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黎夜笑著補充了一句,“……是我繼母呢。”


    哐嘰一聲,高茜退到展廳門口,被自己纏的膠帶一絆,結結實實摔了個四仰八叉。


    高茜被唐生和阿珂攙回辦公室,腦子裏隻有兩個字——作孽!


    姬川這個王八羔子,換掉夜光就算了,還把陳式薇給找來了,也虧他有本事,竟然能找得到!


    阿珂怯怯地說:“我聽說新策展人是餘大師介紹給姬先生的。”


    “餘白?!”高茜一個猛子從椅子上蹦起來,唐生趕緊按住她,順便把一隻冰袋墊到她後腦上,她剛才摔得太狠,後腦勺鼓了一個大包。“姬川這個豬頭,餘白那是要報複黎夜光,他跟著湊什麽熱鬧!現在好了,母女大戰,這展覽也別開了,以黎夜光的性格,能讓陳式薇有好日子過?”


    她話音剛落,辦公室的門就哢嗒一聲推開,門口站著一臉懵逼的姬川,手裏還捧著一個冰枕,隻見他臉色煞白,素來優雅的語調都提高了三度,“你、你說什麽?”


    高茜冷哼一聲,不客氣地說:“我說你換人一時爽,展覽都得涼。”


    “不……”姬川搖頭,“上一句。”


    高茜歪頭想了一下,“餘白是要報複黎夜光?”


    “不,再上一句。”


    “姬川這個豬頭?”


    “高茜!你竟然敢說我是豬頭!我可是全村的驕傲!”


    雖然高茜認為黎夜光與陳式薇重逢,必然是天雷勾地火,可事實上黎夜光相當冷靜,她把策展資料一股腦都交給了陳式薇,沒有絲毫的猶豫。


    陳式薇簡單地翻閱完資料,有些奇怪地說:“你的前期工作都完成得很好,為什麽會突然要換策展人?”


    黎夜光將抽屜裏最後一份文件遞給她,“我的工作就是和你做交接,除此之外的問題,我都可以不回答。”即便她可以強撐著完成工作,也不代表她可以和陳式薇閑聊,兩人獨處的每一分、每一秒,她都身在煉獄,恨意和痛苦如蟲蟻爬遍她的全身,啃噬她的皮肉。


    陳式薇!她根本不敢相信自己這輩子還會見到陳式薇!


    “如果知道是你,我就不會來做策展人了。”陳式薇接過文件,神色歉意地說。


    “那你是不想背上搶我機會的罵名,還是因為不想見到我?”黎夜光掃視了一圈自己的辦公桌,已經空無一物,倒不用她再清空收拾了。


    “這麽多年了,你還是恨我,對嗎?”陳式薇望著現在的黎夜光,感到熟悉又陌生,畢竟是她養了十年的孩子,可又分別了十七年之久。


    黎夜光迎上她的目光,隻覺得胸口像是被剜掉一塊肉那麽疼,“離開我們,你過得好嗎?”


    陳式薇沒想到她會突然這麽問,一時愣住了。


    “應該很好吧。”黎夜光兀自笑了一下,“嫁給大畫家,移民去意大利,自己做了策展人,還有一家畫廊,對了,你們有孩子嗎?”


    陳式薇點點頭,“有個女兒,今年十五歲。”


    黎夜光感覺眼眶中的淚水快要壓不住了,她別過臉去,狠狠掐了自己一把,“那很好,你很幸福。”


    “可是你現在……”陳式薇雖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但臨時換策展人絕非兒戲,必然是有大事的。


    “你不必高高在上地憐憫我,你當初選擇離開,就已經是你的答案了,何必再做塗改。”黎夜光彎腰,撿起地上一片碎紙屑,“你離開有你的理由,那樣貧苦的日子你忍了十年,沒有道理再繼續忍下去,人想要過好日子也沒有錯,但是你一次都沒有來看過我。”


    她胸口的巨痛肆意蔓延,幾乎就要倒下,她咬緊牙關不讓自己露出一分脆弱,將手中的紙屑丟進垃圾桶裏,“當初你舍棄我就是這樣,難道你會去垃圾桶裏翻一片紙屑嗎?”


    陳式薇怔住。


    “你對我沒有一絲留戀,從何而來的愧疚?你過得那麽好,又何必去想我恨不恨你,我恨你,你就會愧疚,就會舍棄現在的幸福來補償我嗎?”她活得清楚,更看得透亮,她不會原諒傷害她的人,也不求被人原諒,對不起誰,就傾其所有去賠。


    “如果你做不到,那你的同情和關心隻不過是為了感動自己,讓自己不那麽無情無義。而我憑什麽要寬容大度,好讓你覺得心安理得?沒有補償的道歉,都是虛偽。”


    十七年,她終於把要說的話說完了。


    那個隻會哭泣的孩子終於長大了,隻是她那麽努力、那麽拚命,就是希望有一天可以站在最耀眼的地方讓拋棄她的人看到她沒有被打倒,可事與願違,她與陳式薇重逢,卻是在她最狼狽的時候。


    她一無所有,真真就是那片廢紙屑啊。


    黎夜光走出辦公室,雙膝瞬間一軟,她單手扶牆走進電梯,下到一樓,才覺得稍稍緩過氣來。她不想被任何人看到此刻的狼狽,索性掩麵快步往前走,可天不遂人願,她剛走到門口,就被姬川給攔下了。“黎組長!”


    黎夜光沒轍,抬起頭來,“姬先生,有事?”


    “那個……你們交接完了?”姬川小心翼翼地打量她的神色,想看高茜的話是不是真的,不會真的影響展覽吧?


    “恩,資料我已經全都給了,如果還有問題的話,我也可以隨時解答。”黎夜光耐著性子回答姬川。


    姬川見她沒什麽異常,懸起的心稍稍落下,“我剛聽高茜說起你和陳女士……好像……關係不太好?”


    “我們現在沒什麽關係,所以談不上好還是壞。”黎夜光說著頓了一下,“不過,我倒是有別的事要找你……”


    “什麽事?”姬川問。


    黎夜光正要開口,就見餘白從正門走進來,他看到黎夜光時腳步一停,猶豫了一下,還是向她走來。早些時候他還是一臉冷傲,眼神充滿了對她的恨意,不過短短幾小時,他竟神色黯然,像個犯了錯的孩子,走過來時頭微微垂著,嘴角動了動,似乎有話要說。


    黎夜光著實覺得好笑,一個是拋棄了她卻假意愧疚的陳式薇,一個是將她變得一無所有還嫌不夠卻突然頹喪的餘白,今天是什麽了不得的大日子嗎?


    她突然記起以前說過的一句話——“我要是一無所有了,我就去和餘白同歸於盡!”


    現在她真是一無所有,卻不想和他同歸於盡了。她希望傷害她的人都活得好好的,希望他們都幸福快樂,這樣他們的傷害才合情合理,如果傷害了她還什麽都得不到,她豈不是毫無價值?


    她看向姬川平靜地說:“就是,我不做餘大師的實習助理了,你安排其他人吧。”


    第六十四章 靠譜與不靠譜


    part64


    孤獨是一個人掉進沼澤,隻能拔頭發自救,鬆手就會死,不鬆手又很累。


    ——《夜光夜話》


    推薦陳式薇做策展人,是為了讓黎夜光徹底潰敗,如今她真的不再糾纏自己,餘白卻陷入一種無法言喻的恨意,像是在恨她,又像是在恨自己。


    季師傅和劉哥都察覺出了不對勁,但誰也不敢去說什麽,隻能互相攻擊。


    “找夜光的繼母肯定是你想出來的吧?”劉哥一邊抽煙一邊說,“季小河啊季小河,你還真是會出主意。”


    “不是因為她一直糾纏咱們餘白嘛。”季師傅辯駁,“騙感情就算了,還隱瞞身份,我是想去查查她還隱瞞了什麽沒有,這才發現陳式薇的……”


    “她隱瞞有什麽錯,誰還沒有秘密啊。”劉哥不敢苟同,連連搖頭。


    “喂喂喂……”季師傅一把奪過劉哥的煙,不客氣地掐了,“當初你不也攛掇餘白報複她嗎?”


    劉哥嘖嘖嘴,對季師傅那叫一個嫌棄,“我那種報複叫虐戀情深,你這種是白刀子進紅刀子出,能一樣嗎?”


    “怎麽著,你還真希望他倆在一起啊?”季師傅冷哼一聲,“是誰嚷嚷著被她坑了,賭得沒臉回家見媳婦?”


    劉哥重新摸出一根煙來點上,“季小河,你把你的偏見都拋開,你倒是說說,夜光哪裏不好了?”他的問題一下就把季師傅給難住了,愣在那裏久久說不出話來。


    劉哥吸了一大口煙,看向工作間裏正在勾線的餘白,“咱們餘白是個好孩子,但夜光也是個好姑娘啊。”


    因為最近趕工,中午的時間餘白也不休息,姬川安排了人把飯菜打包送來。工作間裏不能吃東西,大家就排排坐在門口走廊。季師傅和三個徒弟胃口小,一份飯吃完就飽了,隻剩下劉哥和餘白還在埋頭吃第三份便當。


    幾個腳步聲錯落走來,劉哥看了一眼,連忙用胳膊肘頂了頂餘白,餘白抬起頭來,嘴裏還含著半個獅子頭,忽地呆住了。


    原來是黎夜光和兩個實習生走過來,看樣子剛從食堂吃完飯,她徑直從他們麵前走過,不但腳步沒停,就連餘光都沒給一分,反倒是兩個實習生知道餘白,禮貌地打了招呼,“餘大師。”


    劉哥連忙叫住她,“夜光啊!”


    黎夜光和劉哥無冤無仇,停下腳步問:“什麽事?”


    劉哥這一嗓子本是替餘白叫的,可餘白傻呆著,他隻能尷尬地客套,“那個……線稿快勾完了,你要不要進去看看?”


    “不用了。”黎夜光淡淡地拒絕,“展覽都和我沒關係了,壁畫就更和我無關了。”她說著目光吝嗇地隻在餘白……口中的獅子頭上停了一秒,“而且我看餘大師胃口這麽好,想來畫得肯定不差。”


    餘白的半個獅子頭啪嘰掉進碗裏,他一抹嘴,強行硬氣地說:“我光明磊落,當然吃得好、睡得香。”


    黎夜光聳了聳肩,“那倒也是,手刃仇人哪能胃口不好,光吃獅子頭可惜了,應該再點一隻烤雞。畢竟、你這麽恨我。”


    兩個實習生察覺情況不對,趕緊溜之大吉,劉哥舍不得便當,隻默默挪動位置,坐到長椅的最末端。


    餘白站起身來,白淨的臉頰漲紅了一片,不知道是氣她還是氣自己,“我不知道陳式薇是你繼母,況且……”他話說到一半噎住了,等等,他……這是愧疚嗎?


    他報複黎夜光是正大光明、有理有據的,為什麽要愧疚?是因為不知道陳式薇是她繼母,還是因為沒想到堅硬如鐵的黎夜光也會那樣崩潰?


    “況且?”黎夜光哂笑,“是況且你本來就要報複我,還是況且我不是策展人了,換誰來做都一樣?”


    餘白喉結一動,啞口無言。


    “交接工作一結束我就會離開,你也不必再去查我身邊還有什麽人了,一個連母親都不要的孩子,還會有誰喜歡呢?”她冷冰冰地說完,無情地擦肩而過。


    餘白眸色轉深,一種恨她又恨自己的情緒撕裂著他,他不知道是自己錯了,還是因為他不夠狠,隻不過是換了策展人,隻不過是讓她夢想破滅,隻不過……他就如此惴惴不安,難道她做的一切不比自己過分百倍、千倍嗎?


    “這本來就是你們欠的!”


    黎夜光停下腳步,轉過身來,“哦,對,你隻知道我爸是你姑媽以前的上司,覺得是他害了你姑媽,可你不知道,就是因為你姑媽,我爸辭職了,我們一家失去赴美的機會,陳式薇才會和他離婚,我們家才會散。”


    “陳式薇不僅僅是不要我,而是厭棄我,整整十七年她都沒有來看過我一次,是她讓我明白在這個世界上不成功就會失去一切,你把她帶到我麵前,就是提醒我,我這樣的人不配得到愛,更不應該去愛任何人。”她最後的笑容帶著寧為玉碎的決絕,“餘白,你以為隻有你一個人活在痛苦中嗎?”


    最後的問題一刀插進餘白的胸膛,他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她收斂了笑容,淡漠地說:“我同意你的話,我們認識就是一個錯誤。”


    她的背影孤單又瀟灑,餘白看著她一點點遠去,就像當初她一步步向他走來,不過是春去秋來,他卻覺得好像過了很久、很久,久到那些悸動、那些溫暖,那些純真的誓言都化為灰燼。


    “夜光,我願意做你的白色。”


    他想起那天的自己,也想起那天的她,還有他最初的願景,胸口一陣撕裂般的劇痛,讓他五內俱焚。


    劉哥輕輕拍了拍餘白的肩膀,他側過臉來,劉哥神色一驚,“你……”


    餘白眨了眨眼,澄淨的眼眸卻是模糊一片,“我恨她……”他迷茫地問,“為什麽還會因為她流淚?”


    周五那天,黎夜光正式離開藝源美術館,高茜請假去送她,拿車時正巧在停車場遇到餘白。自打換策展人開始,高茜對餘白就從讚不絕口變成了恨之入骨,此刻冤家路窄,她故意把車橫在路中間,擋住餘白的去路,還順便拿出個指甲剪開始修指甲。


    明眼人都看得出她是故意,季師傅隻得上前質問:“高茜,你什麽意思啊?”


    “什麽意思?”高茜瞥了他們一眼,“我還想問你們是什麽意思,我家夜光是殺了你們全家,還是燒了你們房子啊?換策展人不說,還把陳式薇請來,這麽厲害怎麽不把她祖上十八代都挖出來啊!”


    陳式薇的事,餘白是有些後悔,但他不願意鬆口,所以沉默不言。季師傅說:“隻是換個策展人,她不在這裏也可以去別家,又不是什麽大事。”


    “不是什麽大事?!”高茜把指甲刀一丟,開門下車衝到季師傅和餘白麵前,“你們知不知道夜光為了做獨立策展人有多努力、多拚命?要不是因為餘白,她怎麽會和何灩死磕帝王青顏料,怎麽會被何灩報複失去投資、不得不請姬川幫忙,才讓你們有機會傷害她?!”


    餘白瞬間睜大雙眼,他想起黎夜光和何灩那次“辦公室大戰”,他問過她發生了什麽事,可她卻說不是大事,原來……是因為帝王青嗎?


    “她是騙過你,你就覺得自己是全天下最委屈的小可憐了?”高茜恨恨地剜了餘白一眼,“你不肯修壁畫,是她去和上博斡旋,你修複認真盡責,所以她拚了命也要讓你的努力沒有白費。餘白,你能夠捍衛你的原則,是因為她替你解決了太多的問題!”


    高茜說完氣呼呼地上車,絕塵而去,隻留下餘白愣在原地,如遭雷擊。


    黎夜光在美術館門口等高茜,等車一到,她剛坐上去,高茜就嚷嚷開了“你走了也好,既不用看到陳式薇,也不用看到餘白了。都是混球、都是辣雞!”


    黎夜光不知道她怒從何來,扣上安全帶笑著說:“是啊,他們倆無論哪一個都不用見了。”


    要不是急著送她回家,高茜剛才真想揍餘白一頓出口惡氣,“你也別再想著他了,男人啊,遠遠不如錢靠譜,你看,你的支付寶會背叛你嗎?你名牌包會欺負你嗎?就連一隻口紅都會對咱們疼愛有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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