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呦,胭脂回來了?可累壞了吧?快歇一歇。”


    說著,她的眼睛還不住的往胭脂背後的大竹筐裏瞅,生怕藏了什麽寶貝。


    胭脂不搭腔,隻是當著她的麵將那滿滿一筐的柴火倒入柴堆裏,看也不看正傳出讀書聲的房間,略拍打了一下身上就回屋去了。


    然而不管是隋氏還是外頭那些吃飽沒事做的小丫頭片子們,胭脂壓根兒就沒功夫搭理,隻將她們視為無物。


    錢錢錢,現在她滿心滿眼都是賺錢的念頭。


    便是逞得嘴上一時之快又如何?能吃還是能穿,能當做安身立命的本錢麽?都不能!那還鬥個什麽勁?


    隻要她能攢一筆銀子……屆時天高海闊,誰還窩在這裏受這份兒閑氣?


    這麽胡思亂想著,胭脂就已經渾身是勁,眼中也滿滿的都是希望。


    她甚至有心思哼一點小時候娘親唱給自己的小曲兒,打掃幹淨炕席,又鋪了一塊事先用開水燙過的細密白棉布,將帶回來的茉莉粉倒了出來。


    茉莉粉聽著簡單,好像剖出粉來就完成了,可實際操作起來十分繁瑣。


    頭一個,它自帶潮氣,又香的很,稍不留神就又是發黴又是生蟲的,不要說往臉上撲,放都放不住。


    胭脂先用特製的小篩子篩了兩遍,將花粉隔著窗戶紙放到日頭下曬幹,然後再篩兩遍。


    完了之後,她還要從隨處可見的月季花中挑選花型完整、色澤豔麗的紫色、大紅和黃色花朵,清洗幹淨後擰出汁子,調成合適的顏色配到茉莉粉裏頭去,照先前的方法曬幹。


    從頭到尾千萬並不敢直接曬陽光,也不能為了省事拿火烘幹,不然不光會變色,失去原本的光彩,而且粉質也會變得粗糙,不夠細膩。


    等這一步完了,還要再篩兩遍,這才細膩無匹。


    而到這個時候,原本潔白如雪的茉莉粉已經被染上了深深淺淺的顏色,篩動的時候便好似下起了一場雪沫,間或散發出淡淡幽香,陡然變得豔麗旖旎起來。


    紫色仿佛天生透著一股妖嬈,憑她再端莊的人,抹了這個顏色的粉,也會平添幾分嫵媚。


    大紅最是端莊不過,不管是小家碧玉亦或大家閨秀,濃淡總相宜。


    粉色天然一分風流活潑,年輕的姑娘們搽了,越發顯得青春年少活潑嬌俏。


    胭脂水粉,大約本就寄托著女子對生活的美好希冀的吧,隻這麽看著,一顆心都忍不住跟著柔軟起來。


    她事先訂了一批約莫兩寸粗細的矮小瓷罐,外頭貼了寫著顏色的紅紙條,灌個八分滿就用蓋子壓油紙蓋好,再在外沿滴一圈蠟密封保存。


    瓷罐乃是細膩白瓷,弧度優美,色澤清新,端的好貨,哪怕她一口氣買了幾十個,算下來還要六文一個呢。


    不過並沒有白花的錢,因下了大力氣包裝,這茉莉粉便陡然間高貴起來似的,與外頭攤販上買的便宜貨截然不同。精致的外表合著若有似無的淡淡幽香,拿在手裏都十分體麵,自用、送人都使得。


    忙活了幾天的胭脂終於能痛痛快快的鬆口氣,臉上綻放出一抹笑意。


    正樂嗬著,忽聽到外頭窗戶底下幾下刻意放輕了的腳步聲,細看去,隱約還有一個弓腰縮背的黑影。


    胭脂不動聲色的將那些茉莉粉用油布蓋起來,再在上頭蓋了一床被子,然後故意揚聲道:“哎呦,這麽多!”


    那人影果然又湊近了些。


    胭脂忍笑,忽然猛地推開了窗戶!


    隻聽“哎呀”一聲,那朝外開的窗扇結結實實磕在偷聽者的額頭上,砰一聲沉重悶響,胭脂聽得都牙酸。


    她一臉驚訝的探出頭去,看著外麵疼的臉都扭曲了的隋氏,“呦,是我不小心,剛還說屋裏怎的這樣多螞蟻,要開窗掃掃呢。隻是……青天白日的,您怎麽趴在我窗戶根兒底下?”


    鄉間家具俱是就地取材,將木料簡單加工後直接使用的,這一扇窗子少說也得六七斤,可有的受了。


    “什麽叫我趴在你窗戶根兒底下!”隋氏頓時像被踩了尾巴的貓一樣跳起腳來,“不過是才剛做活掉了釵子,這才滿地找找!”


    胭脂長長的哦了聲,隻是似笑非笑的看著她,一雙大眼仿佛在說我什麽都知道。


    隋氏被她看得心裏頭直發虛,又胡亂往她屋裏看了會兒,見確實什麽蛛絲馬跡都找不到,這才氣鼓鼓的走了。


    胭脂忍不住撲哧一聲,滿是愉悅的道:“您可當心呀,別再掉了什麽。”


    隋氏的背影一僵,腳下打了個趔趄,走的更快了。


    晚間江誌一臉嫌棄的問她額頭上怎麽破了這樣大一塊油皮,又紅又腫怪嚇人的,隋氏實在說不出“我去偷看你閨女,不曾想給那小娘皮算計”的不要臉的話,隻得打碎牙往肚子裏咽,含含糊糊的說自己不小心摔的,隻把胭脂笑個肚痛。


    第4章


    鄉間百姓勤勞樸實,每天隻要睜著眼睛,手頭都不肯閑下來,女人們多多少少都會打絡子、繡手帕、縫鞋麵、做香囊等拿進城裏賣,也是個進項。


    胭脂也不例外。


    等茉莉花粉幹的當兒,她也見縫插針的繡了不少手帕子,算上前些日子攢的,統共二十來條,就劃算著找個由頭進城一趟,把它們一起賣了,順便瞧瞧弟弟。


    同樣是繡手帕,人跟人做出來的也不同。尋常鄉間女子往往有些舍不得,隻用最常見也最便宜的棉布棉線,然後精心繡上豔麗的花鳥魚蟲,精致些的往往三五天才得一個。


    可饒是這麽著,因材質、花樣局限,一條手帕也不過十文、二十文頂天。


    胭脂很清楚自己的長短,自知女紅天分不佳,便不在這上頭爭長短,勉強打了些個絡子賺本錢之後,便狠心去買絲綢鋪子裏的上等布料,小心裁成適當大小,隻挑了書上意頭好的詩詞歌賦,配了簡單的祥雲、結子等紋樣繡上去,既省事又雅致,別是一番風流。


    這麽一來,尋常人費心費力繡一條手帕的空她便能做兩條乃至三條,偏偏又是獨一份兒的風流別致,材質又好,竟引得許多富貴人家也時常采買,他們又不差那麽幾十個錢,一條便能輕輕鬆鬆賣出三四十文!


    算下來,雖然本錢多些,可一來做的快,二來賣價高,同樣的時間,胭脂光賣手絹就是尋常村婦兩三倍的利潤,著實劃算。


    每當這個時候,她的腦海中便會回蕩起母親生前時常念的一句話:“女兒家多讀些書,吃不了虧。”


    是呀,她雖然不能科舉做官,可如今不也照樣因為多讀了幾本書而受益匪淺麽?


    做好茉莉粉的當天夜裏,胭脂都高興地睡不著,翻來覆去的掰著指頭盤算:這麽些個茉莉粉,再加上手帕子,說不得也得一千文出頭,扣掉本錢,大半兩銀子呢!


    胭脂正琢磨什麽時候開口,這日一大早,江誌便舉著一個包裹過來,說:“趕明兒你進趟城,照老樣子賣了,賣的錢換幾個銀角子,再換些銅錢。”


    分明兒子就在城裏,可他竟然連提都不提一句。


    胭脂知道裏麵裝的是書,也知道勸也無用,好在家中藏書她早都已背會了,來日再重新默寫出來也就是了。


    她爺爺並不重男輕女,不光重視兒子,也很疼愛這個聰明伶俐的孫女,時常捏著她的小手親自教導……


    可如今,他老人家珍視的藏書卻已經快被同樣珍視的兒子賣光了,若是泉下有知,不知得氣成什麽樣兒。


    小蓮村距離鎮上也有個十幾裏,步行大半日才到,若是刮風下雨、冬寒夏曬便十分艱難。村裏有人心思活,專門買了騾子定了大車,每日跑到村口拉人,傍晚再原樣送回來,一個人一次也不過三文錢,著實省事。


    次日胭脂特意起了個大早,將這些日子攢的茉莉粉和手帕都小心的分門別類裝好,又想著再過兩天就是八月十五,天氣便會漸漸冷下來,還抽空給弟弟做了一套略厚些的衣裳,也都一塊捎著。


    也不知道隨誰,胭虎天生好大一副力氣,才十四的少年,個頭就快趕上成年男人了,很是唬人。


    原本家裏人都指望他能讀書科舉光耀門楣,誰知胭虎非但不愛讀書,反而打小喜歡舞刀弄棒,隻把江誌氣個半死。


    去年端午隋氏進門,爺倆大鬧一場,自此紛爭不斷。過年時又鬧起來,江誌借著酒意要不認他這個兒子,胭虎這頭強驢便奪門而去,在鎮上做活,再也沒回過家。


    胭脂前後也去看過幾回,見弟弟雖然瘦了,可也著實精壯了,精神頭反而比在家的時候好,倒也罷了。


    上個月去的時候,他興致勃勃的說認了位鏢師做大哥,日裏在糧店做工,晚上跟著這位義兄學本事,把胭脂心疼的了不得。


    這次過去,胭脂就想著無論如何也得見見弟弟的這個義兄。


    一來總要瞧瞧對方是好是歹;二來麽,長姐如母,她總得多操些心。


    雖然那小子口頭上說義兄為人肆意灑脫,並不計較什麽財物,可胭脂並不敢當真,琢磨著最好也趁著中秋節的由頭送點什麽。


    她想的太多太雜,不覺時光飛逝,晃晃悠悠一抬頭就發現已經進了城門。


    此鎮名喚青山,乃是沿河修建,便不似尋常城鎮那樣方正,整個東、南部都是順著河流交匯處落地生根,又在東南一處兩河交匯的三岔口處特設客貨碼頭,專迎南來北往官商客貨,晝夜燈火通明人聲不斷。


    西北兩麵倒是方方正正的,各有一大兩小三道城門,同東南兩邊的三道水門一起,這便形成了青山鎮的十二道城門閘口。


    雖然隻是個鎮子,但因為有河流交匯,自古以來往來客商、行人不絕,城牆厚重,守備森嚴,繁茂氣派不輸一般州城。


    站在厚重巍峨的城牆之外,都能聞到裏麵飄出來的濃鬱香氣,聽見裏麵混雜著各地方言的熱鬧叫賣,看見不斷出入城門的商販,令人不覺心馳神往。


    小蓮村地處青山鎮西麵,便從西門入,而胭虎做工的糧店乃是本鎮總店,正位於東南角依傍碼頭而建的大型貨貿市場,胭脂需得斜跨整座鎮子才能同他碰麵。


    百姓日常生活所需都可從鎮上縱橫交錯的東西、南北大道兩側森羅密布的店鋪中買到,胭脂每每交接的胭脂水粉雜貨鋪子就在城中略偏東的位置。


    來之前她都劃算好了,先去將貨物賣了,正好也輕省些。然後再去城北麵的學堂瞧瞧,看能否同王生見一麵,說幾句話。完了之後,估摸著也就差不多晌午了,她正好可以去尋弟弟一同吃飯。


    胭脂水粉店的老板娘夫家姓楊,大家都稱呼她楊嫂子,最是個爽快麻利的人。


    她的店子麻雀雖小五髒俱全,上到胭脂水粉,下到頭繩頭油,再到大姑娘小媳婦必用的絡子、手帕子,甚至是半成品的鞋麵、被麵,五花八門應有盡有。又因為開的年歲多了,為人又厚道,許多老街坊都愛往這邊尋,買賣很是不錯,給錢也大方,胭脂也一直都在這邊賣貨。


    胭脂去的時候,楊嫂子正在同兩個年輕小媳婦說笑,老遠隔著門瞧見她就笑著招手,又要抓南瓜子與她吃,胭脂笑著謝絕。


    “不瞞嫂子說,我今兒確是有急事,就不耽擱您的工夫了。”


    “要去看你弟弟吧?”往來的多了,楊嫂子也知道她有個弟弟在鎮上做工,每回來了都要去瞧瞧的。且馬上就要過中秋了,想必姐弟兩個很有些知心話要說,當即指了指裏頭,腕子上金燦燦的龍鳳呈祥鐲子晃悠悠蕩了兩下,“也罷,你來一趟不容易,快去坐下歇歇,我先同那頭交割了,再來與你結賬。”


    胭脂道了謝,且去裏間坐下喝水,又拿著帕子使勁抹了幾把,將臉上的汗都擦幹了,這才覺得暢快些。


    團圓節素來為大慶人所重視,百姓往往提前一整月就開始籌備,如今街上賣的也多是與中秋有關的貨物。什麽桂花酒、明月燈,圓滾滾的大芋頭,玉兔搗藥、秋菊飄香圖案的花色月餅,月圓人圓的扇子、吊墜兒,看得人眼花繚亂。


    胭脂托著下巴看了會兒,不禁也被這氣氛感染,跟著歡快起來。


    真好。等會兒她也能跟弟弟一道吃頓團圓飯了。


    “嗨,今兒可真是熱壞了,”正想著,楊嫂子就搖著扇子進來了,二話不說先吃了杯茶,這才興致勃勃道,“前幾回你送來的茉莉粉十分好賣,我自己也用呢,果然遠比別家的勻淨細膩,顏色又自然,香味兒也好。眼下正逢佳節,誰不想打扮打扮?早就有人問過我好幾回了,偏我不知道你家在哪裏,也沒個消息往來,這可急死我了。”


    市麵上倒是也有旁的雪白細粉,隻是要麽含鉛或是水銀之類,長期敷用對身體無益;要麽幹脆就死白死白的,強行塗抹好似活見鬼,十分難看,遠不如胭脂做的這些粉嫩自然,不光服帖,且瞧著氣色也好,不用額外再抹胭脂粉。


    誰知胭脂卻苦笑一聲,一邊將包袱裏頭的東西擺出來,一邊道:“我何嚐不想多做些?隻嫂子你也知道,咱們青山鎮內外,茉莉是不多的,又生的散,我也不大得空,攢了大半個月,也不過這些了。”


    楊嫂子粗粗一數,竟才十一個瓷罐,也犯了愁,“這哪裏夠賣?光我自己留兩罐,再親戚道理的送幾罐也就去了大半哩!”


    倒是帕子有二十來條,擱在那兒都有厚厚一遝,想來能撐一段時日。


    楊嫂子信手翻看起來,笑道:“果然要論雅致,心思奇巧,還得是你,瞧這祥雲後頭明月半遮半掩的,再配上這句詩,嘖嘖,妹子,寫的什麽?倒有好幾個字不認識呢。”


    “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胭脂耐心解釋道,“乃是一位鼎鼎有名的大詩人的佳句,說的便是中秋佳節思念親人的情誼,也常有男女寄托相思之情。”


    “那敢情好!”楊嫂子暗自記下,準備回頭同客人也這麽說,大笑道,“真真兒是最應景不過了!”


    一共二十二條手帕,都是各色清新淡雅的絲線繡的,旁邊或配明月、或配祥雲,有的幹脆就是幾句詩詞自己排成花兒,實在是別出心裁,一下子就把那些什麽鴛鴦啊牡丹的比下去了。


    楊嫂子誇了又誇,胭脂自己反倒不好意思起來,“嫂子快別這麽說,我這麵皮兒都要燒起來了,也不過是取個巧,真論繡工,我是當真不及旁人一個零頭兒的。”


    也不過是圖個新鮮。


    這等料子,普通百姓是買不起的,富貴人家也不稀罕,買一條回去給針線上的丫頭、婆子瞧幾眼,也就都會了,斷然不會總是從外頭買。不過是些個中等人家的女眷,一來不通文墨,覺得稀罕;二來沒有專門針線上的人,一時半會兒模仿不來罷了。


    兩人略說幾句閑話,楊嫂子便痛快的給胭脂結了錢。


    “還是老規矩,帕子算四十文一條。恰逢佳節,走門串戶的多,女眷們搽脂抹粉的回數難免也多,外頭一應胭脂水粉都貴了,這茉莉粉最近十分緊俏,漲價了呢,嫂子也不貪你的,一罐比原先多算十文罷,便是六十文,一共是一千五百四十文,你是要銀票子呢?還是銀角子?”


    大慶朝一千文算一吊錢,一千兩百文是一兩,這一回一口氣入賬一兩多錢,就算扣了成本也能賺個七八百文,實在是叫胭脂整顆心都跟著活泛了。


    有了這些錢,即便後麵茉莉粉沒了,她也有底氣去購買其他製作胭脂水粉的材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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