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和帝沉吟中說:“豫兒,你須曉得,便是朕,也不可能事事如意。今次不知南詔何意,但倘若要危及大晉百姓安危,有一些事情,哪怕是朕,也無可奈何。”


    將話說到這般的地步,謝清豫沒有任何回絕的餘地。


    她低下頭去:“豫兒明白。”


    於此一刻,謝清豫猛然憶起,陸至言同他父親、姐姐到睿王府道謝時,她在正廳外聽到他談及陛下隆恩、不可辜負心意之類的話。


    那時,她因想到他對她好無非感激進而索性同他表明心意,卻不曾想其中會否有一些深意。原來其實是有的,彼時她光想顧自己,忽視了,便以為沒有。


    皇帝陛下親見陸至言、與他說那些話,哪怕有這些話在前麵堵著,以陸至言的性格,決計不會輕易向睿王府提親。正因喜歡,便多了軟肋。


    她後來想到陸至言有自己的難處,不想強迫他許下必定娶她的承諾,刻意避開任何可能存在暗示的話語。然而……無外乎徒勞罷了。


    即使陸家上王府提親,皇帝陛下也不會同意,否則便不會與他說那些話。或許陸至言是知道這一點才沒有說得太多,話若攤開來說個明明白白,誰都不會好過。


    對她百般順從,是否除去喜歡她之外,對不能早日上門提親多少補償之意。他必定以為仍舊有機會,怎知一日百變、那些希冀輕易被打翻在地。


    謝清豫感覺自己忽然頓悟,她以為是美夢成真的一切,原來不過黃粱一夢,脆弱不堪。要怎麽辦?腦海裏閃過這一句話,卻空空如也、全無半點頭緒。


    從勤政殿出來、乘轎輦到宮門外,又坐上王府的馬車,謝清豫腦袋裏滿滿當當裝著的還是建和帝的那些話。尤其話說到最後,他反問一句,倘若戰事起,難道她要看著她的父兄上陣殺敵、馬革裹屍麽?


    謝清豫知道,不可能。她不可能為了一己私欲,眼睜睜看著自己的父親和哥哥上戰場拚命,也做不到眼睜睜看著無辜百姓被卷入戰火。


    既是身受皇恩,享受榮華富貴,便合該有可能需要做出犧牲的覺悟。縱然皇帝陛下也寬慰她,也許南詔會就此罷休、不再提起此事,謝清豫心裏那一股沉甸甸的感覺也無法消失。


    心情久久無法平複,謝清豫沒有直接回王府,而是吩咐讓馬車繞長安城轉。諸多心事無人可說,她需要自己先平靜下來,事情還有轉機,可以不先讓自己娘親、嫂嫂擔心,尤其她的嫂嫂快要生產了……


    謝清豫一遍一遍暗示自己冷靜,偏偏一遍一遍想起陸至言,腦子裏變得越來越混亂一片。她卻不想見他,至少這個時候,不想見他。


    馬車把長安城近乎繞了一大圈,謝清豫終於竭力強迫自己變得鎮定。她回府後,沒有將宮裏那些話同自己父親和盤托出,隻撿部分不那麽要緊的略說一說。


    回到琳琅院,謝清豫身心疲憊,唯一的念頭是想好好睡一覺。她梳洗過後,正吩咐丫鬟不要打攪她休息,陸至言的一封信送到她麵前。


    盯住信封上熟悉的字跡半晌,與其說不願意,不如說她不敢看信裏的內容。謝清豫從未如此刻懦弱,想要退縮。麵對他的一封信,她徒然害怕起來,不敢觸碰。


    第29章 憐惜


    陸至言的信,謝清豫沒有拆,也沒有回他任何消息。大約因為沒有收到回信,隔天,他到王府來了,謝澤派人請她過去書房。她知道陸至言在,煎熬之中,選擇了不去見他。


    比起想與不想見陸至言,謝清豫更多的是感覺到心亂如麻、不知要怎麽辦,也不曉得見到他要說什麽。這一次事情,他必然也已聽聞,其中利害隻比她更加清楚。


    如果沒有聽過皇帝陛下的這些話,謝清豫或暫且可以真的安慰自己,不見得會變得那麽糟糕。但既然特地派人請她進宮去,特地與她說得許多話,她明白多少是要她有所準備的意思。


    真的到那一步,認真的考慮過,謝清豫發現自己不希望陸至言為她做什麽。好不容易他才遠離苦痛,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陸家以後還得靠他撐起來,他的家人都需要他……


    她不希望他為一件無法挽回與改變的事,去做一些無謂的犧牲。陸至言堅持來王府求見她而她沒有見第三天晚上,近乎整夜輾轉難眠,卻讓謝清豫亂七八糟的思緒中找回一絲平靜。


    隻是,當她想起陸至言,想到他願意重回朝堂,是因為覺得如若逃避退縮便無法保護任何人,又止不住覺得擔心。謝清豫很擔心這件事情會打擊到他。


    想到這些,唯獨她在這個時候卻不見他,謝清豫開始變得後悔。該去見一見他,和他好好的說一說、說明白。不管遇到什麽事,選擇逃避都無疑是最不能解決問題的下下策。


    謝清豫終於想定要去見陸至言,然而邊關一封急報快馬加鞭送至長安,她才幡然醒悟這件事比她以為的還要嚴重太多。被送到建和帝麵前的其實是一封戰報,是南詔十萬大軍壓境,直逼桐城,一副要大舉入侵大晉的架勢。


    南詔使者向建和帝請求賜婚被拒隻短短幾日,而邊關戰事消息送到長安難免需要一些時日,這意味著在此之前南詔已然有所動作。那麽,請求賜婚、要和大晉聯姻絕非這一行人的目的。


    謝清豫意識事情的嚴重性,不單單在於這封急報,更在於此後,南詔使者囂張的第二次對建和帝提出賜婚的請求。這一次,仍如前一次專程點靜和郡主的名號。


    求娶她不是南詔三皇子本意,脅迫建和帝、脅迫大晉才是。


    這是謝清豫遲遲明了的東西。


    賜婚一事,建和帝如若不允,南詔可借大晉不願與南詔交好為由挑起爭端。建和帝如若允了,無異遭受南詔的威脅,被迫與南詔低頭。假使南詔的三皇子在大晉出事,南詔仍能以此為借口向大晉宣戰。


    謝清豫隱約明白過來,這個人在長安故意隱瞞自己三皇子身份而又無懼無畏的真正緣由。他在來大晉之前或已部署好一切,無論自己屆時出事、不出事,都不會影響到大局。


    建和帝是不是對今日局麵有所預料,謝清豫無從得知,但感覺得到,如果有和平解決的辦法、避開戰爭,會是他所樂於看到的。假如有人需要為此犧牲,那麽那個人也該懂得大局為重的道理。


    麵對南詔此番行徑,朝堂之上,大臣們亦有不同看法與見地。


    一麵是南詔的一係列行徑過於挑釁,區區一個小國,卻完全不把大晉放在眼裏,因而部分朝臣主張陳兵南詔,以揚大晉國威。


    一麵是南詔分明有備而來,不知究竟有何陰謀,冒然反攻,恐怕不慎陷入南詔的圈套,且戰事一起必然百姓受苦,因而也有部分朝臣主張以和為貴。


    除此之外,有認為兩種說法都有理的、有認為該以靜製動的、有既不讚成出兵也不讚成和親的……各有各的說法,但這一部分人究竟隻是少數。


    麵對大臣們的爭論,建和帝未置一詞。然而在下朝之後,他將太子謝昭喊至自己的禦書房,兩個人在禦書房裏待了足有半天時間,外麵的小太監聽到裏麵頻頻傳來爭吵的聲音。


    謝清豫再一次應召入宮,是在南詔使者又請求賜婚的第三日。


    彼時,建和帝尚未與南詔使者任何答複。


    謝清豫依舊在勤政殿見到的皇帝,卻與上一次有所不同。因為這一次,建和帝躺在床榻之上,臉色不是很好,看起來像是生病了、身體抱恙。


    沒有見到建和帝之前,謝清豫對此全不知情。知道了,也大致能猜到約莫是顧忌南詔的人,故而將身體不適的消息壓下去沒有張揚,以免造成什麽不好的影響。


    謝清豫與靠著明黃色繡龍紋引枕、半坐在床榻上的建和帝見禮,免禮之後,被他招手過去。她應聲行至榻前,皇帝吩咐宮人賜座。宮人迅速搬來一張玫瑰椅,她便乖順在一旁坐下。


    不久之前虎虎生威的皇帝陛下,此時臉色幾分蒼白,看得見的憔悴。謝清豫不過匆匆看得兩眼,又垂下眼,聲音很輕問:“皇伯伯身體不舒服嗎?”


    在謝清豫小的時候,建和帝教她喊的皇伯伯,她乖乖巧巧的喊了,並且一直喊到及笄那一年。及笄之後這幾年,謝清豫很少用這個稱呼,可她心裏,始終是待他親近也尊敬的。


    謝清豫不是不知感恩的人。


    皇帝陛下待她的好,她不會否認,與其他任何事都無關。


    建和帝聲音微啞道:“禦醫看過,不礙事。”


    謝清豫點了一下頭,一時噤聲。


    建和帝偏頭看著他,忽然說:“豫兒,朕是真的老了,越發不如從前。”


    謝清豫搖頭:“陛下正當年,一點也不老。”


    建和帝輕笑一聲:“歲月不饒人,這幾日朕在想,差不多是該服老了,這種事情也勉強不得。何況,身體確實不行了,昭兒也到這般年紀,已半點都不由朕。”


    “豫兒,朕或許時日無多了。”他沉沉與謝清豫道,“正所謂,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難,任何一個國家的安定都來之不易。但朕終究是希望,能夠將大晉好好交到昭兒的手裏。”


    “朕可以答應你,待你出嫁南詔,睿王府會比過去更好。若你不放心陸至言,朕也可以為他物色一門好親事。或是還有放心不下的,朕都會盡量滿足。”


    盡管知道不可能,謝清豫卻試圖動搖建和帝的心思。她微紅著一雙眼,看向眼前這位萬萬人之上的帝王,幾近哀求說:“皇伯伯,您是看著豫兒長大的,豫兒也敬您愛您,對不起,豫兒真的不想嫁給那個人……”


    “豫兒,”建和帝語氣肅然,“當初,朕也可以不放過陸家。”


    一句話,令謝清豫徹底低下頭去,訥訥然說:“靜和逾矩了,請陛下恕罪。”


    建和帝眼底閃過一絲哀痛,又止不住輕咳兩聲,半晌緩下一口氣道:“豫兒,朕明白你心裏委屈。然而事到如今,朕也沒有選擇。希望你……日後不要怨朕。”


    此時此刻,謝清豫已然什麽心思都歇了。


    安靜的聽完建和帝的話,過得好半天,她才能重新開口。


    她對建和帝懇求道:“陛下,我嫂嫂快要生產了,至多半個月時間,她肚子裏的孩子就會出生。我有些擔心,可不可以,哪怕稍微晚一點兒,一點兒就行。”


    如果說要求,那麽她向建和帝提的要求隻此一個。


    其他什麽都沒有,也不敢有。


    謝清豫擔心和親的事被馮嫆知道以後,會對她產生刺激。馮嫆如今也到了關鍵時候,容不得有任何意外。晚一點兒,等她把孩子好好生下來、母子平安,到那個時候哪怕知道了,也總是比現在好一些。


    出嫁南詔成為定數,身處事件中心的謝清豫對這件事沒有想法。建和帝的一句,當初也可以不放過陸家,輕易讓她徹底屈服。大概,是她太過貪心,太驕縱了。


    回到王府,謝清豫先後見過自己的父親、母親還有哥哥,也和他們說把事情先瞞著馮嫆,別讓她知道為好。之後,她回到琳琅院給陸至言寫信。


    一封信寫得從未有過的簡單,謝清豫隻在信裏說要和他見麵,約在第二天。信送出去不到一個時辰,便收到回複。陸至言的回信更簡單,孤零零的一個好字,字跡潦草,似乎回得著急。


    翌日,早朝上,建和帝應允南詔使者請求賜婚一事。


    旨意既下,別無更改。


    謝清豫去陸府見陸至言,像上元節那天一樣,仔細的打扮過。其實沒有心情,可想到以後多半不能這樣見麵,想給他留下一點好的記憶,還是這麽做了。


    到陸府時,時辰尚早,不過謝清豫順利見到陸至言。大約他才下朝,一路匆匆趕回來,也沒來得及回房換一身衣服,身上還是一襲朝服。


    謝清豫好奇他穿朝服的樣子很久了,這會兒更仔仔細細的看。緋色青緣衣袍襯得陸至言麵龐如玉,他戴進賢冠,係銀腰帶,腰間佩戴黃玉與三色花錦綬,腳下一雙黑色靴子,若臉色好看一些會更神采奕奕。


    他們到陸府花園裏的荷池旁邊說話,仆從都退下了,無人打擾。天氣寒冷,荷池空蕩蕩,連隻魚兒也不見。謝清豫看著池子,陸至言看著她,卻沒有出聲。


    “抱歉,前一陣子沒有與你回信,也沒有同你見麵。”想要和陸至言好好說,是以謝清豫先開的口,“今天同你見麵,是想和你好好說一會兒話。”


    陸至言嗓音有點低,語氣透著低落之意:“我以為你不見我也不回我的信,是在生我的氣,因為我沒有早點兒上王府提親。這件事,是我對不起你。”


    “不是……”謝清豫沒想到他會這麽想,連忙否認,“不是這樣,我沒有怪你。那幾天我自己有些混亂,也不知道見到你要怎麽辦,就沒敢見你。”


    陸至言微微皺眉:“不會有事的,我一定……”


    “不要。”他一句話尚未來得及說完,被擔心他要做傻事、怕他會自毀前程亂來的謝清豫慌亂中截斷,“至言,你先聽我說。”


    謝清豫語速很慢,語氣格外認真說:“去年春天和你一起出遊,回到長安和你見麵、給你寫信,上元節能和你一起看花燈,還有像現在這樣和你說話,我心裏都是高興的。我覺得,這些是我一輩子都會珍藏的記憶。”


    “其實從一開始,我希望的便是你能夠好好的,到今天也還是這樣想。雖然可能隻能走到這裏,但是有那麽多回憶,想一想,也不錯,起碼比沒有好一點兒。”


    “還記得你娘說過的話嗎?她說希望你好好活下去,你不要忘記。你也要記得,你還有家人,還有很多人需要你,不能做傻事,讓他們傷心難過。”


    謝清豫見陸至言一直沒有應聲,禁不住朝他看過去一眼。


    一眼之下,猝不及防跌入他的滿目哀慟,她承受不住,唯有飛快移開眼。


    謝清豫垂下眼,摸出陸至言給她那個雕花木盒。


    把盒子遞到他麵前,她說:“想來想去,還是該把它還給你才好,不能強留。”


    陸至言瞥一眼木盒,沒有伸手接。


    謝清豫隻得說:“還記得你欠了我兩件事嗎?”


    握住陸至言的手掌,把雕花木盒強行塞到他手心,謝清豫說:“第一件事,把它好好收著。等到以後有機會,交給一個可以好好保管它的人。”


    “第二件事,好好生活,好好吃飯,照顧好自己,千萬不要做傻事。其實我想說讓你忘記我、不要想我、不要惦記,好像沒有什麽用,不過,要是將來遇到合適的人,不要拒絕。”


    謝清豫看向陸至言,低聲道:“你說過,會答應我的。”


    “你也說過,不會為難我。”陸至言低啞開口,“我做不到,也不會答應你。”


    謝清豫聽明白他語氣裏的倔強之意,心中抽痛。她當然知道,命運何其殘忍,不論是對她,還是對他。以為一切在變好,卻幾乎當頭棒喝讓他們不得不清醒。


    “不要任性。”謝清豫輕聲和他說,“都會好起來的。”


    陸至言眼眶泛紅看著她:“你今日放棄我,我就永遠不會好了。”


    不放棄要怎麽辦?能怎麽辦?難道要因為她不肯嫁,讓那麽多人都不好過嗎?何況……何況她的親人,連同他,都被別人拿捏在手裏,她不能看著大家有事啊。


    謝清豫心裏著急,也急紅了眼,急急衝陸至言說:“我沒有放棄你,我放棄我自己行不行呀?我沒有辦法,隻想你們好好的,我真的沒有辦法了。我知道,是我不好,那天不應該多管閑事,就不會被盯上,不會變成現在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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