的原因。”


    宴夏動作一僵,聽得宴蘭庭道:“縱然明傾認為他能夠徹底殺死魔君,但我們必須要做最壞的打算,若他真的沒死,那麽事情便沒那麽簡單了。”


    若他真的還會回來,那麽回來的究竟是明傾,還是魔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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