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夜光揉了揉半眯的雙眼,隻見餘白站在一米高的木梯上,左手持墨碟,右手持筆,一根盤旋的絲帶他一筆勾成,懸浮的手腕靈巧地翻轉,那絲帶便如清風一般輕盈飛揚。她一時愣住,倒忘了他的問題,餘白隻得輕咳一聲提醒她。


    “啊……”黎夜光回過神,昂起下巴一臉自信,“隻要你心裏還有我,我就有機會啊。”


    “好。”餘白哼了一聲,“那我倒要看看,你能堅持多久。”


    他勾完這一筆,走下木梯,將手中的毛筆和墨碟遞給她。她的眼底早已布滿血絲,嘴卻還是那麽硬,“你恨我多久,我就能堅持多久。”黎夜光這人,遇強則強,他下了戰書,她沒理由不迎戰。


    “明早七點我起床喝粥,要現煮的,不能買也不能提前煮。”他抬頭看了一眼牆上的掛鍾說,“你還有四小時的睡覺時間,建議你快去洗筆,還能早點回家。”


    黎夜光搖頭,“反正就四個小時了,不如不睡。”


    第二天七點,餘白準時起床,剛進餐廳,黎夜光就精神飽滿地和他打招呼,“早安,你的粥已經煮好了!”


    餘白蹙眉,“你真的沒睡?”


    黎夜光搖了搖手裏的一杯冰美式,“通宵熬夜是開展前的家常便飯。”


    餘白坐下,黎夜光把粥端給他,還附贈了滿滿一盆水煮蛋,他眉梢一挑,“這是什麽意思?”


    黎夜光老狐狸般地狡黠一笑,把他的小心思摸得透透的,“你要我煮粥,不是因為你要喝粥,而是因為煮粥時間最久,可你早上喝粥根本吃不飽,所以我才給你煮了三十個雞蛋!”


    餘白臉色一沉,把雞蛋盆推到她麵前,“你來剝。”


    他知道她昨天研墨,今天必然手指酸痛,才故意為難,哪知黎夜光既不慌、也不惱,拿起一個雞蛋橫著往桌麵一敲,用手掌壓著雞蛋在桌上來回滾了三下,再輕輕一擼,碎裂的蛋殼連著蛋衣,完完整地剝了下來,她的指尖連蛋殼都不用碰。


    打不倒的黎組善意地提醒他,“吃苦幹活我根本不怕,事業理想大不了重頭再來,想報複我,沒有那麽簡單。”


    餘白接過黎夜光剝的雞蛋,倒也不吃,隻是挑起眉頭,用深墨色的眼瞳打量著刀槍不入的她,突然說:“你知道新的策展人是今天到嗎?”


    “知道。”黎夜光豁達地說,“姬川通知我了,我一會去交接。”


    “那你知道她是誰嗎?”餘白將雞蛋從中間掰開,咬了一口。


    黎夜光疑惑,“怎麽,你知道?”


    “當然,人是我推薦給姬川的,我怎麽會不知道。”他將剩下的半個雞蛋填進嘴裏,重複了她之前的話,“報複你,沒有那麽簡單。”


    “難不成……你找了何灩那個渣渣?”黎夜光思來想去,還有誰能充當餘白奶凶的小拳拳?可不對啊,何灩什麽時候成意大利籍了?而且就憑何灩也想傷到她?


    餘白異常清冷地笑了一下,拿起第二個雞蛋,自己剝了起來,蛋殼一片片落下,他幽幽地說:“她叫陳式薇,你認識嗎?”


    第六十二章 你贏了


    part62


    世上部分的久別重逢都不浪漫,因為所愛怎會久別,所恨倒是很有可能。


    ——《夜光夜話》


    在這個世界上,真正能傷到黎夜光的東西委實不多,她獨自一人走到今天,憑借的就是比誰都堅強的意誌。吃苦是家常便飯,失敗也隻能讓她越挫越勇,隻要還有時間,就一切皆可重來。唯有一樣,是無所不能的黎組也無法改變——那就是過去。


    尤其是與陳式薇有關的過去。


    縱然是魔鬼他大爺,也在刹那間麵容失色,“你……怎麽知道她的?”


    “你說過,你沒有媽媽。”餘白恨她,便記得她說過的每一句話。“季師傅查了一下,陳式薇是你媽媽,可她離婚時沒有要你,對嗎?”


    他泉水般清澈的眼眸此刻波濤萬丈,將曾經視若珍寶的她撕得碎裂不堪,他終於舍棄綿軟的拳頭,選了一柄配得上她的利器,淬了毒的刀尖,字字誅心。


    “我也沒想到,她竟也是策展人,與其用別人換掉你,不如用她來換你,還能讓你們母女重逢。”


    一股鑽心徹骨的酸麻從足心蔓延,黎夜光清楚地看見自己的手指無法自控地顫抖,直到麻痹感直入心房,將她的心狠狠擰住,痛到她竟當著他的麵流下眼淚。


    過往封塵的痛苦鋪天而來,黎夜光記得黎為哲與陳式薇離婚的那天,他們一家一起去了彼時管轄嘉煌鎮的地級市蘭城。


    早在半年前,黎夜光就聽班上最有錢的同學說,蘭城開了一家肯德基,他爸媽帶他去大吃了一頓。她不知道肯德基是什麽,但聽著是很好吃的東西,回家後她便央求陳式薇也帶她去,陳式薇欣然答應,隻說蘭城太遠,要等黎為哲休息,一家三口一起去。可黎為哲總是很忙,去蘭城的事始終提不上日程,直到他們去美國的事落定,黎夜光才沒那麽想去蘭城。


    肯德基嘛,本來就是美國的,她都要去美國了,還要去蘭城幹嘛!


    可後來黃粱一夢、轉眼成空,反倒是黎為哲因為戶口問題,離婚手續必須到蘭城民政局辦理,黎夜光日思夜想的蘭城之旅才終於實現。


    走出民政局的大門,陳式薇突然說:“帶夜光去吃一次肯德基吧。”


    黎為哲一愣,才想起這個約定,他低頭去看女兒,不知道今天這個日子她還是否願意。


    該哭的眼淚黎夜光早就哭完了,她已經明白無論自己如何哭鬧也不會改變任何事實,反倒是平靜了,就連在民政局裏被問想跟爸爸還是跟媽媽的時候,她都很乖地說跟爸爸。所以此刻她毫不猶豫地點頭應聲,“好啊。”


    她左手牽著黎為哲,右手拉著陳式薇,好似幸福的一家三口走進了蘭城第一家肯德基。收銀台前,服務員笑盈盈地問她:“小朋友,你要不要來一份快樂兒童餐?”


    她仰頭問服務員:“吃了快樂兒童餐,就會快樂嗎?”


    服務員被她逗樂了,“那當然啦!快樂會一直陪著你的。”


    她扭頭看向黎為哲和陳式薇說:“那我就要快樂兒童餐吧。”


    快樂兒童餐裏其實沒幾樣東西,一個小漢堡,一杯美年達,還有一小包薯條,隻是多了一個小玩偶。黎夜光很乖地把東西全部都吃完,才拿起玩偶,那是一隻小小的肯德基雞仔,背後有發條,擰上發條後,玩偶就會自己往前走。


    黎夜光握住玩偶,將它對著陳式薇,然後鬆開手,那隻小雞仔便茲啦茲啦向陳式薇走去,她突然問陳式薇:“你以後會回來看我嗎?”


    陳式薇神色微變,愣在那裏,直到小雞仔撞到她的手,她才回神搖了搖頭,“不會。”


    黎夜光明亮的眼眸如流星隕落,萬丈光芒轉瞬即逝,她低下頭輕聲說:“那從現在起,你便不是我媽媽了,對嗎?”


    “恩。”陳式薇點頭。


    黎夜光站起身來,牽了黎為哲就向外走,出門時她轉過身,舉起小手,對著陳式薇笑了一下,彎彎的眉眼像月牙似的,“媽媽,再見。”


    那天便是她最後一次見到陳式薇,陳式薇直接從蘭城坐火車離開,再也沒有來看過她一次。其實她姑媽說得也沒錯,一個連母親都不要的孩子,可不是和路邊的野狗一樣嘛。


    餘白推薦陳式薇來做策展人,不僅是要報複她,而是要黎夜光萬劫不複。


    這麽多年來,她從未過如此狼狽,或者說,是崩潰,她試圖讓自己鎮定,試圖無畏地大笑,可嘴角牽起的笑容卻慘烈無比,“其實,你弄錯了,她根本不是我的媽媽……”


    餘白蹙眉,看著她全身簌簌發抖,報複的快感油然而生,卻又戛然而止。


    她胡亂地去抹眼淚,卻沒有辦法控製自己不流淚,像個哭得喘不上氣的孩子,連聲音都斷斷續續,十七年過去了,她甚至還不如小時候堅強。


    “我有過兩個媽媽,她們都拋棄了我。餘白,你還是不夠狠,你應該把她們都找來,讓她們親眼看到被拋棄的孩子如今有多慘。”


    無論她多麽努力,無論她多麽堅強,她都是一個連母親的愛都得不到的孩子,她愛的、愛她的,到最後都在傷害她,她無力地站起身來,像一片飄落的秋葉,“但是餘白,你贏了。”


    “從今天起,我不會再糾纏你,你的世界,我不會再闖了。”


    黎夜光走後,季師傅才走進餐廳,“我剛聽見你們說話,就沒進來。”


    餘白坐在餐桌前,怔怔地盯著眼前那碗粥,“她說陳式薇,不是她媽媽……”


    “我隻查到陳式薇是黎為哲的前妻,倒真不知道黎夜光竟然不是她的孩子。”季師傅問,“怎麽,她不在乎嗎?”


    “不……”餘白抬頭看向季師傅,“她好像徹底死心了。”


    “那不是正好嗎?”季師傅瞧他神色黯淡,並沒有快意恩仇該有的樣子,有些疑惑。


    餘白低下頭去,是啊,一開始向姬川推薦陳式薇,就是為了報複她,要她一無所有,讓她心神俱焚,如今結果和預期的一樣,可他的心情卻和料想中完全不同。他恨她無所畏懼,恨她刀槍不入,想要她也嚐一嚐自己的痛苦,可真當她淚流滿麵時,餘白卻沒有絲毫的滿足。


    他第一次看到黎夜光哭,第一次看到她真正心死。


    他第一次發現,他恨她,卻比她更難過。


    此刻的藝源美術館異常熱鬧,因為新策展人的到來,姬川正熱絡地帶她四下參觀,高茜混跡在隨行的隊伍裏伺機而動,一是要報複姬川忘恩負義,二是要給新來的策展人一點顏色瞧瞧。想擠掉她家黎夜光,沒那麽容易!


    唐生小聲問她:“茜姐,你要做什麽啊?”


    高茜捂著嘴科科笑,“姬川昨天上課時把手持式眼鏡落在我這裏了,他這個近視眼啥都看不清,我在展廳門口纏了一道透明膠帶,一會叫他摔成川味雞屎!”


    “茜姐,你知道新來的策展人是什麽來頭嗎?”阿珂從後麵探出腦袋問她。


    “我哪知道啊,反正搶走夜光機會的都不是好人。”高茜恨恨地說,順便再次叮囑唐生和阿珂,“回頭你倆做了她的組員,一定要牢記咱們的口號。”


    阿珂和唐生連忙拍胸脯保證,“當然記得,吃裏扒外,胳膊肘向外拐嘛!”


    正說著,姬川就領著策展人率先向展廳走去,高茜激動地抓緊阿珂的手臂,眼裏恨不得伸出兩隻手來推著他往前走,好在姬川腿長步子大,蹭蹭幾步就到了門口,正要抬腳,卻突然被人叫住。


    “姬先生。”


    姬川落腳,高茜氣得蹦了三尺高,一眼就看到壞她好事的人,竟然是緩緩走來的……黎夜光?


    姬川見到黎夜光,連忙向她介紹身邊的新策展人,“黎組長,這位就是臨摹展的新策展人,vivi陳,陳女士。”


    黎夜光步步走近,高茜蹙眉問阿珂:“是我眼花了嗎,我怎麽覺得她眼睛紅紅的,好像哭過……”


    “黎組怎麽可能哭!”阿珂當即反駁,“肯定是外麵起風迷了眼睛。”


    “就是就是!”唐生連聲附和,“黎組的眼淚得是鑽石吧,見到一次,延壽十年!”


    三人嬉笑議論,黎夜光已經走到了姬川麵前,他身邊站著的人穿著一身絳紫色的連衣裙,襯得她皮膚白皙、眉眼溫柔。黎夜光記得她以前是不穿深色衣服的,總說沙漠灰蒙蒙一片,人就該穿得鮮豔些才好,想來是意大利風景如畫,現在的她也不必穿得豔麗了。


    十七年過去,她自然老了很多,而黎夜光也從十歲的孩子長大成人,她看著黎夜光隻覺得似曾相識,“黎組長,你好。”


    黎夜光主動向她伸出手來,原來時間已經過去那麽久了,久到她已經忘了黎夜光的模樣,也忘了她曾經有過一個女兒。


    “你好,我叫黎夜光。很高興認識你。”


    第六十三章 沒有補償的道歉,都是虛偽


    part63


    道歉這種事,沒有誠意的話,不如不說。


    ——《夜光夜話》


    “你好,我叫黎夜光。很高興認識你。”


    陳式薇伸出的手在半空中停下,微垂的雙眼瞬間睜大,不可置信地看著眼前的黎夜光,二十多歲的姑娘明媚得猶如盛放的花,自信而張揚,隻有微微泛紅的雙眼讓陳式薇依稀捕捉到一絲曾經的影子,“夜……光?”她遲疑地開口,似乎還是無法相信。


    “是的。”黎夜光點頭,“黎夜光,土青色的黎,葡萄美酒夜光杯的夜光。”


    陳式薇麵色一驚,竟不知該如何自我介紹,倒是姬川主動詢問:“陳女士的中文名是什麽?”


    陳式薇深吸一口氣柔聲說:“陳式薇,原本是《詩經》裏的式微,後來覺得有些冷清,就把微字改為薔薇的薇。”


    她說完看向黎夜光,四目相對,無聲無息。


    黎夜光淺淺地笑了一下,彎彎的眉眼和十歲時一模一樣,“真巧,我有個認識的人也叫這個名字……”


    高茜嗅到一絲詭異的氣息,暗搓搓地竄到姬川身旁,細細打量了陳式薇,她看起來五十歲左右,但風姿綽綽,大抵是在藝術圈待久了,身上有一種獨特的氣韻,不似尋常中年婦女,眉眼雖然溫柔卻透出一股子堅毅勁兒,竟有幾分像黎夜光……


    高茜腦海裏的記憶片段如電光火石劈裏啪啦地閃過,黎夜光好像說過她繼母離開時是三十三歲,喜歡穿各種顏色的連衣裙,也是學藝術史的,隻是她家裏沒有一張合照,所以高茜從不知道她繼母的模樣,如今她們兩人氣氛微妙,高茜心裏一咯噔,連連退步,口中默念:別是她繼母吧,別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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