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想了一回,道:“勞煩嫂子給我兩個五六分的銀角子,其餘幾百錢都換成銅錢吧。”


    她還要買些東西,換成銀票子反倒不方便了。


    楊嫂子去櫃台上給她找銀子,一邊忙活一邊笑道:“等會兒可去瞧誰呢?不買些什麽東西過節嗎?”


    說完,還有些曖昧的衝胭脂眨了眨眼睛。


    這姑娘長相身段實在出色的很,不過十五歲就長得十分嫵媚動人,發黑如墨膚白勝雪,一雙大眼水光盈盈,好似會說話。挺巧瓊鼻兼嫣紅小嘴兒,難得一口牙齒也如編貝,又白又齊,斷不似尋常人家能養出來的嬌娃,也不知日後哪個有福能得了去。


    胭脂麵上微紅,倒比搽了粉還動人,引得楊嫂子越發笑個不住,又愛不釋手的輕輕掐了一把,“瞧瞧這小臉蛋兒,又白又嫩又細又滑,比那王家鋪子裏的豆腐還要美上幾分哩,哪裏需要搽胭脂?”


    胭脂捂著熱辣辣的臉衝她啐了一口,雙目水波盈盈,“嫂子真是的,沒個正形,都叫人不知說什麽了。”


    頓了下,又道:“不過我倒真想買些個月餅,嫂子可知哪裏用料實在麽?”


    既然是團圓節,說不得要吃些月餅的,再者她也想送些給弟弟的義兄,好歹是個意思,不然總是不放心。


    “這個我在行!”楊嫂子最是個熱心腸的,聽了這話當即拍了拍胸膛,又高聲招呼小夥計看店,“走,我帶你去,街角拐過去的孫婆婆糕餅鋪子最是實在講究,難得價錢也實惠。”


    胭脂推辭不過,千恩萬謝,果然跟著楊嫂子去了孫婆婆糕餅鋪。


    因要過節,那糕餅鋪子便停了幾樣平時賣得不大好的點心,專心做月餅,在櫃台上大大小小擺了幾十樣,方的圓的,紅的白的,肉的素的,著實叫人挑花眼。


    人有些多,楊嫂子知道胭脂麵嫩,便帶著她擠過去,又低聲傳授經驗道:“她家火腿雲餅最是鹹香可口,隻是略有些貴,要八十文一斤,不過倒也實在,並沒多少賺頭。再有玫瑰、桂花、菊花餡兒的,很得那些個太太小姐的歡心,十分體麵,若要送人,這兩樣最使得。”


    胭脂點頭,回道:“給我弟弟一斤,最近他拜了個義兄,說不得也與他兩斤,就要那火腿雲餅吧。”


    楊嫂子也說是,又道:“還有那紅豆、綠豆、棗泥、栗子,都磨得十分細膩,也很可口,買幾個嚐嚐也好。”


    她身架遠比一般婦人胖大些,往裏進的時候難免惹人不快,胭脂便搶著賠不是,而對方往往見她這般嬌豔模樣,先就心軟了,也不忍苛責,是以兩個人很快就到了櫃台前頭。


    孫婆婆糕餅店開了少說也有六十年,幾代掌櫃都甚是大方,如今也都將各色月餅切成小塊,都放在瓷盒裏供人品嚐。有許多愛貪小便宜的人專門過來蹭吃,他們也不介意。


    今日出門招呼的是個十七八歲的機靈小夥子,一看胭脂容貌,身子骨先就酥了半邊,不自覺堆起滿臉的笑,熱情的招呼她品嚐。


    胭脂還有些不好意思,見大家都吃,這才道了個過,略嚐了兩樣,果然皮薄餡大,清新不膩人。


    見她麵露滿意之色,那小夥計越發得意,當即滔滔不絕的說起來,“姑娘,您盡管放心,本家乃是幾十年的老店了,斷不會做那等坑人的營生,您隻管吃,保準吃了還想吃。”


    胭脂莞爾一笑,嫣然無方,恰似塘中一支清荷亭亭玉立,衣衫陳舊也難掩天然一段姿色,倒把好幾個偷瞧她的人看得呆了。


    她點點頭,略劃算一下,“也好,勞煩小哥,幫我挑那火腿雲餅三斤,不,四斤吧。綠豆的也來一斤,各自包起來。”


    這麽一來,三百多將近四百文錢眨眼功夫就沒了,偏偏沒有一文錢能吃到她嘴裏。


    那小夥計十分殷勤,麻利的包好了,又露著一口雪白的牙齒,多給了一個玫瑰餡兒的,“姑娘,您一口氣要了這些,且也嚐嚐我們家鮮花餡兒的,如今都賣得很好呢。”


    正巧胭脂早起也沒吃飯,稍後就先找了個地方將那玫瑰餅吃了墊饑。但見裏頭不僅有鮮嫩的玫瑰花瓣,更有秘法炮製的濃鬱玫瑰膏子,果然馥鬱芬芳,吃完之後唇齒留香,連帶著叫人的心情也不自覺好了。


    買完了點心,胭脂繼續往東走,穿過密集的人流又走了約莫一刻鍾,先去熟悉的書肆將帶來的八本書換了十七兩六錢銀子,這才算完活兒了。


    胭脂又用自己的私房錢要了一刀青竹紙,以作練字、畫花樣之用,拿好了銀票和零散銅錢,先把帶的東西都寄放到這裏,單獨拎著一斤火腿雲餅去臨街的學堂轉了圈兒,不多時便失望而歸。


    王生不在,她也隻好請人代為轉交。


    這才多早晚的工夫?她本也是掐算著時候來的,若照往常,王生必然還在學堂裏頭讀書的,今兒怎的偏偏就出去了?


    聽那幾個擠眉弄眼的同窗的意思,王生是單獨一人出去的,不曾去親戚家,連中秋前最後一次文會都推了的。


    可王生本是外地人,特來青山鎮求學的,鎮上隻有一個姑媽,如今佳節在即,他一不會友,二不探親……


    一邊往碼頭那邊走,胭脂一邊無法控製的想著:他去做什麽了呢?


    第5章


    越到逢年過節,一應交通樞紐就越是繁忙,距離碼頭還有二裏地,大小道路已經擠滿了人,空氣中不斷回蕩著各色聲響:有討價還價的,有工人喊號子的,還有被堵住出不來跳腳的……滿滿的都是鮮活氣兒。


    胭脂不是頭一回來這裏,倒是駕輕就熟,拎著四斤月餅、一刀紙和一個青布包袱也走的順順當當,很快就到了弟弟所在的糧店外頭。


    大約是剛到了一船糧食,碼頭那邊摞了好些鼓鼓囊囊的大麻袋,一水兒健壯夥計都挽著褲腿、擼著袖子幹的熱火朝天,人背車拉,一派繁忙氣象,隻叫人挪不開眼睛。


    胭脂見狀也不好上前打擾,剛準備在旁邊空地等一等,哪知倒先有人瞧見她了。


    “哎呦,這不是江丫頭麽?”一個四十來歲的漢子剛送下一車糧食,熱的渾身油汗,無意中一瞥,就瞧見一群粗大爺們兒中間俏生生的立著個仙女,“來找虎子的吧?”


    胭脂哎了聲,又有些歉意道:“李叔好,倒是我來的不巧了,擾了你們做活。”


    李叔也不在意,反而衝她招手,很是慈愛道:“莫站在那頭,等會兒有漁船過來,弄你一身腥氣,且先進店裏避一避。”


    他家中隻有幾個小子,一個賽一個的皮,三天兩頭就闖禍,十分不省心,因此見了這個乖巧懂事又能幹的小姑娘,難免多偏愛些。


    胭脂也正覺站的有些不是地方,忙告罪一聲,乖乖跟著李叔去了糧店牆根兒底下,又道:“您老先忙,我不急。”


    “大老遠來了,哪裏能不急呢?”李叔道,“也快吃晌飯了,你且等著,我去叫他去。”


    他是這個糧店的老人了,雖沒什麽正經職位,多少夥計都以他為首,掌櫃的也不敢輕視,說話很有些分量,當下就轉身進去了。


    胭脂推辭不過,忙謝了,果然不多時就見點後頭猛地竄出來個汗流浹背的小牛犢子,一邊滿臉喜色的往這邊跑,一邊大吆小喝的喊道:“姐,我就知道你這幾天一準兒來!”


    他跑得快,幾乎是一眨眼的功夫就到了跟前,氣喘籲籲的在胭脂跟前站定了,抹著汗傻笑。


    “瞧你跑的一身汗。”胭脂又是歡喜又是心疼,忙抽了自己的手帕子要給他擦。


    胭虎見那手帕上頭繡著一行娟秀字體,很是精致,連忙避過,自己抓了肩膀上搭著的粗布手巾胡亂抹了幾把,憨笑道:“我沒事,別弄髒了姐你的手帕子。”


    “髒了再洗也就是了,”胭脂嗔怪一句,又打量他幾眼,“似乎比我上回來又長高了些,我給你做了套衣裳,尺寸是放開了的,這倒是正好了。可按時吃飯?沒生病吧?有人欺負你不曾?銀子夠麽?”


    說著,就把月餅連著一個小紙包遞過去,“過節了,你也嚐嚐,那兩包是給你義兄的,人家教你一頓不容易,你今兒就抽空送過去吧,多少是個心意。我又賺了點銀子,不多,你先拿著用,出門在外可不能沒錢傍身。”


    前麵倒還好,胭虎美滋滋的接了月餅,姐姐說一句他就哎一聲,可聽到後麵的銀子,整個人都跳了起來,“不用不用,我真不用,姐,我有錢呢!”


    他力氣大,一個人恨不得能幹三個人的活兒,更難得還識字、會書寫,上到掌櫃的,下到李叔他們都對他不錯,月錢掙得也比旁人多得很。店裏又包吃住,他也沒什麽花銷,不賭不嫖,正經不缺。


    胭脂卻不信,更不放心,“哪裏夠花!你如今還長身體呢,沒聽那話麽,半大小子吃窮老子,餓的快呢。餓了也別忍著,買些東西吃,我不能時時過來看你,衣裳鞋襪的,也都看著添減……”


    本是好好的團圓,可她卻不知怎的,說著說著鼻子就酸起來,帶的胭虎也紅了眼眶。


    “姐,你別哭,我如今也能掙錢了,回頭還養你呢!對了,你且等等,我還給你買了東西呢!”


    說完,也不等胭脂反應,徑直抓著那幾包月餅跑回去了。


    胭脂飛快的抹抹眼角,不多時就見那小子去而複返,手裏還抓著個紅色的錦袋。


    “姐,姐,你快打開看看,喜不喜歡,”胭虎美滋滋的把錦袋塞到她手中,迫不及待的催促著,像一條急於得到認可的小狗,“我一眼就相中了。”


    胭脂剛一接過來就覺得掌心一沉,怕不能有二兩多重,瞬間明白了,“你又亂花錢!”


    但凡她哪次來,這小子總要折騰點花樣,不過以往多是城中時興的上等糕餅果子,他自己不舍得吃,姐姐來了必要買幾塊,如今倒是越發財大氣粗起來。


    胭虎卻隻是嘿嘿笑,一個勁兒的催著她打開瞧。


    胭脂感慨萬千的摸了摸他熱氣騰騰的腦袋,一時心緒翻滾,果然從裏頭倒出來一個紅繩穿著的沉甸甸的銀墜子。


    那銀墜子不過拇指肚大小,打造的十分精致,正麵是立體的蓮花,蓮心處還窩著一隻活靈活現的蜜蜂,背麵刻著“平安康健萬事順遂”八個蠅頭小字。


    這是胭脂長到這麽大以來,得到的第一件首飾。


    她愛不釋手的摸了幾下,然後就有些心疼,“很貴吧?你哪兒來的銀子呀!”


    見她當真喜歡,胭虎徑直笑眯了一雙眼睛,又搖頭,“不貴不貴,我有的是力氣,大家都幹不過我,我還剩下銀子了哩!”


    殊不知他越這麽說,胭脂就越心疼,眼裏幾乎要掉下淚來。


    又聽胭虎道:“我原本想買簪子或是鐲子,可都太打眼了些,你又在那邊住著,難保不生事端。倒是這個墜子,又精巧,又不惹眼……”


    說完,又將胸膛拍的砰砰響,大聲道:“姐,你隻管把錢拿回去,也不必再給我,我還要給你銀子哩!”


    糧店是計件發工錢,幹的越多掙得越多。他天生力氣過人,工錢自然也多。尋常夥計一個月頂了天能有一兩半,可他哞足了勁兒,有時候竟能拿到二兩多,又節省的很,著實攢了點錢。


    月前大家夥兒商議著給家人買東西,胭虎也趁去找義兄學功夫的當兒在城裏轉悠,一眼就瞧見了這個銀墜子。


    墜子本身重二兩三錢銀子,再加上工費,店裏人張口就要三兩八錢,胭虎略一猶豫也就買了。於是出來的時候身上就隻剩下幾百個銅板。


    這是給他姐的,天下頭一等的姐姐,花的值!


    可如今胭脂問起來,他卻不敢說實話了。


    胭脂知道這個弟弟脾氣倔,既然打定主意不說,那就誰也問不出來,也就不再多言,立即戴上了,又愛不釋手的摸了幾下,連著問了好幾遍,“姐戴這個好看不?”


    “好看!”胭虎答得斬釘截鐵,“我姐怎麽著都好看!”


    因馬上就是晌午了,夥計們也都開始輪換著休息,胭虎跟自家姐姐說了幾句之後,求人換了班,這便要出去吃飯了。


    打從胭脂一到,好些夥計好似忽然就灌了雞血似的賣命起來,一個兩個肌肉鼓的高高的,到了附近又故意放慢速度,隻恨沒得機會插話。


    這會兒好容易見胭虎跟著要走,好幾個人都扯著嗓子跟他搭腔:


    “哎呀,虎子吃飯去呀?”


    胭虎點點頭,“是哩!”,又很是驕傲的挺了挺胸膛,“我姐來了!”


    眾人等的就是這話,當即等不得,七嘴八舌的說起來:


    “江姑娘來啦!”


    “大妹子來啦?快到這邊歇歇,當心曬著了。”


    胭脂抿嘴兒一笑,知道這些人其實並無惡意,“各位大哥好,我弟弟年輕不懂事,素日多虧大家照顧,這廂有禮了。”


    “使不得使不得!”見她好似一團雲一般盈盈下拜,一群糙老爺們頓時手足無措起來,想去攙扶吧,又怕自己一身臭汗唐突了,反倒不美,隻站在原地急的抓耳撓腮。


    胭虎到這會兒也反應過來,忙擋在胭脂跟前,雙臂大張,趕蒼蠅似的喊道:“看甚麽看甚麽!都不幹活了麽?都走開些,你們熏著我姐了!”


    “你放……那什麽,信口雌黃!對,就是信口雌黃!”一個比他大不了多少的青年剛要大喊,眼角餘光發現胭脂竟笑吟吟的瞧過來,立即熱血上湧,生生刹住,還在電光火石間絞盡腦汁想出來一個不知什麽時候在哪兒聽過的詞兒,說完之後不自覺揚了揚頭,隻覺找回顏麵,“分明你小子同我們一般臭烘烘的!”


    “這是我姐,”胭虎說的理直氣壯,“小時候我姐還抱著我教我描紅寫字哩,她從來不嫌棄我!”


    眾人頓時捶胸頓足,發出噓聲一片。


    胭脂給他們逗得咯咯直笑,眾人也越發歡喜,於是不免更加賣力。


    怎奈還沒施展完全,李叔就黑著一張老臉過來,抬腳先往那幾個蹦躂的最歡的屁股上踹了兩腳,“浪,再浪,糧食還在碼頭上堆得老高,你們倒好,先在這裏浪起來!”


    又對胭脂姐弟倆擺手,“趕緊去吃飯吧,省的受這些臭小子們的聒噪。”


    一群人又鬧成一團。


    胭脂隻是笑個不住,覺得這些人樸實率直的可愛,胭虎忙拉著她跑了。


    他先回住處飛快的衝了一回,洗幹淨身上之後換了件新衣裳,這才準備出門去。


    誰知他剛跟胭脂匯合,就聽前頭不遠處傳來一道熟悉的嗓音,“兄弟,這是要進城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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