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知府大人的公子當老師?


    趙恒剛要開口,徐知府就先一步打斷他,“我知你要說什麽,無非是才疏學淺之流的鬼話。你也不必蒙我,你是正經科舉出身的二甲第四名進士,曾官至指揮使一職,端的是文武雙全、青年棟梁,如何做不得他的老師?”


    說起這個指揮使,胭脂老早就想問趙恒了,隻是一來二去的就給忙忘了,這會兒聽徐知府親口提及,不免又多看了他幾眼。


    趙恒不曾想徐知府竟然將自己的底細摸的一幹二淨,一時竟想不出該如何反駁了。


    徐知府心滿意足的吃了半盞茶,又不緊不慢的說:“其實早在老夫接任沂源府知府一職時,便已叫人將這城內外掛的上號的人物篩了一遍……我與你的老師,汪大人也曾有過數麵之緣,他端的是行的正坐得直的真君子,你是他的高徒,自然也不會差。若你實在為難,少不得老夫要豁出去這張老臉,親自修書一封,請他來做說客。”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已經將趙恒所有的退路堵死了,他還有什麽可說的呢?


    左右如今鏢局人手充足,閑時教導一個孩童,倒也不算什麽。


    再者徐知府不管是官品還是人品都值得信賴,與他交好自然是沒有壞處的。


    於是,稍後徐秋便正經拜師,親自跪下磕頭叫師父,又顫巍巍奉茶。


    趙恒喝了茶,去取了一把短匕回贈,“這是我當年學武時,我師父給我的,如今我將它給了你,你要好生珍惜,日後勤修武藝、精研功課,懲善揚惡。若你來日長成家國棟梁,我自然以你為榮,卻也不圖你什麽回報;可倘若你品行不端,做了什麽傷天害理的事情,便是有你父母求情,我也必要親自懲戒,你可聽清了?”


    徐秋雖隻是個五歲的孩子,可常年跟著徐知府耳濡目染的,也能大致聽懂,當即重重點頭,奶聲奶氣道:“知道了,師父。”


    趙恒就笑了,“起來吧。”


    胭脂就笑著對徐夫人道:“真不愧是夫人與大人親自教導出來的,竟這樣乖巧,您怎麽還說他頑劣呢?”


    徐夫人就搖頭,“這話說得太早,別看他小,鬼精兒著呢,最會唬人!這是同你們不熟,你且瞧著吧,要不了幾日,便要露出真麵目了。你是不知道,我是沒法子了的……”


    讓徐秋拜趙恒為師,乃是他們夫妻二人反複權衡的結果。


    一來,徐秋確實給他們養的野了些,實在該有個有能力有擔當的人管教一二。


    二來,不管是趙恒還是他的授業恩師汪大人,都是令人敬仰的君子,有這個由頭交好,也是給子孫後代鋪路吧。


    拜師之後,兩位女眷帶著徐秋去外頭說話,趙恒同徐知府在裏麵談些秘事。


    本以為徐知府今日過來也就這兩件事了,沒想到等人一走,他又一張口說出一樁叫趙恒心神俱震的大事。


    “我聽說,汪大人已借此次東風上了折子,彈劾達州知州等一幹人等,這是替你叫屈,要為你翻案呢。”


    趙恒愣了半晌,又是感動又是無奈,“事情過去這麽久了,老師這又是何必?”


    朝堂之事牽一發而動全身,當年他蒙冤受屈是如此,如今汪大人上折子求重審此案,更是如此,稍有不慎……


    “但求無愧於心是好,可若有機會為自己正名,又為何要一直背負?”徐知府笑笑,“你也不必擔憂,汪大人自有籌謀。”


    雖說是個武將,可能一路混到那個位置,誰也不是真草包。他既然已經忍了這好幾年,自然不可能突然就忍不了了。唯一的解釋就是,汪大人一直未曾放棄過,並在暗中調查、搜羅證據,且已有很大把握,隻缺一個合適的機會。


    如今趙恒雖已不在朝堂,可依舊立下大功,並得了聖人嘉許!


    這無疑就是最好的機會!


    第47章


    等徐知府走後,胭脂就斜著眼道:“恭喜指揮使大人喜獲高徒。”


    趙恒無奈搖頭,笑道:“也不是什麽值得四處炫耀的事,你沒問,我也不會四處亂說。”


    他自然知道胭脂這語氣不對是因為什麽。


    真要說起來,他對胭脂的過去了如指掌,而胭脂對他的過去卻是一無所知,如今兩人關係已定,偶爾細細想起來,難免有些不自在。


    不過趙恒確實沒有故意隱瞞的意思就是了。


    胭脂自然知道他的為人,不過順嘴一說罷了,聽了這話就笑道:“我竟不知你的眼界這般高,指揮使的位子都入不得眼嗎?”


    在尋常百姓眼中,隻怕區區一個七品縣令就如同天邊雲彩,看得見,摸不著,令人不敢直視。


    趙恒過去拉了她的手,麵上滿是追憶,百感交集道,“若我直說,外人難免道我輕狂,可為官作宰非我本意,無奈世事難料,非但沒能一展宏圖抱負,反而連這官職也做著沒意思,倒不如退隱江湖來的幹淨。”


    其實最初在他跟胭虎差不多年紀的時候,也曾那樣天真,日夜夢想著為國效力,十方殺敵,保一方太平。可等真踏入官場之後,他才明白一切並非想象的那樣簡單。


    現實太過殘酷太過複雜,純粹的黑與白幾乎是不存在的。


    趙恒努力適應,然而就在他以為自己差不多已經適應了的時候,卻被敬重的大嫂反咬一口,一夜之間聲名狼藉。


    他自認不是個記仇的人,也曾經自欺欺人的以為已經將這段不堪的往事徹底遺忘,可當真正再一次說起時才忽然意識到:或許他真的從未遺忘。


    努力強迫自己忘掉過去的結果就是:那段記憶確實埋藏的更深了,然而卻並未淡去,當有朝一日因為某種原因被翻出來時,它的印記反而更加鮮明。


    “……當年我初入行伍之時,有一位大哥對我十分照顧,嫂子……也是個十分賢惠的人,”趙恒的表情有些微妙,似乎飛快的掙紮了下,才有些遲疑的說出了後半句,“後來大哥去了,他們也沒個親人,我這個當兄弟的自然要將嫂子當成親嫂子來孝敬。每月的俸祿,我都將六成交於她,她待我也確實無微不至……”


    現在回想起來,其實那幾年著實是他最為意氣風發的時候。


    他是正經科舉出身,允文允武,本就比一般從軍入伍的白身起/點高些,又敢拚敢殺,敢作敢當,提拔的很快,年紀輕輕就搶在一眾前輩頭裏有了正經官身。


    誠然,有人眼紅,有人羨慕,有人嫉妒,可沒人不服!


    所有人都知道,這個年輕人前途無量!


    然而……


    胭脂靜靜的聽著,一句話也沒說。


    趙恒停了下,然後才繼續道:“大哥,生的十分英武不凡,嫂子也是個溫柔賢惠的好女子,可恨遇上無恥之徒,竟趁我不在闖入嫂子家中,意圖行那不軌之事,結果被我撞了個正著。”


    “我敬嫂子如母!哪裏能叫她受這等委屈?便先打了那廝一頓,然後便將他扭送衙門……誰知第二日事情急轉直下,嫂子竟然一口咬定是我要輕薄於她,那衙內才是仗義出手的。”


    “好不要臉!”胭脂聽的火冒三丈,直接從椅子上跳了起來。


    趙恒苦笑一聲,又長長的歎了口氣,“我那時年輕氣盛,自然想不到其中關節,可如今回想起來,那衙內靠山強硬,又沒鬧出人命,最多不過打幾棍,賠幾個銀錢就完了,可這仇也就結下了。嫂子一個寡居女子,又無處投奔,如何能不怕?”


    “話不能這樣說!”胭脂打斷他,滿臉怒氣道,“難不成因為怕,就要行這忘恩負義豬狗不如的事?你一個不相幹的人都肯為了她豁出去前程,她卻因為一點點擔心就叫你背黑鍋,當真是一片好心喂了狗!”


    一個無依無靠的寡婦遇到這種事確實會怕,但趙恒就不怕了嗎?他本來年紀輕輕前程遠大,這件事本也與他沒有任何直接關聯,他完全可以裝作不知道!可他卻還是義無反顧的出手了,哪怕知道有可能葬送自己大好的前程!


    他不是人麽?難道他不是娘生爹養的嗎?他什麽背景也沒有的熬到那一步容易麽?


    這等恩將仇報之輩,當真令人厭惡至極!


    趙恒將胭脂拉過來,叫她坐在自己腿上,摟在懷中輕聲安慰道:“事情已經過去了,你也不必太過氣憤。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我本也受不大了官場憋悶,順勢辭官罷了。你瞧我如今逍遙自在家大業大,又有什麽不好的?”


    “這能一樣嗎?”胭脂回頭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自己辭官,那是自己不稀罕,走的時候照樣風風光光的。可這又算什麽?豈不是惶惶如喪家之犬,當真叫親者痛仇者快!平日與你交好的上官師長兄弟難道就沒有替你說話的嗎?”


    “那衙內便是上官的兒子,”趙恒道,“恩師和兄弟自然是信我的,可一來受害人本身就指證我,二來那廝正得重用,權勢頗大,輕易奈何不得。我不願連累旁人,索性一走了之。信我的自然信我,不信我的,努力辯白也無用。”


    胭脂是又心疼又生氣,心疼他滿腔抱負和曾經的努力付諸東流,生氣的卻是老天不開眼,多有自私自利忘恩負義之輩……


    見她隻一味的生悶氣,趙恒反而笑了,“莫氣,都過去了,隻是可惜,將來你不能誥命加身。”


    “說什麽渾話!”給他這一打岔,胭脂哪裏還顧得上生氣,幹脆抬手掐了他一把,低聲道,“我,我可未必要嫁你!”


    “成,”趙恒也不生氣,隻是笑眯眯的,“那你切告訴我要嫁誰,什麽時候嫁,到時候我去搶親也就罷了。”


    胭脂給他逗樂了,“搶什麽親?難不成搶去做個壓寨夫人?”


    趙恒一本正經的點頭,“倒是沒做過寨主,聽著倒也新奇有趣,若你不嫌棄,回頭便做一個試試。”


    “誰不嫌棄?”胭脂白了他一眼,“哼,我嫌棄的很!”


    兩人說笑半日,胭脂又問,“徐知府又同你說了什麽?瞧他頗看重你,別是年還沒正經過完就打發你出去做什麽事吧?”


    “你想的也忒多了些,”趙恒笑道,“他得了信兒,我的恩師借機上了折子,想要替我翻案。”


    “這是好事,不過,他認識你老師?”胭脂怔了下。


    “徐大人原就是京官放下來曆練的,過不幾年還要回去,早年在京的時候,同恩師見過幾回。”


    官場之人自然有自己的消息渠道,沂源府距離京城雖然數百裏,可對這些人而言,並不算什麽。


    胭脂似懂非懂的點點頭,很明智的沒有繼續刨根問底。


    左右官場的事情她不懂,也不感興趣,知道個大概也就行了。


    “那,那若是翻了案,你還要回去做官嗎?”胭脂有些擔憂的問。聽他這麽一說,總覺得這官場就好比戰場,還是暗箭傷人的那種,簡直防不勝防,哪裏比得上混跡江湖來的自在?


    官太太什麽的……還是算了吧。


    趙恒搖搖頭,“做夠了,再說,若我回去做官,鏢局怎麽辦?”


    胭脂這才放下心來,也有功夫想別的了,“那既然這位知府大人早就知道你的底細,為何之前沒有往來?”


    “無緣無故的,要什麽往來?”趙恒笑她天真,“江湖朝堂兩相立,本就井水不犯河水,早該避諱著些。若是貿然接觸,不光於他官聲有損,與我的江湖名聲也不大好。”


    兩人說了半日,這才各自睡了,結果次日一早,就收到好大一份禮:


    天剛蒙蒙亮,徐秋小公子就被送到鏢局門口了,身邊隻跟了一個提著包袱的小廝,他自己也換了一身略樸素些的衣裳,倆人傻愣愣在門口站了半日,這才被門子領了進來。


    徐秋才五歲,正是半懂事兒不懂事兒的時候,揣著一張圓滾滾的臉,忽閃著眼睛看這些並不大認識的人,竟也不怕生,果然膽子大得很了。


    胭脂一看他就樂了,“呦,這樣早,吃早飯了沒?”


    徐秋老老實實的搖頭,胭脂就叫人上了碗筷。


    本來大家還擔心這麽點兒大的孩子要不要人伺候,結果就見那小廝麻溜兒的從包袱裏取了一套明顯小一號的碗筷擺上,又恭敬道:“趙總鏢頭,江姑娘,老爺夫人說了,隻管將公子當尋常徒弟管教即可,不必太過小心。府裏馬車每五日來接回去住一日。老爺說了,雖知道您不缺錢財,可正經的規矩還是該講的,每月算八兩銀子的束脩,也包括公子日常消耗的吃食、筆墨紙硯等物,逢年過節另算。這是一年的束脩,您先收著。”


    於是徐秋就一邊啃包子,一邊看小廝將一包銀子遞給趙恒,忽然來了句,“我是被賣了嗎?”


    眾人先是一愣,繼而哄堂大笑。


    盧嬌樂得東倒西歪,“這哪兒來的猴崽子?怎麽想的?”


    胭脂就逗他,“那若是真給賣了,你還不快跑?”


    徐秋眨巴眨巴眼,又咬了一口包子,“我記得你們。”


    小模樣還挺得意,又指著趙恒道:“父親母親說了,那是我師父。”


    盧嬌他們就嘖嘖稱奇。


    這知府家的孩子跟尋常百姓家土生土長的還真不一樣,這才多大,說話竟也這樣有條有理的。


    趙恒笑著搖頭,這孩子確實是有點兒太聰明了,而恰恰就是因為太聰明,所以膽子也格外的大,輕易嚇唬不住。


    鏢局裏忽然來了個知府家的公子,一群人就跟得了新鮮玩意兒似的看個沒夠,飯都顧不上吃了。徐秋自己倒是吃的挺自在,還叫小廝給他夾鹹菜,說自己從沒吃過這個……


    胭脂就樂,“你自然是沒吃過的。”


    徐知府夫妻二人都算官宦之後,到了他們這代就更講究了,即便是出了名的質樸,也僅僅是不鋪張浪費罷了,想來衣食起居遠比一般人家精細的多,怎麽可能在飯桌上擺幾十個大錢就能買一筐的鹹菜?


    盧嬌就戳了戳趙恒,“大哥,你準備從哪兒教起?”


    趙恒略一沉吟,“先多動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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