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孩子去年就由徐知府親自啟蒙了,三百千都已熟讀,聽說《詩經》都背過幾篇了,故而這個倒不急,關鍵是文臣家的通病,光腦子溜了,身子骨弱的什麽似的。瞧徐秋這小胳膊小腿兒,簡直跟幾條豆芽菜似的,若這麽下去,就算學富五車才高八鬥又有什麽用?保不齊壓根兒連考場都下不來!


    眾人正說著,忽然聽到外麵街上一陣鑼鼓齊鳴,都嚇了一跳,徐秋直接把啃了一半的包子都丟了,嘴巴一癟,就要哭。


    “不許哭!”趙恒板著臉道,“男子漢大丈夫,寧流十滴血,不掉一滴淚,不過幾聲爆竹,哭什麽?”


    徐秋的眼淚都掛在睫毛上了,誰知竟真的生生憋回去了。


    胭脂看了趙恒一眼,又打發蓮花去拿帕子。


    不等裏頭的人問,外麵就有夥計進來回話了,“回稟各位當家的,這是斜對過那條街上一個書生中了秀才呢!對了,就是江姑娘作坊隔壁那個,姓唐的!”


    “是嗎?”胭脂一聽,回想起來那位姓唐的書生,隱約記得是個挺老實本分的,為人也質樸,也替他高興,就轉頭吩咐蓮花,“你趕緊去準備幾樣禮,也不必太重了,一匹布,幾樣點心果餅即可,去吧。”


    唐秀才家境貧寒,在這裏租房子也是他一邊抄書,他妻子一邊替人洗衣裳維持生計,若是自己送的禮太過貴重,人家反而會有負擔。


    身邊鄰居成了秀才公,蓮花也覺得與有榮焉,麻利的去了。


    吩咐完這一切,胭脂才恍然意識到,原來都這會兒了。


    朝廷上下的考試都是同一個時間,既然這邊出了名次,想必父親他……也不知考上沒考上。


    江誌確實考上了,而且也如他老師所言被選為稟生,自此之後免費入府學就讀,且每月有二兩銀子、十斤米糧。便是不這麽拚命抄書,也不至於養活不了自己了。


    八月就是鄉試,若鄉試得中,便是正經舉人老爺,就算一隻腳踏入官場,即便中不了進士,略使點銀子,也能弄個芝麻小官兒當當。


    江誌的老師叫了他去,滿麵紅光的勉勵一番,又叫他莫要太緊繃。左右衣食住行有了保障,府學眾位教授們又都是飽學之士,多學學總沒壞處,即便今年不中,也可等下一輪。


    江誌磕了個頭,卻一字一句說得清楚,“今年必中!否則無顏去見學生那一雙兒女!”


    他已虧欠兩個孩子太多,若是不混出個人樣兒來,拿什麽說補償?


    老師也知江誌一腔心事,知道苦勸無用,隻好罷了,又問他還要不要錢,“府城不比咱們這小小青山鎮,便是不要錢,額外開銷也少不了。再者,你也少不得要與同窗交際,可還有積蓄?”


    “勞先生記掛,學生感激不盡,盡夠了。”江誌恭敬道,“之前我一直沒斷了抄書,如今已經攢了將近十兩銀子,且日後還有每月銀米貼補,隻有剩的,斷然沒有不夠的。”


    見他執意如此,老師也隻好由他去,又勉勵幾句,就放他走了。


    第48章


    徐小少爺的新鮮勁兒很快便過去了,等趙恒叫他繞著演武場跑到第二圈的時候,他就開始癟嘴,到第三圈的時候索性站住了,可憐巴巴的道:“師父,我跑不動了。”


    平日但凡他做些類似的表情,府中上下都會跟著心軟,當真是有求必應。


    然而這些人中並不包括趙恒。


    他安安靜靜聽徐秋說完,擺了擺手,“去吧,還有三圈,之後歇一刻鍾,稍後我教你五禽戲。”


    徐秋難以置信的瞪圓了眼睛。


    “我真的跑不動了。”他犯了倔勁兒,腳下跟砸了釘子似的穩當,一動不動。


    趙恒看著他幹幹淨淨的額頭,似笑非笑,“若不跑完,便不許進屋。”


    說完,又對跟著徐秋來的小廝道:“看著你家少爺。”


    那小廝忙垂首應是,徐秋就嚷道:“不許你聽他的!”


    小廝卻不怕他,麵無表情的說:“少爺,來之前老爺就囑咐了,但凡出了府門,小的一切便都隻聽趙師父的。”


    之前那兩個小廝隻一味的哄著少爺,結果害的少爺險些回不來了。就因為這事兒,夫人去了半條命,老爺那樣溫和的人也勃然大怒,平生頭一次發了那樣大的火兒,直接將那二人打了個半死,然後丟去莊子上自生自滅了。


    經此一事,府中上下俱都繃緊了皮子,寧肯惹小少爺不高興,也不敢有半點差池。


    師徒兩個就這麽耗上了。


    別看徐秋年紀小,還挺有韌性,晌午叫吃飯也不去,就這麽悶聲不響的蹲在廊下。小廝也不敢勸,木頭樁子似的垂首立著。


    胭脂看了難免擔心,“這麽餓著能成嗎?”


    趙恒道:“喝著水呢,三天兩日餓不死。”


    胭脂就有些無言以對。


    徐秋也算有誌氣,憋了一天,餓的肚子咕咕叫,竟沒屈服,熬著一口氣回了家,一進門就眼淚汪汪的告狀,說不想去了,師父並不是好人。


    徐知府同夫人對視一眼,問為什麽。


    徐秋就如此這般的說了,結果徐知府沉吟半日,對丫頭道:“吩咐廚房,將一應菜肴果品點心都撤了,隻與他一碗白粥。”


    徐夫人難免心痛,可張了張嘴,到底什麽都沒說。


    玉不琢不成器,往年他們著實太過放縱,如今若再不狠狠心,隻怕日後越發難以管束了。


    徐秋打翻了粥碗,哭了大半夜,饒是打小跟著的下人們聽得肝腸寸斷,因有老爺夫人的命令在前,也不敢勸慰。最後徐秋累了餓了,自己哭著哭著就睡著了,第二天餓的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直接被小廝抱著去的鏢局。


    見他蔫噠噠的,晶瑩圓潤的肉乎乎的臉蛋都好似凹陷了些,胭脂心疼的不得了,夾了個細肉蓉的筍丁包子給他,又取了半碗八寶粥,“吃吧,餓壞了吧?”


    從出生到現在,徐秋何曾知道餓字怎麽寫?昨兒半夜就後悔了,這會兒也顧不上什麽風骨氣節,一邊抽抽噎噎的掉淚,一邊抓著包子啃,吃的滿手滿臉都是油,就覺得從未吃過這樣好吃的東西。便是那碗粥,也一粒米沒剩,都幹幹淨淨吃光了,小廝看的眼珠子都快掉出來。


    自家少爺大毛病沒有,小毛病不少,尤其愛挑食,每到飯點都令人十分頭痛,多少人追著勸著都吃不好呢,如今竟把一碗在普通不過的八寶粥吃淨了?回頭夫人知道了,隻怕頭一句就要念阿彌陀佛。


    雖然性格執拗,到底是知府家裏教出來的,禮儀還是懂的。吃完之後,徐秋還規規矩矩的對胭脂道謝。


    趙恒就道:“吃完了,先走兩圈,然後歇一刻鍾,再走三圈。昨日你功課未完成,今日便沒有點心吃。”


    徐秋一聽就覺得腿肚子疼,下意識看向頭一個對自己表示善意的胭脂,委委屈屈的哀求道:“仙女姐姐,我不想跑。”


    然而這會兒仙女姐姐也不管用,因為她很明白公私分明、各有所長的道理,壓根兒不會插手此事,隻是一臉愛莫能助的摸了摸自己的腦袋,“乖,你師父乃是這沂源府頭一號能幹的,聽他的準沒錯!”


    被這樣一個玉雪可愛的孩子眼巴巴看著,胭脂也是一陣陣心虛,很怕最後撐不住,說完這話之後便立即起身,帶著蓮花去了香粉宅。徒留徐秋瞪著一雙水汪汪的眼睛看著。


    趙恒敲了敲桌子,徐秋就抖了一抖。


    似乎是一夜之間,最疼愛自己的爹娘也不向著自己了,當真沒有指望了!


    “別看了,走吧。”


    且不說徐秋是如何垂頭喪氣,胭脂竟在香粉宅裏遇見了許久不見的胡九娘,看見對方的瞬間,兩人都是一怔,然後齊齊上前問好。


    “近來忙得很,有日子沒見你了,可還好?”


    一身留仙裙的胡九娘還是記憶中那般明媚嬌豔,梳著最時興的飛仙髻,簪著幾隻步搖,額上貼著花黃,麵上塗抹的也是最好賣的油胭脂。


    她便如一支永不凋零的玫瑰,哪怕最淩冽的寒冬,也依舊這樣生動。


    香粉宅內好些往來的客人都不由自主的將視線投在她身上,又羨慕又嫉妒,還有的低頭討論著什麽,保不齊家去就效仿了。


    胡九娘笑笑,“不算太好,倒也不太壞。”


    頓了頓,又道:“前兒我找了個活兒,教城東玄武街上的蘇小姐彈琵琶。”


    見胭脂難掩驚訝,胡九娘又笑了,神色有些複雜,“日子總得過下去,好歹找些事做。”


    她是不缺錢的,可決定放手之後,她忽然就發現自己的生活空虛了許多,叫她有些……無所適從。


    她依舊美貌如初,也脫了賤籍,不必擔心有客人朝打夕罵,也有足夠支撐下半輩子的錢財,甚至一度糾纏自己的郭賽也跑得不知去向,然而卻開始整夜整夜的睡不著覺。


    胡九娘看過大夫,誰都說不出什麽子醜寅卯,最後還是貼身丫頭大著膽子進言,說她恐怕是閑的。


    胡九娘聽後愣了半晌,竟也覺得有幾分道理。


    太閑了,難免會胡思亂想,越想越多,越想越亂,哪裏還睡得著?


    想明白之後,胡九娘決定做些改變,正巧城中有位富家小姐想學琵琶,而她又聲名在外,兩邊一拍即合。


    許是因為忙起來了,又或許隻是暫時有了寄托,胡九娘驚訝的發現自己終於可以再次一覺到天亮,於是對這活計倒有了幾分真心。


    胭脂靜靜地聽著,發現她說這些事的時候,臉上是前所未有的平靜。


    “也好,多出門走走,多認識幾個人,日子也有趣些。”


    胡九娘瞧了她一眼,笑道:“我已聽說了,有位江老板十分的能幹,難得又那樣年青,來日成就必然不可限量……”


    話音未落,兩個人就都笑了起來。


    笑完了,胡九娘又伸出自己塗的鮮紅的指甲,對胭脂突發奇想道:“這甲油,還有沒有旁的顏色?”


    “自然是有的,”胭脂道,“粉色,正紅,紫色,不過想來你也都看過了。”


    胡九娘果然點頭,有些失望,“我已都買了的,隻是這麽些年了,不管是早先的鳳仙花汁還是其他什麽,翻來覆去不過就這麽幾個顏色,看也看膩了,若是得閑兒,你單獨替我調兩瓶顏色特別的如何?”


    顏色特別的?


    胭脂一時間有些茫然,“如何特別?”


    胡九娘用梅花瓣似的指甲輕輕點了點下巴,視線劃過天邊時忽然咯咯嬌笑出身,“譬如說,藍色?”又指了指路邊充滿勃勃生機的小草和剛被春雨滋潤過的土地,“綠色?黑色?”


    胭脂尚未說話,蓮花已驚訝萬分的道:“這些個顏色,哪裏能上手?妖怪似的,怪嚇人的。”


    胡九娘越發笑的歡,眼波流轉的道:“小姑娘,我且來問你,這有鳳仙花汁塗指甲之前,有誰想過有朝一日能將指甲染成旁的顏色麽?”


    蓮花茫然的搖了搖頭,“大約是,沒有的吧。”


    “這不就成了?”胡九娘一臉的理所應當,“還有這什麽花黃,時興的妝容,哪一樣不是從無到有?還有前兩年風靡一時的白妝,才剛出來的時候不也有許多人嗤之以鼻,可後來還不是競相追逐?這又算的了什麽?”


    蓮花被她說的啞口無言。


    胭脂卻有種豁然開朗的感覺。


    她自認自己逃家、做買賣,已可算是叛道離經,可如今看來,還是過於拘泥了!


    藍色?綠色?黑色?!


    以前是從未有過的,可隻要有顏料,未必不能成。


    見她有些出神,蓮花忍不住問道:“姑娘,您不是真要弄這些吧?”


    胭脂莞爾一笑,反問道:“有何不可?”


    說完,又轉頭對胡九娘道:“且容我想想。對了,若回頭果然能成,我算你兩成幹股,如何?”


    胡九娘顯然十分意外,“我不過隨口一說,哪裏能要什麽幹股?”


    “這是正經事,”胭脂卻出奇堅持,“物以稀為貴,你的主意這樣好,說不得就成了,若果然賣得出,便是你的功勞,既然有功勞,取些酬勞便是理所應當的。”


    這些年大慶朝經濟越發繁榮,上到達官顯貴,下到尋常百姓,越發愛爭妍鬥豔,難免有許多人的想法與胡九娘類似。左右隻是改改顏色,想來也不會多麽艱難,既然如此,試試又何妨?


    胡九娘不曾想到隻是自己無意中的一句話,竟就來了這樣一樁買賣,心情就有些複雜。


    過了會兒,她才燦然一笑,“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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