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卡文之前手速還可以,每天都能寫一萬五千字到兩萬字,以徐靜之的速度,可以看老半天呢。長篇閱讀也讓徐靜之徹底沉浸在故事當中,與早先碎片化閱讀時的浮躁判若兩人。這給了任明卿一劑強心劑,不是他寫的不好了,而是徐靜之的閱讀模式導致了對文本的觀感出現偏差。現代人可以找樂子的方式太多了,小說是在跟抖音、微博、綜藝、遊戲競爭,讓讀者驟然從碎片化娛樂進入深度閱讀,讀者也需要契機去適應的。


    任明卿看完了三檔節目,困得眼皮都打架,突然聽見背後傳來啜泣聲。他驚詫地回過頭來,發現徐靜之不知什麽時候哭得淚流滿麵。他一覺察到自己的失態被任明卿發現了,就凶神惡煞道:“看什麽看!轉回去!”


    任明卿嚇得肩膀一抖,老實地照做,但是耳朵豎得高高的,顯然是在打探軍情。徐靜之外強中幹道:“老子沒哭!”


    任明卿聽著他明顯帶著哭腔的聲音,心情很激動,忍不住在座位上挪來挪去:“你看到哪裏了?看到哪裏了?”


    “林老二在祥雲樓把林澈胳膊砍斷的時候。”


    任明卿忍不住啊了一聲:“這有什麽可哭的呢?”他還以為沒有讀者會喜歡林老二這種熊孩子,更遑論他沒輕沒重差點害死林澈的時候。在他看來,這個情節點,讀者是應該生氣的,他會站在林澈的立場上扼腕歎息,對林老二恨之入骨。


    “誰哭了!”徐靜之提起了拳頭。


    任明卿趕忙轉了回去。


    徐靜之嘟囔著“老子才沒哭”,又窸窸窣窣翻起了紙頁。但他這一次沒有看太久,就心煩意亂地將稿子一丟:“你也有哥哥麽?”


    “我有個弟弟。”


    “轉過來吧。”徐靜之盤腿坐在床上,“你是按照你弟弟寫的麽?”


    “不全是。”任明卿提到薑勇,笑容漸漸消失,有些無奈,“我跟他關係並不很好,他的心思我隻能靠猜。”


    徐靜之看了他半晌,神色古怪道:“你猜得差不多。”他轉過頭看著窗外無邊的夜色,“其實我有個哥哥,我對他的感覺,大概就是林老二對林澈吧。”


    任明卿驚呆了,徐靜之講這話的時候頗為深沉,似乎要跟他袒露心扉。雖然缺乏心理準備,他還是謙卑地表示洗耳恭聽。


    徐靜之瞥他一眼:“你覺得我會跟你講我哥的事麽?”起身開了瓶酒,一個人飲酒醉。


    任明卿低下了頭,假裝也沒有很好奇。


    徐靜之酒入愁腸,破罐子破摔地說了句“算了算了”,坐在任明卿麵前的沙發上,喋喋不休地訴說起過去。這件陳年舊事壓在他心底裏很多年了,此時氣氛到位,任明卿又是他喜歡的作者,創作出了能引發他共鳴的人物,他忍不住就要一吐為快。


    從徐靜之的敘述中,任明卿得知,他其實並不是徐老的獨子,他上頭還有個哥哥。作為豪門長子,那人品學兼優、儒雅而有涵養,年紀輕輕就在普林斯頓商學院拿到了碩士學位,幾乎是霸道總裁文裏標配男主角。他是徐老的驕傲,是他理想的繼承人,即使因為低調行事從不見諸報端,相熟的人也認定他是連城集團未來的主人。而徐靜之毫不意外地隱沒在那人的光環下,成了一個不被期待的角色。


    “我跟他比起來就是坨屎。”徐靜之毫不掩飾自己的嫉妒和失意,“他們全都覺得我幹啥啥不行,吃啥啥不剩。”


    那人太過優秀,顯得徐靜之的出生就像是一個錯誤。他們倆在任何地方被父親拿來作比較:走路更慢,說話更晚,成績更差,脾氣更強……他被認作一無是處。他沒有感覺到自己被關愛過,仿佛從一落地就開始了競爭,競爭對手比他先起跑,還跑得比他快。他起先也努力過,但他們之間的距離不是偶爾努力一天兩天就會拉近的,他努力了距離還在那裏,就會被父親拿出來嘲笑。那人越跑越遠、越跑越遠,最終都跑得不見影了,徐靜之也徹底放棄了這場不會勝利的比賽。他打架、抽煙、泡吧,從心底裏發誓他要做個壞男孩兒,給那人拖後腿,給父親蒙羞。


    “你又何必呢……”任明卿很著急,苦口婆心地勸,“你又何必呢……”


    “我現在不這樣了啊,我現在不是挺好的麽,誰還沒個年輕的時候?”徐靜之理直氣壯道。


    任明卿像是一個老母親看著誤入歧途而不自知的傻兒子,用眼神告訴他:你看起來依舊幹啥啥不行吃啥啥不剩,抽煙、泡吧、睡嫩模。


    徐靜之深沉地呷了口酒:“現在老頭也想花心思栽培我了,因為我哥離家出走了,嗬嗬。”


    “離家出走?”


    “他寫小說去了。”徐靜之聳聳肩。


    任明卿:“……?”


    “很荒謬吧?但是真的,他跑去寫小說了。”徐靜之道,“那個人從小像個知識分子,不像個生意人,你也看到了,那成櫃成櫃的書。雖然被老頭逼著去了商學院,但他一直有在寫東西,我也不知道他圖什麽。稿費能有幾個錢?你連你自己都養活不了呢!”徐靜之衝著任明卿搖搖頭,意思是你這工作可不咋地。


    “他寫過什麽?”


    “不知道,他從來不跟我講。”徐靜之臉上流露出費解的表情,“我總覺得像他這樣的,怎麽都得在國務院給主席寫發言報告吧?”


    “那不是小說。”任明卿委婉地提醒他。


    “不過我覺得他如果至今仍在寫的話,水平應該不會在你之下吧?!”徐靜之自負得很篤定,“他很有文化,看過很多書——他也看《浩蕩紀》!我們還討論過劇情!”那是兩兄弟為數不多的共同愛好,徐靜之那麽念念不忘,也跟哥哥的推薦有很大的關係。你會因為重要的人喜歡什麽,而跟著喜歡上那樣事物。


    “他什麽都能幹好,不論他喜不喜歡。他喜歡寫小說,那他應該寫得特別特別好。”徐靜之道。


    任明卿發現,徐靜之雖然始終不肯叫他哥哥,但是提起他時,眼神中卻悠然神往。他嘴上說著討厭,心裏應該很喜歡他,也很尊敬他的。


    連城集團未來的少東家留洋歸來,不好好繼承家業,卻想寫小說,這是徐老不能容忍的。他不明白他從小視為驕傲的長子怎麽突然神經搭牢了,勒令他放棄這個愚蠢的主意,回去做他的霸道總裁。在一連串的爭吵後,那人離家出走了。徐老沒理睬他,他那時候比現如今還要鐵石心腸。


    “那人後來好幾年隻回來過兩次,不知道在外麵幹些什麽。他其實跟老頭挺像的,骨子裏倔得九頭牛都拉不回來。兩個人誰也不肯低頭,就一直這麽僵著,我媽夾在中間眼睛都要哭瞎了,但是沒辦法。”徐靜之誒了一聲,苦大仇深地說他自己也是從那時候開始倒黴。


    從前老頭兒隻要罵罵他就好了,現在不但要罵他,還要趕鴨子上架。這種趕鴨子上架還沒什麽指望的成分在裏頭,隻是老頭兒做給那人看的,仿佛在說:你不回來,我還有靜之!誰稀罕你!


    “他第一次回來的時候,全家都高興壞了。老頭兒雖然嘴上不說,心裏卻很激動的。可是那人說,他還要走,他回來是因為想我們了,不是因為要對老頭認錯服輸,老頭當即把他轟出去了。他第二次回來的時候,就站在那個地方。”徐靜之指了指自己的房門,“他說’靜之,我要走了,你把這封信交給爸爸。’從此以後,他就再也沒有回來過,一次都沒有。那是他跟我說的最後一句話。”


    他轉述他哥哥的最後一句話時,眼淚毫無預兆地奪眶而出,任明卿默默地給他抽了張紙巾。徐靜之粗魯地抹掉了眼淚,“這酒是洋蔥味的。”


    “哦。”任明卿乖巧道。


    “你什麽都沒看到!”徐靜之擤著鼻涕還不忘提起拳頭威脅他。


    “好的。”任明卿乖巧地低頭。“那你們後來就一直沒去找他麽?”


    以徐家的財力,要找一個人,並不難吧?就算徐老倔強得不肯率先低頭,難道徐靜之就沒有能力做這件事麽?


    “我才不找他!五年了他都沒有回來過!我才不找他!”徐靜之暴躁道,說著說著又難看地哭了起來,這次是嗷嗷大哭。


    任明卿原本還沒往那處想,此時才從徐靜之的悲慟中後知後覺,血脈相連的他可能是預感到了什麽。


    他哭著問任明卿:“林澈還會回來麽?林老二還能跟他和好麽?”


    任明卿情知他可能隱瞞了什麽重要的事,關於他和他哥哥的,忍不住把椅子搬近他,點點頭:“哥哥總是會原諒弟弟的。因為是哥哥。”


    徐靜之哭得更厲害了。但是他如釋重負地從抽屜裏掏出了一封信。


    任明卿明白過來,那是五年前他哥哥寫給父親的信。


    “你沒有交給你爸爸?!”


    徐靜之驚慌失措地搖搖頭:“我不是故意的!”


    在任明卿遺憾又略帶指責的表情中,徐靜之垂下了腦袋,搖著頭:“我不是故意的……”


    當時為什麽沒有及時交給父親呢?


    因為他恨死那個人了。憑什麽你讓我受了這麽多年的鳥氣,又一走了之、把一切都丟給我?憑什麽在走了那麽久、老頭都開始在意我的時候又回來跟我搶他?憑什麽你給他寫了信、卻隻對我說再見?憑什麽?


    但是隨著時間的過去,他慢慢想起了更多的、那個人對自己的不錯。


    那個人從來不曾因為他的笨拙和淘氣討厭他、鄙視他,說些陰陽怪氣的話,在那麽多年以後,徐靜之終於可以公道地說一句,他不是偽善。偽善是一個人偽裝了許久又毀於一旦,但對於那人來說,從來沒有一個瞬間,他曾對自己虛偽、耍詐、兩麵三刀。他對自己好不是因為同情,或者對其他一切不平等待遇的補償。僅僅因為他是個善良正直的人,而自己是他唯一的親弟弟。自己在從前沒有發現過這一點。在他把自己抱在膝蓋上教背詩的時候,在他放下繁重的學業跟自己一起做航模的時候,在每一次泡吧歸來被他溫柔地罵的時候,在每一次闖禍被他保護和掩蓋的時候。


    “我和他不親……我和他從來都不親……”徐靜之反反複複地對任明卿強調,仿佛要借此說服自己什麽。“我討厭他,想跟他惡作劇,就藏起來了……”


    一開始,他沒有放在心上,不過就是封信而已,他甚至一度將其忘記。


    一年,兩年……他偶爾想起那個人,想起抽屜底的那封信,惴惴不安地覺得做錯了事,也許那封信上寫著重要的訊息,而他的小心眼和嫉妒心讓它失去了在當時當地傳遞訊息的功用。出於膽怯,他不敢向父親承認,不願意承擔犯錯的後果,畢竟,從前都是那個人擋在自己身前擺平的。


    三年,四年,五年……時間過去得越久,這件事在他心中就越發清晰。那封信在他心中生了根,發了芽,他有時候有種錯覺,覺得那將是貫穿自己一生的最重要的事,自己的五髒六腑都它牽絆住了,滲透進血肉,走到哪裏都無法忘記——他的身體裏多了一個秘密。


    他開始頻繁地想起那個人,在午夜夢回時,看見他穿著幹幹淨淨的白襯衫、卡其褲,文質彬彬地站在被陽光照亮的門外,說著那聲緩慢而虛弱的再見。醒來後他無數次想拆信,然而此時此刻,那封信本身就變得讓他害怕了。


    他隱約察覺到那是場鄭重的道別,是場近在咫尺的錯過 ,是無法挽回的錯誤,以至於他後來的整個人生都變成了災難。但信是緩慢的,信和所有即時通信軟件都是不一樣的,隻要你合攏信封,時間就停滯在那裏。隻要他不去看,他就依舊是紈絝子弟,是扶不起的阿鬥,是徐家不被看中的二少爺……是那個人的小弟弟。


    “你還沒告訴我,林澈還會活著麽?”徐靜之問任明卿。


    “會的。”任明卿就像小孩子,很容易被別人的情緒感染,之前抱著紙巾盒一張一張抽給他,現在開始抽給自己。“大結局他還活著,活得很好,功成名就……我劇透給你了。”


    徐靜之像是抓到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似得點點頭,重新打起了精神:“那他真的會原諒林老二麽?”


    “我想……我想他沒有生過氣。”


    徐靜之並不相信:“可林老二在祥雲樓,砍斷了他的胳膊,他差點被他害死了。”


    “然而,他是他哥哥。”


    徐靜之裂開嘴,皺著臉,無聲地哭了起來。


    “然而,他是他哥哥。”任明卿溫柔地摸著他的腦袋,重複道。


    那天晚上,徐靜之一吐為快,卻依舊沒有膽量拆信,他覺得自己還需要一點時間準備和醞釀。而任明卿將他哄睡以後,躡手躡腳地離開了房間,快步走向書房,碼字到天明。他文思泉湧,一瀉千裏,與白天的舉步維艱判若兩人。


    他終於能夠理解林老二這個反派細密、隱微的心理,也找到了他由邪轉正的契機。任明卿本身是犯過錯的人,他知道愧疚是一種如何強大的力量,能由內而外地占滿整副皮囊,重塑人的思想與血肉。在哥哥血淋淋的斷臂麵前,在即將失去親人的那一刹那,所有的嫉妒、怨恨、攀比都會被巨大的恐慌一掃而空,內心深處的依戀、仰賴、憧憬也隨之衝破了冰封的心髒,流入四肢百骸。因為愧怍,林老二被仇恨蒙蔽的雙眼第一次看到了愛。也因為愧怍,他將改過自新,浪子回頭。


    第59章 他發瘋的罪魁禍首


    莊墨走進薑家的時候,薑母正在庭院裏曬穀。


    連城集團雖然在鳳河村大肆投資,但徐老顯然醉心於造橋修路建學校,對改善村民的生計沒什麽興趣,家家戶戶還是務農為主。莊墨一路走來,都沒有見到特別好的村居,大多都是土胚房或者木製樓房,顯然還是沒有擺脫貧困縣的帽子。然而,薑家的屋子卻特別氣派,三層樓的小洋樓,帶著水泥澆築的院牆,甚至還有個大大的車庫。莊墨喲了一聲:“大姐,房子造得漂亮啊。”


    薑母圍著圍裙站起來,咪花眼笑地搓搓手:“兒子造的!——哪位啊?”那雙和薑勇如出一轍的眼睛滴溜溜地轉著,上下打量著莊墨。他們村裏可沒有那麽派頭的大人物,薑母有點害怕,又有點興奮。


    莊墨為自己編纂了一個身份,說是x大教授,來這裏了解任明卿的情況。薑母根本不知道他考上了x大,聽見消息頗有些氣急敗壞,但緊接著聽說他學分沒修夠、畢不了業,又重新高興起來,往地上呸了一聲:“他還想上大學哩!”


    這種絲毫不加掩飾的惡毒著實讓莊墨吃驚。他預感到任明卿的童年應該過得很不幸,如今站在這個壯實的村婦麵前,那些不幸突然就都具象化了。


    薑母從莊墨的眼神中覺察到了他的抵觸,但她沒有因此而羞愧,而是收斂了幸災樂禍的表情,嚴肅地跟他說:“他克死了俺漢子,還打殘了俺兒子。”


    “我不太了解您家的情況……”


    薑母以一種農村婦女特有的伶牙俐齒將任明卿的過往如數奉告。


    薑勇的父親薑白漢,是任明卿的遠方表舅。任明卿出生時,母親因為難產去世了,他又四肢不健全,被親生父親丟在薑家門前。那時候薑家夫妻正在為沒有子嗣發愁。


    “按照俺的意思,哪怕傾家蕩產去買一個,也比養個瘸腿的好,瘸腿他幹不了農活,但是漢子不聽俺的。”她遍布皺紋的眼睛裏閃爍著懊惱與憤恨,用世界上最惡毒的話咒罵著養子,“早知道俺就把他按死在泥頭溝裏。”


    任明卿非常慶幸沒有在一出生就被凍死,或者按死在泥頭溝裏,但是他的幸運沒有持續多久。到薑家的第二年,薑勇就出世了。薑勇還是個健康、壯碩的男嬰,任明卿在家中一下子成了多餘的那個人。幸好薑白漢本性非常善良,又讀過一點書,雖然是個農民,卻很明白做人的道理。他沒有因為任明卿的殘疾而厚此薄彼,將他視如己出,即使妻子屢有怨言,也不曾動搖分毫,隻要有他在的場合,沒人可以虧待這個養子。


    兩個孩子長到識字的年齡。妻子寶貝親生兒子,為薑勇的健碩高大沾沾自喜,薑白漢卻更加青睞讀書用功、成績優異的養子。雖然在學業上,薑白漢幫不了任何忙,但每當他結束了一天的農活回家,都會用他那雙長滿老繭的粗糙的雙手在油燈下翻看任明卿的作業。他也願意為養子的學業徒步十幾公裏,去縣城買一套嶄新的教輔材料送給他。


    雖然薑母是用一種“俺漢子被他下了降頭”的語氣訴說這段過往,但莊墨卻十分觸動。一個文化程度不高的農民,沒有血緣的陳見,沒有對殘疾的偏見,認定讀書的力量,盡全力去托舉下一代…… 他想任明卿在生命的最初階段,應該稱得上是幸福的。


    他也許會因腿腳殘疾而敏感自卑,也許會有寄人籬下的忐忑不安,也許會被他那刻薄好妒的養母頤指氣使,也許會被他那長得過快的弟弟嘲笑欺負,但他有一個好父親,給予他最初的保護和指引。正是因為他曾經如此幸福,所以莊墨難以想象他是怎樣失去父親的。


    “都是因為他,俺家漢子才年紀輕輕就走了,丟下俺們孤兒寡母……”薑母談到那場災難,那雙凶狠的眼睛憋紅了,變成刻骨銘心的恨意。


    任明卿因為瘸腿的緣故,從小就很文靜,別的孩子跟著薑勇鑽山爬樹、在泥地裏打滾,他就坐在門檻上看課本,一坐就是一下午。薑家沒有課本之外的書籍,書對於他們來說是奢侈品,任明卿看完了課本,就看他能找到的一切印有字的東西,有時候是礦泉水瓶上的包裝紙,有時候是撕下來的老黃曆。


    “他對那個東西魔怔。”薑母不屑道。


    鄰村有個老先生,祖上是秀才,自己念過一點書,建國後做過幾十年城裏的初中老師,家裏藏書頗豐。薑白漢領著任明卿上門借書。老先生喜歡這個好學的小朋友,也可憐他的遭際,不但借書給他,還戴著老花鏡給他上上課,從《茶花女》講到《三國演義》。農村放學早,任明卿總是頂著夕陽走四裏路去老先生家,蹭了晚飯再溜回來睡覺。薑白漢為此經常挑著地裏收來的糧食,去給老先生送禮。


    這在薑母嘴裏是“糟蹋糧食”。


    不幸發生在他七歲的那年。有一天傍晚,鳳河村下起了大暴雨,薑白漢心神不寧。平時,任明卿都是自己走回家的,但薑白漢看這個雨勢不對勁,打著傘出門接他。兩個村子之間有條河,就是薑母嘴裏的“泥頭溝”,平時水清,可以洗衣洗菜;雨季來臨卻很危險,水流湍急、又因為衝刷山勢而渾濁,溝渠裏的石墩子被水淹掉,過橋的人一不小心就會衝進水裏去。任明卿腿腳不好,人又小小的一個,薑白漢不放心他一個人過橋。


    “結果他這一出門,就沒有再回來。”薑母抽了一下鼻子,絕望地抬頭看天,強忍住眼淚,“八點鍾,俺聽見有人敲門。俺想孩子他爹可總算回來了,開門一看,卻是那個小畜生。他回來了,俺家漢子沒回來,問他在哪兒,他跟個啞巴似的指泥頭溝。俺一扇門一扇門去敲,求他們幫忙找找俺家漢子……”她搖搖頭,“半個月後在山下找著的,離這裏十幾裏地外,人都給泡爛了。”


    莊墨終於明白任明卿所說的他欠薑勇的債是什麽了。


    後來的事薑母沒細說。


    在她眼裏任明卿是世界上最壞的人,不配活著,沒有他,薑白漢那天晚上不會出門,也不會死,自己的一生斷然不會如此不幸,年紀輕輕成了寡婦。她甚至覺得任明卿是故意的。他那麽沉默寡言,總是用烏溜溜的眼睛打量著大人,沒有一個男孩子像他這樣;他身體裏有妖魔鬼怪,一出生就克死了自己的母親,他的親生父親正是看透了這一點才會驚慌失措地把他送走,他的瘸腿就是最好的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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