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斜又笑了:“要真是一直都這樣,那你們無常司還真是挺好的。我的手是握不住毛筆了,給我拿條炭條來就好。”


    “好。”


    第271章


    王斜還真是很用心的在畫, 即使汗水痛苦得順著臉頰朝下流淌。他畫毀了四五張,都是因為他的手在發抖而壞了的。待他把畫像畫好, 交給照看他的無常時, 王斜道:“再拿些紙來,我把我知道的人,都畫給你們……”


    王斜的配合, 無常司自然不會客氣。拿來紙張,任由他作畫。


    天亮之前,又有一群人被帶進了大牢。這些人都是王斜表示,曾經與他碰過麵的。他們都被人用被子裹了起來,唯一露出來的腦袋還讓麻袋招上, 就這麽一路給抬進了監牢。


    監牢裏頭,一些原有的囚犯也已經察覺了不對, 在自己的牢房裏頭, 或者咒罵,或者哀求,鬧騰得監牢越發的熱鬧起來。


    該安排的都已經安排下去了,盧斯閑了下來, 就進了馮錚的那間房,坐在床邊上看他。


    “……”馮錚是被看得渾身不自在,他確實在發熱,但除了腦袋有點暈乎之外, 渾身上下並無任何不適。可他也知道盧斯的心情,換位而處, 他絕對是要比盧斯還要更焦慮,“我沒事。”


    “嗯……”盧斯點頭,他當然不能說馮錚有事。


    但是,非常時期,盧斯想要摸摸馮錚的臉頰,都要忍著,因為他知道就算自己伸出了手,馮錚也會避開。而馮錚自己,明明閑得無聊,可也不會開口提及去外頭給他們幫忙。


    “我讓外頭送點話本子進來,你可以看著話本子解悶。”盧斯難受,憋半天就說出來這麽一句話。


    馮錚看著他,笑得溫和平靜:“嗯,師弟,不要擔心,我們千難萬險都過來了,這點難關,不會過不去。”


    “我知道。”盧斯也回給馮錚妥帖的微笑,可隻有他自己知道,自己心裏有多喪。馮錚剛說完那些話,他就在心裏反駁:多少人都是這樣,走過千難萬險,所以沒走過的那一刻,也就是倒在地上,再也爬不起來的那一刻。


    等到外頭又有東西送來,盧斯看著馮錚拿上話本,便離開了。


    ——他的心情複雜,既是還想繼續陪伴著馮錚,又覺得那樣隻能呆坐在一邊看著他實在是太可怕的折磨了。可等到出來了,盧斯又控製不住自己的眼睛不知不覺朝馮錚的那個方向看,雙腳不知不覺的朝著他的方向走。


    要不然說醫生不能治療跟自己有親屬關係的病人呢,盧斯覺得辛虧他不是大夫,否則藥都不敢下。


    壓下滿心的煩躁,盧斯幹活去了。雖然沒什麽需要他發號施令的,但總歸還是有體力活能幹啊。劈柴、燒水、搬家具,乃至於做飯,他都能做。


    看著自家頂頭上司脫衣服擼袖子的劈柴,年紀小的無常們都有些眼暈,年紀大的,尤其是跟著無常司一路發展起來的無常們卻都能理解。黑白無常相互依靠著走到了現在,如今卻有一個躺下了,這要是真有個好歹,無常司的損失固然是大,盧斯那更是鳥失其翼啊。


    火點起來,水燒起來,穿著連體衣衫,戴著大口罩的無常們,把所有監牢裏的囚犯都集中起來,無論男女都剃掉頭發,塞進大浴桶徹底洗刷,洗完了出來撒上驅蟲的藥粉,換上幹淨衣服。這倒是讓這些囚犯覺得,好像……那什麽疫病也不是沒好處啊。


    “哎!搓搓下麵!對對!就是那!舒服——”有無賴的囚犯直接就把無常司的人當搓澡的了。


    無常們也不跟他們生氣,洗幹淨了,套上幹淨衣服,把人就朝牢房裏頭一塞。


    牢房也已經清理過了,原來肮髒黴爛,生了蟲子的稻草都被拖了出來,直接燒掉。房頂和牆壁四角的灰塵都已經清掃幹淨,地麵上撒了石灰。來不及弄來床,那就用吊床,反正最簡單的吊床,弄塊布釘結實了就成。


    有不願意睡吊床的犯人,但是滿地石灰,他要是躺的下去,無常司也不管。馬桶也已經被清理幹淨,但這些囚犯有人就偏要隨地大小便,這種人,一經發現,拉出來就抽。且無常司明言,再有這麽幹的,直接把那東西割了,無常司說到做到!


    尤其是在無常司的一個領頭人心情極度不好,另外一個疑似生病並不管事的情況下,無常司更是說到做到!


    然後他們就真的把一個自以為是的老油子給閹了,與他同一囚室且隱瞞不報的都給拖出來一頓好打……


    因為年紀太大,這人淒慘的嚎叫聲還在監獄裏回蕩的時候,人就已經直接疼死了,不過沒人覺得他可憐。


    “我無常司如今這番做派,也就是為了讓大家都能活命!”盧斯站在聚集了最多囚犯的牢房走道中央,亮開嗓子道,“我等把什麽都伺候到了,你們便是還在外頭時,也不見得有如今這番輕鬆!等大疫過去!你們活著!我們活著!大家都好!”


    “若再有以身試法與知情不報者!同囚之人,一並砍殺!你們以為我們是閑的沒事嗎?!別給我無常司機會把你們一並砍了!若是那樣,反而我們才更方便些!”


    不算盧斯和馮錚來了之後被關進來的那一群,之前在這裏的要麽就是盜匪,要麽就是習慣了多進宮的偷兒、地痞,這些人習慣了欺軟怕硬的。無常司給犯人洗澡換衣服,吃食也好了許多,讓他們以為無常司是“軟好人”,自以為作威作福做大爺的時候來了。


    可這一人慘死,數人挨打,頓時讓他們了解到了無常司乃是硬到不再能硬的惡鬼,再不敢惹事,都老老實實了起來。


    他們這邊的消息,通過八百裏加急,送到了開陽。而且一次還送過去好幾封。因為按照規矩,知府這邊得送,知州也得以個人的名義送,本地的駐軍的總兵也得送,無常司更是得送兩封,一封明麵遞上去的折子,還得送一封密折。


    急信到了的當日,開陽就鬧起來了。


    之前陶國公府那件事,就已經讓眾臣憋著一口氣了,不過陶國公死了,兩個兒子也死了,一大家子就剩下一個入了玄門的小兒子,沒辦法繼續追究了。


    結果這又出來一個!


    太缺德,也太恐怖了。畢竟有些病真的是防不勝防,還有一些病是能用重藥壓下去的。要是隻有都有樣學樣,弄一個病人給他下藥暫時去了表相,送去政敵或者仇人家裏當廚子,那這不就是一家子死絕的下場?


    朝堂上,不管是賢、是愚,是素不管事,還是熱衷權位,是世家子弟,還是寒門出身,所有人都嚷嚷著,這事必須得管,得查,而且要查到底,找出這幕後之人,誅九族!不能養成這種風氣!


    皇帝也是一樣的想法,並且,他直接叫來了太子,讓他去惠峻負責這件事。盧斯和馮錚都被關在監牢裏出不來了,知府杜慈洲雖然能力不錯,但是杜慈洲他很少跟軍方打交道,如今這事情就怕他壓不住。


    “璧兒,此行凶險,你不久前剛剛遇刺過,要注意安全。”


    “父皇放心。”太子答應得極其幹脆。


    皇帝看著太子,有些恍然,他想起來自己的大兒子了。上一回鬧了大疫,他讓大兒子離開了。固然是當時的疫情發展,是眼睛能看得到的越來越嚴重,但他也能明顯的知道自己態度的不同。


    他對大兒子的身體,不是那麽放心。可是如今的二兒子,其實也不是那麽放心的,可好像不放心的地方不同。即便二兒子剛剛遇刺,看他就是很自信的知道,把二兒子放出去,能圓滿的把事情完成,他再平平安安的回來。


    這種自信,要不得啊……


    “多帶些人,禦林軍裏隨便你挑。”


    “父皇,兒臣能從無常裏頭也挑些人嗎?自然,兒臣是知道的,無常跟禦林軍做的事情不同,不能用在一處。”


    “無常別挑太多,否則引起兩個衙門的不快就不好了。”皇帝笑了笑,他很明白為什麽太子更信任無常司,他跟盧斯與馮錚兩人的私交是一方麵,另外也是因為上一回是無常司救了他的命。


    “是,多謝父皇。還有太醫……”


    “自然也是隨你挑,但到時可不能將太醫拘在你身邊。讓太醫隨你去,乃是讓他們施展手段,去治病的。”


    太子辭別皇帝,從禦書房裏出來,臉上的表情就沒那麽輕鬆了。他倒不是擔心自己,因為到時候他身邊的管理自然是最嚴格的,除非有內鬼,否則真不會沾染上瘟疫,他是擔心盧斯和馮錚。


    各方麵的奏折是一點隱瞞都沒有,馮錚很可能染病了。對太子來說,他跟兄弟的感情都沒他跟盧斯和馮錚兩人的深,若馮錚是真的病了,那可真是……太子開始回憶東宮的藥庫裏都有什麽東西。


    “蟲草、人參都帶去。”周安這段時間就住在東宮裏,一開始是因為他重傷被搬回來時,情勢危險,再給他移動個地方,怕是就要涼在路上了。後來,等他不那麽危險了,就是為了太子了……


    周安在生死之間徘徊,太子是嚇得夠嗆。他情勢危急那一陣,太子直接就住在他房裏了,也不讓旁人假手伺候。別看太子是個太子,從來沒幹過伺候人的事情,可是伺候起那時候的周安,看起來還真是行家裏手。


    喂藥、擦身也還罷了,連排泄的事情,太子都上手了,大太監劉長喜嚇得都要暈了,可是不敢大聲叫,太子又死活要辦,他也隻能是讓太子負責近身的事情,等到那些醃臢的東西稍微弄遠一些,他就立刻上手接過來。


    等到情況稍微好點了,真是連劉長喜這個無根的人,也開始真心羨慕起周安來了。


    尋常人都說久病床前無孝子,貧賤夫妻百事哀。這些貴人們,喜新厭舊那更是稀鬆平常。雖然昱朝的皇室愛出情聖,但也真沒這個樣子,最汙糟的一麵都避之唯恐不及,且確確實實的是真心實意,發自內心的。


    而原來跟周安分房的太子,也在周安稍好之後,立刻跟他同房了,兩人自然是沒有什麽事情發生的,太子就隻是守著周安“而已”。


    周安對太子也是感動又憐惜,索性也就放開了,並不提離開東宮的事情。


    “嗯。”太子點頭,忍不住習慣的拉住了周安的手,“那兩人也真是多災多難,隻希望他們能好好的,像我們一樣。”


    “殿下到了惠峻要小心,也要硬下心,若是疫病沒有傳開,那自然是皆大歡喜,可但凡有個征召,殿下就該從嚴而治。”


    “放心吧,我是那心軟的人嗎?”太子頓了一下,又對著周安眨了眨眼睛,“除了對你之外。”


    周安回以一笑,笑完之後,他抬起沒有被太子握住的那隻手,按在了太子的肩膀上。


    “怎麽了?蹭上什麽髒東西了嗎?”


    “太子長大了……”


    太子眉頭一挑:“我是不是大了你不是早該知道嗎?”


    周安麵上有點熱,那隻手又在太子肩膀上拍了拍:“殿下肩膀寬厚多了,而且,說這些笑話也是臉不紅氣不喘了。想當初,親一下殿下都臉紅的。”


    太子:“……”想起當年他手足無措的蠢樣子,還是臉紅了。


    “殿下,你既然要離開東宮,那我也該回家去了。”


    拒絕的話差點就衝口而出,但還是讓他憋住了:“我讓劉長春跟你一塊回去。”


    “殿下該帶著劉公公一起的。”


    “不帶!”太子堅定搖頭,“你身體怎麽樣,你自己清楚,我知道你胃還經常疼。劉長春在照顧人上,是真的沒的說,更要緊的是他能隨時出入禁宮,找太醫都是一句話的事情。我走了,如果沒有這麽一個人在你身邊,那我大概當天晚上就得跑回來找你。”


    “好。”反正東宮都住了這麽久了,也是真沒必要再客氣什麽了。


    太子這就算是與周安道別了,畢竟周安那胃和現在的身體,都且得好好養著,兩人是吃不了什麽踐行宴,也不能臨別瘋狂。也就平平淡淡的吃了東西,然後相擁一夜,第二天太子忙一天,再平平淡淡吃了東西,相擁一夜,第三天起來,太子道一聲“我走了”,周安回一聲“保重”,也就罷了。


    當太子趕到了惠峻,他先收到的就是個不好的消息——馮錚真的染上了疫病,監牢裏有多人染病,惠峻城中,也有百姓染病。唯一慶幸的是,因為處理及時,所以疫病沒有發生大麵積的傳播。


    太子能做的,也就隻剩下,盡量調撥物資,讓統一被隔離在監牢裏的人,能夠衣食無憂。


    監牢被劃分成三個大區域,病患區、隔離區、無常與差役生活區。


    盧斯在給馮錚喂藥,馮錚的腰腹間,現在稀稀疏疏的出了些紅色的小疹子,這些疹子其實看起來跟痱子很像,可是它們並不是。


    兩天前馮錚解開衣衫給他看的時候,他決絕相信這些就是王斜說的那種要命的皰疹。


    可是馮錚打破了他的奢望:“這兩天……其實我腰腹裏頭也在疼,我以為是自己想多了,但大概……這些疹子不隻是出在表麵上。”


    馮錚自己也很清楚這些話有多殘忍,但是在他確定了自己染病的時候,他必須開口,否則瞞著、忍著,等情況越發嚴重再開口,那給兩個人造成的傷害更大。


    把自己從頭到家包裹得嚴嚴實實,隻露出眼睛的盧斯,那一刻頭暈目眩……


    這世上有很多東西是人的意誌與行動能夠改變的,但是也有很多東西是一個人無論意誌多麽堅強,行動如何努力,也無法做到的。現在,疫病就是其中一種。


    盧斯的眼圈紅了,但他強迫自己忍住了:“得了病也沒事,咱們治!”


    “嗯……咱們治。”馮錚答應著,對著盧斯笑,即使他的眼圈也是紅的。


    他們誰都沒哭,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讓對方放心。


    時間也是過得快,一晃眼,幾天就過去了。


    馮錚喝完了藥,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他想吐,不捂著,根本忍不住。


    藥很苦,還帶著一點腥臭味,盧斯偷偷嚐過一口,味道就跟它的氣味一樣恐怖。


    把馮錚抱在懷裏,給他喂藥的盧斯,頓時也不動了,片刻後,等馮錚把手拿下來,深吸兩口氣,說了一句沒事了,他才又慢又穩的把馮錚放到了床上。


    “其實我沒這麽弱不禁風的。”馮錚無奈,真是把他當瓷器了。


    盧斯摸了摸他的手:“外頭送來了屠宰之後的雞,灶上熬著雞肉粥呢,等半個時辰之後,我來喂你。”


    “嗯,今天沒多出新的病人吧?”


    “沒有,你放心吧。”這些日子以來,確定染病的,有兩個獄卒,一個衙門的雜役,三個鄉紳,他們都是曾經與王斜接觸過的人,而王方,就是那位門房,身上也出現了紅疹。另外還有一些零散的百姓,大概是曾經與王斜安身而過的人,也確定了染病。


    至於無常司的上上下下,染病的則隻有馮錚一個……


    盧斯沒回自己的房間,回去休息是要脫下隔離服,還要洗澡的。他身上的這一套,穿穿脫脫的,也是頗費功夫的,況且半個時辰後就得回來給馮錚喂粥,沒必要瞎折騰。他進了隔離區邊緣的休息室,就隻有一排凳子。


    盧斯隨便坐在一張凳子上,發呆。偏偏他發著呆,還能準確的記住時間,等到差不多的時候就站了起來,不用出隔離區,自然就會有同樣全副武裝的無常把食物送進來。盧斯端上馮錚的那一份,剛要走,被送飯的無常叫住了:“義父,您也休息休息吧。”


    盧斯愣了,扭頭仔細一看,才發現這推著送飯小推車的無常,竟然是李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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